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照的事
本来我有一台单反数码相机,机身不到一斤重量。当初买它的时候,反复斟酌,下了订单又取消,考虑了几天又加入购物车,然而又犹豫了,删除去。
一个夜晚沿墨水湖散步,北面高楼中的通明灯火映照在湖面上。褪尽夏日炎热的秋天,安静,城市的霓虹流彩铺满一半水面。
“要是有相机就好了!”面对如斯美景,眼睛所看到的刹那瞬间显然太过苍白无力。如果我早已拥有了心念许久的相机,足可留住此刻闪烁光影。
秋凉如水,轻轻拨动微风。相机在网络上看不到的另一端和我一样走在回家的路上。我清晰记得自己的心情,急切地回家,好像一回到某个地方,相机就在那里静静地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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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相机的日子里,我常常面对一幕幕美景发呆。
月挽一缕清风,不紧不慢地跟着我走。有时坐在午后休憩的窗下,茶水在壶中不停地翻滚,咕嘟咕嘟,不厌其烦,单调、宁静。夜晚天空的深蓝,一不小心抬头就看到一生中最皎洁的月亮,看到最遥远干净的星星……那种时刻,难免会因为没有相机而难过,遗憾,和孤独。
还有无数个清晨,竹影在红砖白墙上来来回回摇曳,金色的光芒和暗色调的斑驳阴影不停地变幻模样,我站在微风中痴恋,有一些迷乱。
有时阳光下缝补,笨拙地绣花,天空突然被一大片云紧紧蒙住,却正好在头顶的位置绽开一个大洞,于是一汪巨型的蓝色天空深潭似地凹陷在云朵与云朵之间,仿佛清冷蓝亮的液体即可从高高的晴空泼下来。
还有阴天雨水初停的时刻,地面湿漉漉的,压制住飞扬的尘土。铜钱草的叶片被冲刷得一尘不染,高矮错落密密地挤生。大部分时候,叶尖和叶子的中心还悬藏着一粒精致的水珠。每一滴透明的珠子完美地盛装着眼前完整的绿色世界。
还有那些一点不张扬的青苔,像是看透了世态,不远不近地躲在灌木的背后。挖回家的那些苔藓,不知什么时候也蹿出很高的一截。
还有一些在山中的日子,那些在金黄间杂的山坡上镶嵌的呈“之”字型的羊群,一只,两只……顺着山势熨帖地铺满了一整面山坡的羊道,整面坡道,不,整个山谷,整个深山牧场,都涌动着优美而柔和的力量。
月亮似乎昨天升起就从不曾落下,从睁开眼睛时就一直跟着我翻山越岭。
……
那些时候,我就特别想要相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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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到相机后的第一天,就跑去一处艺术文化街。咖啡店外红色伞蓬,一扇占去红色墙壁四分之三面积的玻璃窗,缭乱涂鸦,街角弹唱吉他的年轻歌手,寻常往来的陌生人……
后来下了一场雪,足三公分厚。风雪中出门,在园博园四处溜达。冬天早上的公园行人尚稀,园中湖心中央水面上结着一层冰,冰层不厚,水汽在天地之间千丝万缕地牵绊着。泊在岸边码头的木船,孤独如冰封一般岑寂。
我走过的桥面就只有我走过的脚印,是宽大的雪地靴的轮廓。秋天枯萎的芦苇荡,在白茫茫的辽阔天地之间,是单单纯纯的芦苇荡,只听见芦荡之间的风吹落雪花,簌簌作响……
因为这是冬天的第一场雪,人们欢喜。雪霁天晴,很快热闹起来了。没有人认识我,没有人认出我的脚印,更别说认出那些脚印在狂喜之后沉入深无边际的孤独了。
有相机又能怎么样呢?我又能呈现出什么,留住些什么呢?有相机的时候我和世界隔着一架相机的距离,没相机的时候,隔着的事物则更为遥远,更为漫长、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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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我独自拿着相机走在街上,一位穿汉服的女子邀请我为她拍一组汉服人像。对我而言,什么都可以当作练手,欣然应邀。裙钗摆动,顾盼回首,眉目传情,所有的细节,都是风华年岁中她们想要呈现的一幕。
遇到两三个熟人。坐在她们中间,一边喝茶,一边听她们津津有味地谈天说地。婚姻,家庭、亲人、事业……每一处都充满秘密,不仅深深埋藏在语言之中,还埋藏在最深的血脉传承里,埋藏在一个人一整个人生的全部成长的细节。我不能也无法表达这些最接近生存景观的核心部分,我无法进入,甚至不能接近,只是远远地无限靠近她们呈现给我的外观之下……
天上日月同辉,地上的欢乐、忧伤却不一样。
我记得那些洁白的云朵,在头顶游荡的时候,是天鹅绒般丝滑,触感微凉。
想到每一颗星星都有一个人一生的故事。
这些都该如何讲述呢?
