自远嫁后
算起来,结婚已经有3年了。从湖北到湖南,说起来并不算远。比起东北朋友远嫁到到深圳的距离,简直不值一提。然而,最近越发的感觉恋家。也许是,初孕容易情绪低落。也许是,厌倦了无能为力的朋友圈,更加怀念这世间最真的感情。
毕业后,我找到了心仪的公司,于是留在了湖南工作。没想到,在这里也遇到了人生的另一半,他与众不同,很优秀,却只对我一人体贴,在一起很自然,很舒服。是那种一遇到,就潜意识里认定:“嗯,就是他了”。所以,很自然地开始谈婚论嫁。爸爸妈妈对这小伙也很满意,觉得他和我家里人都是一类人,虽然不喜欢多说话,但是实事求是,不浮夸。
结婚在那年的冬季,爸爸妈妈在外地承包鱼池,刚好那年合同到期,得紧急处理清算和转包事宜。所以,他们没有来得及赶到湖南参加我的婚礼,派了未成家的弟弟作为家中的唯一代表,陪我走红毯。婚礼上,天空飞起漫天大雪,我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遗憾二老没有看到我最美的模样。但是,心里一点也不怪他们,因为世间总没有十全十美的东西,现实总会让人留下缺憾。
次年的3月,爸爸妈妈搬回了湖北老家,结束了长达26年的在外打拼生涯。我也想着,他们终于可以歇歇了。但二老觉得女儿不能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嫁出去了,决定在老家再补办一场简单的婚礼。4月30号,我和老公开车赶回家,爸妈已经在门前搭起了舞台,摆好了桌子,一楼的客房腾出来堆满了买好的酒、菜。 第二天,第三天,全村人在一起热热闹闹地吃了几顿流水席。爸爸妈妈忙前忙后,好像很满足,只是在感恩仪式我向二老鞠躬时,他们红着眼圈憋着泪。
五一的时间很短,只有三天,最后一天我和老公就要返回湖南上班了。爸爸妈妈从柜子里掏出一包钱,硬是要塞给我。爸爸说,那是办酒席收的礼钱。我坚决不要,妈妈就忍不住哭了,她说:“孩子,人家有钱的嫁女儿会给好多陪嫁,我和你爸爸没多少钱给你,你不拿着,妈妈我心里不好受……”爸爸也低着头,难过得说不出话。从小到大,我是家里三个孩子中,最让他们放心、最让他们骄傲的一个,一起生活了26年,现在终于要离开这个家了。他们的难过我没法全部体会。
我不能哭,我装作嫌弃的样子说妈妈:“妈,我又不是不回来了!湖北湖南这么近,我开几个小时的车就到了。并且我嫁出去了,你们并没有损失啊,你们二老是又多了一个儿子!”我的话听起来好像很有道理,只是这种道理我和二老都明白,这说给外人听还差不多,血浓于水的亲人面前离别是没有什么话可以缓解那种感伤的。
最后,我还是把那包钱收进了包里。我不想让妈妈心里不安,不想让爸爸觉得亏欠,尽管他们从来不亏欠我什么。妈妈后来告诉我,我回去的那天,爸爸在门口站了很久很久……
我们家两个女儿都嫁的远,姐姐是嫁的更早更远。早到她当时还不满21岁,远到我还在上大学时,足足坐火车22个小时才抵达她的城市,然后转大巴车好几趟,围着盘山公路上上下下5、6个小时才到他们的小山村。我不明白为什么姐姐当初拼尽全力、不顾所有人的反对都要来到这穷乡僻壤。
多年后,一次闲聊,姐姐向我抱怨,婆婆不如她刚嫁过去时承诺的那样慈爱,反而越来越冷漠,我伺机问起:“姐姐,你嫁那么远、那么穷的地方你后悔吗?”
姐姐眼神失落,但是她也没有回答后不后悔,她只是说道:“那时候太小,不懂事,觉得有爱情就有一切。如果当时周围的人再狠一些,如果爸爸妈妈反对得再坚决一些……唉,不说了。”
我知道姐姐是有一点后悔的,但是后悔已经没有用了。看着两个儿子,木已成舟,不可能弃婚逃离。如果说后悔,就是承认当时自己的决定是错的,就是承认自己的青春是不值得的。这很残酷,说出来会让自己绝望。如果说不后悔,好像又对不起内心的声音和所受的委屈。所以,还是什么都不说吧。
好在,姐姐虽然生活清贫。但是姐夫人还不错,老实本分,对姐姐也是专心不二。两口子,勤勤恳恳在外省打了几年工,也准备和婆婆分家,自立门户了。
我原以为一切都会像想象的那样,平平淡淡,即使结了婚也改变不了什么。我还是爸妈心里的小公主,我们之间的心事还是可以自由分享,有了委屈,也可以向他们哭诉撒娇。后来却发现,我在改变,二老也在改变。我们变得只报喜不报忧,我有了开心的事儿或者工作上得了额外的奖励,会迫不及待想要打电话告诉他们听。看到了好东西,也一定要买双份,一份留给自己,一份邮寄回老家。二老也会告诉我,他们身体康健,家里又得了什么东西很好用……
我们却鲜少说起难过的事儿。我是觉得,即使难过委屈了,自己也是大人了,没必要再让他们操心。况且,这么远,即使有什么事儿,他们也没办法帮忙,只能干着急。而爸爸妈妈觉得,城市生活压力大,儿女生活已经很不容易了,他们自己的事儿都是小事儿。
这种报喜不报忧,让妈妈每次在挂电话前都会犹豫地问道:“妞儿,还有什么事儿要跟爸妈讲吗?”而我,每次做了噩梦,或是右眼皮跳时,都会忍不住立马打电话回去:“爸妈,家里没出什么事儿吧?”
