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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应该有个名字

2023-12-11  本文已影响0人  竹林小野花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久客兄润色赠图 十六年前

春兰将聂贤所赠的香囊握在手心里闻了又闻,这兰花的味道清香怡人,竟也扰得有情人心绪不宁。

“喵呜!”一声尖利的猫叫。

春兰冷不丁被吓了一跳,手中的香囊不小心落到了地上。

不知哪里来的野猫,一跃而起,扑向春兰,擦着裙琚的边,一阵风似的窜了出去。

“啊,我的香囊,还给我。”春兰惊觉落在地上的香囊竟被那野猫子衔了去,拎起裙角追了上去。

春兰不服气,紧撵着猫儿往假山上爬,逮到一个空儿扑了上去,竟一把将那香囊夺了回来。没来得及乐呢,刚使的劲让身体失去了平衡。身子歪了两歪一脚踏空从高处跌落下去。

本以为要跌个皮开肉绽,却见身下软绵绵的一坨肉垫子,扑鼻而来的血腥味直冲脑门。

仔细一看,满院子的牲畜尸体围成一个圈,中央点着三炷香。

她刚巧跌到了新杀的一头羊身上。

见到如此诡异的一幕,春兰才想起来,天虞城主今日祭剑灵,外人不准进入。

春兰颤抖着想要找个出口折回去,却听见屋内一声凄厉的惨叫,耐不住心中好奇,趴在门缝看了一眼……

“啊!”春兰尖叫一声!

“娘子莫怕!”黑暗中,聂贤的大手环了过来,搂住了春兰瑟瑟发抖的瘦弱肩膀。

不知几年了,自打春兰从天虞城主的府邸辞工,回乡成亲,噩梦接连不断,时常这样夜半惊醒,但春兰却从未向身为夫君的聂贤说过缘由。

“快,快,相公,快去请稳婆,我不行了,我……”春兰带着哭腔,身体紧绷起来。

聂贤摩挲着找到了火折子,点着了蜡烛,明黄的柔光中,春兰脸色惨白,衣衫上一滩水渍。

“这这这,这是破水了,怎的还没到日子,这如何是好……”聂贤慌了神,他虽是天虞城小有名气的郎中,可这女子的接生之事,自己也是从未沾过手的。

“快啊!”春兰大喊一声,随即歇斯底里喊叫起来。

聂贤这才想起来什么似的,急忙起身收拾,安抚好春兰便跑出门去寻那稳婆来接生。

待那稳婆进了春兰的屋,孩子已经生产出来,剩个脐带连着。

稳婆嘱咐烧热水煮剪刀,待将那娃儿清洗包裹好,一看竟是一个白胖的女娃娃,哭声嘹亮,康健喜人,这才长吁一口气,放下心来。

天刚蒙蒙亮,屋外响起了了敲门声。

聂贤打开门才发现是天虞城主的传信人来了,一张精美的帖子连同一屉金元宝一同递了过来。

帖子上书:”丑时天虞城新任执剑人出生,随之灵石闪烁,推算出凤栖梧桐,花落贵府,此乃天命之女,三日后择一吉时来接天女入府,二位贤伉俪仰仗天女风华,日后定当荣华富贵。”信使走后,邻里皆来恭贺。

在别人眼里这天大的好事,却让春兰丢了魂般瘫坐在床上。

是夜,灯火如豆。

“孩她爹,咱们孩子叫个啥名?”

“叫芸香吧,我记得有一味药名曰薤叶芸香,能解百毒,我儿日后继承我的衣钵也能救治一方百姓。”聂贤说着,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又说:“城主说咱们孩子是天女,咱哪能给天女起名字呢?我真是糊涂了。”

“不能送,不能送过去。”春兰哽咽了。

“这是好事啊!”聂贤不解:“我们可以经常去看看娃儿,要不是城主庇护,我们一方百姓哪能安居乐业,说到底这是我们福分。”

“别说了,别说了,我全告诉你……”春兰抱紧了怀中的婴儿,双眼通红,脸色憔悴,濒临绝望。

蜡烛燃尽了,夜晚的最后一丝光被黑暗吞噬,那一夜后,聂贤带着孩子消失了。

几日后,天虞城主过来接人,遍寻天女无果,原府上侍女春兰闭口不言,被带回府邸,随后音讯全无。

墨绿的枝叶中一只黑色的毛虫吸引了一只小雀的注意,几乎在啄食的一瞬间,黑色的毛虫周围弥漫出淡绿色的雾气,小雀直直地栽到了树下。

树下是泥沼,咕噜噜冒着大大小小的气泡,瞬间将那鸟雀腐蚀成小小的骨架。

“阿爹,我又采了些草药,您再试试。”芸香将一筐草药放在地上,上前扶住了头发花白的老者。

“别白费力气了,这个林子里的瘴毒没那么容易清除。这么多年讨乖卖巧开了点不入流的方子,仅仅是续命而已。如今我们的芸香长大了,我也就没什么牵挂了,死也无憾。咳咳!”聂贤说着又剧烈的咳嗽起来,直到咳出一口鲜血。

“爹爹!”芸香惊呼:“您又咳血了,我这次采到的都是薤叶,可以清理您体内的瘴毒,您放心,要不了多久,我就能治好您的病。”

聂贤摇了摇头,缓了好一会儿,才稍微恢复点元气:“顽疾最是难治,我老了,也活够了。看到你现在能独当一面,爹爹也可以放心去了。”

