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行散记之二十四:我们为何热衷生儿育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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枇杷已经结籽，可籽有一天会怀念枇杷么？

同村的堂姑死了。

今天已经是第三天，按照湘西的习俗，今天会举行会亲仪式，然后，明天一大早就要送去后山。

入土为安。

所谓会亲仪式，就是远亲近邻，亲朋好友都要来一次聚会，送她最后一程。

当然免不了大吃大喝猪牛羊肉，说通俗一点，这也是亲人故交邻里族人之间一次难得的聚会。

在湘西，丧事并不是悲哀的事，所以，这边也有红白喜事的说法，但所有这一切的前提都是建立在死者生前得到很好的赡养死时走得并不凄惶的情况下。

堂姑显然不属于此类情况。

昨天村里的邻居去堂姑家烧香——说到烧香又是湘西的另一个关于死亡仪式了——就是村里有人死后，所有邻居都会去死者停放在中堂的棺椁前烧一柱香，跟往生者细细话别祈愿，跟生者一番安慰。

但是，这一次所有邻居回来都特别义愤填膺，究其原因便在于，堂姑的非正常死亡方式。

说到堂姑的死，昨天她的女儿来我家的时候说起了死亡背后的另一个真相。

原来，堂姑半夜三更摸黑出门的目的就是为了去她家，按照这个表姐的说法，自从堂姑神志失常后，经常隔三差五神不颠倒的用这种惊悚的方式去她女儿家串门。

虽然神志失常，但是她却记得自己出嫁外地的女儿家的路。

所以，前天大晚上堂姑又一次故技重施，半夜三更又一个人偷偷出了门，结果，山村的夜太黑，她出门后记错了女儿家的方向，走到了反向，结果，就在距离自己家不到两百米的地方，有一段上坡路，此时刮起了大风，大雨夹杂冰雹呼啸而至，天黑路滑，已经将近九十高龄的堂姑很可能爬坡时脚下一个趔趄，整个人就摔了出去，滑进了坡下的一口水塘，结果，整个人就在泥潭的烂泥里挣扎着挣扎着，就再也没有起来。

等到第二天发现她的时候早已浑身僵硬，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而据说她的尸体一直保持着挣扎的姿势。

关于堂姑挣扎死亡的情景，还有一个来自当时住在水塘不远处的一个妇人的口述。

按照这个妇人的说法，当晚大雨瓢泼，她家一个亲戚那天晚上骑着摩托车经过水塘的时候看到水塘里有一个人四脚朝天在挣扎。而他因为车速太快，光线又不是太好，也没有太在意，以为是一个年轻人，大概自己会爬起来的。

结果，却是一个八九十岁的老妇人，而她，在错过了唯一一个可能得救的机会后就再也没有了生还的可能。

那天的雨夜到底有多冷，大概不需要去现场就能感受，大风如刀，大雨如暴，寒气入骨，她一个神志失常的老妇人又能挺多久？

一个老人家就这么活生生地给冻死在了离她家两百米的水塘里。

而彼时彼刻，跟她一起生活了七十余年的丈夫正睡在另一个房间温暖的床上做着他的春秋大梦，她的长子早已死去，她的次子在距家三百里外的城里的洋楼里睡意正酣，她平日里想尽一切办法贴补的小儿子也在另一座富庶的城市里——据说他的银行卡里躺着百万现金。

但是，她却自始至终没有一个真心照顾她的人，无论老伴，还是儿女，都视她如同空气。她吃什么，穿什么，有没有夜里回家睡觉——都不会有人记得，不会有人过问。

所以，死亡于堂姑而言，理性看待，并不算得一件悲剧，或许，死，也是另一种超脱，死亡对于死者来说意义已经趋同于无，但是在生者而言，却是另一道门槛。

忠信孝悌，在宗法规制依然被重视的今天的农村，子女的孝道可不仅仅体现在对死者生前的态度上。

因为堂姑属于非正常死亡，按照湘西习俗，是需要请道士起一番热闹的道场，目的应该是让阎王宽恕死者生前的所有罪孽，使她在另一个世界有一个好的全新的开始——否则，按湘西古老的习俗认为，一个人如果生前是因为身体受伤受残而死，那死后便属于“伤路鬼”，是不能直接去地下的另一个世界，需要经历百千磨难，而且即使顺利抵达目的地，在那边，她也将永生没有机会抬头和平常人一起坐着吃饭，需要吃洒在地上的饭菜——这番情境，自然无从证实，但是，即便是想象一下那样的生活，卑贱凄苦大概也是生不如死的吧？

何况，我们活着，大抵无非就是求得一个心安。如果得知自己的至亲死后会沦落至此，换作任何一个良心未泯的人，都会考虑前面的办法，来为亲人的来世祈福。

何况，她的儿子孙辈，个个有钱人，每次回村，穿金戴银大大咧咧，一副看不起全世界的作派。

做一个道场充其量不超过三千块吧。

对于仪式，或许有人会觉得那是迷信，不可信，但是，文化这种东西是耳濡目染，是千百年传承，是种植在生于斯长于斯的人们心中一种从小到大的认同，何况，孝道并非只是吃饱了穿暖了而已，精神层面的安慰也是孝道的一种。

那不仅是对死者，也是对在生者的一种安慰和寄托，尤其村里的族人一听堂姑的儿子冷漠得拒绝了她们的提议，都是感觉心头拨凉，养子如此，意义何在？而且，生前都不曾善待，死后为老人求一个福顺并不过分啊。

更有甚者，两个儿子在母亲尸骨未寒人还未送土为安的时候，就在商议，要把年迈的父亲送给他们的长姐赡养，理由是他们俩现在已经送了母亲归山。

长姐听后，气得差点死去。

表姐家也是农村，自己年近七十，儿女情况并不好，都在外地务工，她在家一个人带着几个儿孙，自己的丈夫瘫痪在床多年，也是人事不知，吃喝拉撒都靠她一个人端屎端尿起身擦洗，而且母亲生前基本也是她来探照，农村赶集，五天一次，她每次都要给母亲洗好衣服，买好菜食，然后才回自己的家。

说起自己，也是一把鼻涕一把泪，个中心酸，大概也只有经历过的人才会感同身受。

何况农村习俗，女儿并不担负赡养娘家父母的责任，除非他没有儿子，而且堂姑生前卖地的收入数十万都给了她两个儿子，女儿一分没得。

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但是，做事做人却是最考验人心人品的时候。

而让人不解的是，她的儿子同样都已成家立业，都有了儿女孙辈，我想知道，如果他们自己跟母亲换一个位置，他们还有信心养儿育女吗？

而堂姑家的这种情况，放在当今的社会，可能比比皆是，不同的大概只是壳子吧？

所以，有时候不禁要问:我们养儿育女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我们每一个人似乎都在马不停蹄的生养，但我们却似乎都忘了生养的目的是什么，如果每一代人都如此的活着，牺牲自己，成全后辈，那将是一个无比可怕的恶性循环。

结局就是，我们每一代人都活得不幸福。

何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