我们对彼此的关心,隔着长长的距离,显得含蓄而深沉。我想,如果我像村里的姑娘一样嫁在本地,多少都会不一样。然而,生活的琐碎和忙碌让我没太多精力去深入探究这个问题,每每这种思考都是一闪而过。
直到爸爸出事。爸爸为了给弟弟攒点娶媳妇的钱,跑到了福建一个渔村,给别人捕鱼。因为承包鱼塘了二十几年,爸爸对自己很有信心,觉得站在船上一点问题都没有。可是他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大海的力量。在一个刮着风、飘着雨的凌晨,贪婪的老板不顾渔令警告,坚决出海。船被一个大浪击中,站在船边的爸爸被甩了出去……
我是第一个接到海警电话的人,因为爸爸的手机是把我置顶的,他走时并没有带手机。我先是怀疑,大声质问,一定是他们搞错了。后来,慢慢接受,但是觉得爸爸还有生还的机会,他不会就这样突然离我而去。我抛下了工作,什么衣服都没带,坐了最早的动车奔向爸爸所在的城市。
在动车上,我却突然绷不住了,好像冥冥中知道了结果一样,我像一个精神病一样嚎啕大哭。我没买到坐票,于是坐在餐车的座位上,对面也坐着人,他们莫名其妙地看着我,爱莫能助。我也不想惹人注意,于是,趴在餐桌上,把眼泪埋在袖子里,克制住自己不发出声音……
我在海边走了整整二十天,从心怀希望到绝望。第一次觉得大海是这么可恨,这么残忍。海边竖立着一尊十多米的妈祖像,我拜了好几次,每次都跪到双腿麻木。后来我不拜了,如果妈祖像有用,那我爸爸就不会落水了。
妈祖庙里,我心里想着爸爸,求了一签。解签是几行诗句,我只记得最后一行“越过一洋又一洋”。
我在坚持到最后几天的时候,决定把爸爸走了这件事告诉还在老家的妈妈。所有人都瞒着妈妈,怕她太受打击。弟弟把妈妈从老家接了过来,我在宾馆里抱住哭泣的妈妈,一滴眼泪也没留。眼泪在前面几天已经流干净了,海上的风沙也吹干了我的眼。
妈妈后来去海边,看着海里打鱼的船在浪里起起伏伏,她如失了魂似的,自言自语:“我看到那些船总是心里会疼,好像你爸爸就在那船上一样……”
爸爸走的头两年,我不能想任何关于这件事儿的场景,因为我可能在任何地方、任何时间崩溃大哭。那段时间我和弟弟瘦得脱了相。
爸爸在出事那年春节给我打过一通电话,他问我是否回来过年,如果我回来,他就不在那边干了,回来陪我过年。而我那一年,刚换去了深圳工作,公司的假期只有一个星期。我从深圳回到湖南自己家,又开车回婆家已经耽误了4天,剩余的3天不想在路上奔波了,于是告诉爸爸,今年不回去了。爸爸叹了口气,说那我今年也不回去了,等这些日子搞完,我再回去。打完这通电话,我心里突然间很难过,不明所以。在超市里,眼泪流了一脸。
不想,一语成诀别。也许,世间真有超乎科技、无法解释的事情,比如灵魂,比如感应。妈妈说,当时,她在老家被所有人瞒着,还不知道这件事。家里的电灯泡突然间灭了好几个,早上来了一只白色的鸟,在厨房的梁上徘徊了好几天才离去,也许那时爸爸回来过。而我年前电话后的眼泪,可能是一种预感。
如果那年,我回去过春节,爸爸就真的不会出事了。曾经结婚离开前,信誓旦旦说,距离不是问题。可如今,我却因为几百公里的路,永远失去了爸爸。这最遥远的距离,是生与死。这距离,我再也没办法抵达终点。
有人说,你这是失去后才知道珍贵,活该。我不反驳,因为这是事实。
像很多普通女孩一样,我曾认为自己无所不能,问题总是能解决的,距离不是问题,时间也不是问题。也像很多普通女孩一样,我曾认为自己只是偌大宇宙中渺小的一枚尘埃,厄运不会那么轻易就降临到我头上。而事实上,最变化莫测的,往往是自己。最肆意猜测,挥霍感情的,也是自己。难以解释又无可否认的缘分面前,自己做了推手,最后让结局变成了命中注定。
写这篇文章,我的心又被撕裂了一次,我的眼睛一次次模糊又擦干,只是想让远嫁的你或即将远嫁的你,多关注下远方的爸妈,不要重蹈我的覆辙,也想给天堂的父亲一次告慰。我真的知道自己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