我的相机不能为我留住任何一处我经过的地方,我也不会为我所经过的地方停留。许多生活的片段,琐碎,但表达却充满诗意。那些无比美妙又绝不会再重来一次的情景在我脑海浮现时不被捕捉就立马涣散。明明灭灭,如残烛在风中,岌岌可危……
是的,一切都在改变。没用两次的相机,也被我的无能为力束之高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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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机里存下许多照片,但是轻易不敢拍照。就算一个不会说话的孩子反复拉着我想让我在楼梯上给她拍照片,她纯净的眼睛比我见过羊湖的水还要澄澈,圣洁,都没有用。
唯有大家都沉浸在漫无目的的闲聊,无用之用的敲敲打打,冗长乏味的耕作,油烟呛人的烹饪过程中,甚至是无理取闹的哭泣,莫名其妙地舞蹈,或风无意义地卷起落叶时,我才拿起我的相机,一顿猛拍。
于是那些被拍的人都很不满意,因为那时候,又脏又累,有失形象。
偶尔在我自我感觉勇敢的日子,我会主动和陌生人交涉,为他们拍照。那时候,他们都会下意识地整理衣服,头发,挺直脊背,把最美的笑容挂在脸上,有时还要呈现完美帅气的身材曲线。
不知不觉,整理出来的照片占满了大部分电脑内存。偶尔翻看旧照,就发给照片相关联的人。很长一段时间不联系的人,突然因为这一个小小的再次有了互动。我们一起激烈地说东说西,好像以前的好日子又不知不觉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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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多的时候是,我们盯着照片上当时的自己。每看一次都能发现一些自己的不同。
“呀,我那时脸上还是有肉的呀!”
“呀,那时多快乐!”
“你看,我穿着家里唯一的红色皮鞋。就是这双皮鞋在跳绳子时碰破了我大拇指的指甲,那个血一直流啊,但我没哭,毕竟我穿的是属于自己的第一双皮鞋呀……”
这些留存的照片在大家后来的生活中占据多么重要的地位啊。好几次,我会回想到别人为我拍下的一些照片,就会央求他们发给我。
对于拍照这件事情,大多数时候我仍深感不自在。在拉卜楞寺的一处寺庙外面,一位穿藏袍的男子头发花白,胡子发白,披一身阳光坐在大殿外的台阶上,背影孤独又充满神秘的生命力量。我蓦地一阵感动。
“这佛光闪闪的高原,三步两步便是天堂。”在这里我们接近了什么,又不断得到失去了什么呢?
我问他是否可以为他拍照。他摆摆手,说不懂。我努力比划出拍照这种表达,最后他答应了。我没法令我的拍照对象理解拍照这一行为,没法解释,也无法解释。
比这更让人无法理解的是,有一些人想让我为他们拍照。拍完给他们看时,他们夸我拍得很好,然后就高兴地和我告别了。他们也不说“你拍的我的照片发给我”之类的话,我不明白,他们怎么那么高兴,好像有了照片中奖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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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拍照有关的事,也有许多烦恼。有一些盛大宏伟的古建筑是不被允许摄影的,那些苍凉的,幽远的情绪又是无法展现的。这是多么悲哀的事。
一次我把相机举着对准了高原上晒太阳的喇嘛,他们赶紧扬起空荡荡的袖袍挡住面颊。我意识到自己的残忍。
每当我相机镜头对着那些原本肃穆的大山,大山深处的草场、河流、珍稀动植物群体,对准原本沉静生活在洁净牧场之上的牧民,我就感觉自己拿着一个监控,把他们的生活粗暴地暴露无遗……然后,终将有一天更多的人们为了寻找这样的圣洁,侵入他们的领地,介入他们,污染他们……
总之,我想留住些什么。到头来,或许于别人来说是一种困扰和破坏。
我到一个地方游玩,只是短暂路过,某种程度上我让别人的生活变成了一种表演,我在相机这个掩体之后竭力抓住自己想要的某种再现。但是我什么也留不住,每一个当下都不可复制,我们能攫取的如此美妙,又短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