芸香还想要安慰,他摆摆手,招呼芸香出去煎药。

煎药的前半个时辰需要小心火候,待熬煮得差不多了,就可以炭火慢熬了。

芸香正在挑那炭火的时候,里屋传来父亲的惨叫。

待到芸香扔下草药跑进屋内,聂贤已经躺在血泊里。

聂贤死了,肚子被划开一道大口子,腹部被撕咬掉了一大块皮肉,尘土中混着半截肠子,血迹浓得发黑。泥巴糊的小茅屋靠近窗棂边破了一个巨大的洞,那是年久失修被一场暴雨冲垮了的半面墙,由于聂贤近来一直身体不适,还没来得及修葺,竟被猛兽得了空子,悄无声息地钻了进来。

他喘着最后一口气:“雪兽来了!走!”伴随着喉咙里咯咯的杂音,这是将死之人的声音。

“爹!”芸香扑上前去,发出嘶声裂肺的喊叫。

安葬好爹爹后,芸香陷入了迷茫。

记忆中,自打出生起,芸香和爹爹就住在这片瘴气丛林。二人相依为命,长大后她曾问过为什么,但是爹爹从来没有回答过。

聂贤跟芸香说过,这片林子里面是天虞城,风景如画四季如春。

这片林子外面是雪山,天寒地冻雪兽出没。

这片连绵数十里的瘴气林隔开了雪山和天虞。

雪兽吃人,凶猛异常,很久以前,天虞城主击退过雪兽,换来了天虞城长达百年的安宁。

芸香没去过天虞城,也没见过雪山。自打出生起,她就在这片瘴气森林,现在,她别无选择了……

“嘭!”小庙的门被打开了。

狂风裹挟着一缕血腥气,迅速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开。

终于有个歇脚的地方了,陆灵芝靠着门框,一柄缀着夜明珠的剑也撑着他的半截身子。

他头发凌乱,发冠散落,清俊的脸上怵目惊心的三道深深的抓痕,皮肉翻卷过来。

左脸是落难的菩萨,右脸是索命的阎罗。

不远处的干草堆上有人影晃动:“何人在此?”陆灵芝强装镇定。

角落里,一个瘦弱女子蜷缩一团,瑟瑟发抖。

芸香感觉到脖颈剑尖的寒凉,抬起头,正对上陆灵芝狭长的丹凤眼。

那是多么清亮啊!两人眼神交汇,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仿佛早已熟悉,只一眼就让人心安。

“姑娘,你怎么一个人在这荒山野岭?”见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妙龄少女,陆灵芝收起了剑,松了口气。

芸香睁大了眼睛,呆呆地望着他,这是她第一次见到陌生的男人。

惨死的爹爹或许曾经年少过,可是芸香不知道,瘴气林连空气都有毒,催人老,催人死。芸香自有记忆以来,父亲就一副苍老枯朽的模样。

但芸香肯定是特别的,她在那片危险的天地肆意生长,朝气蓬勃。

如今在这方寸间遇到了另一个鲜活的生命,她是新奇的,带着点羞怯,脸上微微泛起了红晕,一时失了语。

“我不是坏人,我是陆家的,守护灵剑的陆家,你也是天虞的人,应该知道吧。”陆灵芝走近了一步。

天虞城的主人,陆家,爹爹曾经告诫过她,无论何时,她绝对不能走出瘴气森林,更不能去天虞城,万万不可跟守护剑灵的陆家有任何瓜葛。

偏偏爹爹至死也没有告诉过她为什么,偏偏命运阴差阳错的让她又遇到了陆灵芝。

芸香摇了摇头,往后退了退。

陆灵芝见状,并未强人所难,料想荒山野岭的,孤男寡女,可能有诸多不便,于是自觉保持了一定距离。

陆灵芝选了一处相对干燥整洁的地方,点燃了火折子,拢了拢干草,捡了几根稍微干燥点的枯枝生起了火。

芸香依然靠在墙角,她的衣服在往下滴水,人也开始瑟瑟发抖。

陆灵芝眼角的余光扫了一眼芸香,犹豫了一会,还是开口道: “过来烤烤火,天还没暖起来呢,这个给你。”顺手递过去一块干粮。

芸香怯怯看了一眼陆灵芝,他虽受了伤,但坐得端正,轻言细语,强忍着刺痛,怕吓到她。

她接过干粮,缓缓站起身来,腿脚有点麻木。

火光中,她得以细细打量起陆灵芝。是一个多么俊俏的小公子,他低垂着狭长的丹凤眼,高挺的鼻梁上一点嫣红的痣,带着唇珠的嘴角微翘,腰身笔直,手里握着配剑,让人顿生好感的同时,又莫名生出些敬畏。

只是这另一半脸的伤痕深可见骨,鲜血凝固了一大半,糊在脸上,稀稀落落尚有几点鲜血往下滴落在锦袍上。

或恐是失血过多,他脸色苍白,目光散漫,看得出他在极力稳住心神。他盘腿坐下,开始调息内伤。

近期有传闻,有人见过雪兽出没,虽没有被证实,但防患未然,若雪兽真的穿越瘴气林进入天虞城,那陆家剑灵必然要出世斩杀。

如今城主年迈,百年前虽然天虞城打了胜仗,将雪兽赶了出去,但谁也说不准何时危险又会卷土重来。

作为城主的独生子,陆灵芝主动请缨,守护天虞。

本是一次普通的巡视,竟然在瘴气林的边缘遭遇了传说中的雪兽。导致随行的护卫死伤无数,自己也无力自保,借着狂风暴雨,一路躲藏,勉强逃窜到这破庙栖身。

此刻陆灵芝担心的不是自己的安危,而是天虞城所有子民,他要抓紧时间赶回府邸禀明父亲,好商议防御之策。

“你还在流血,不及时止血的情况下强行运功会受更严重的内伤。”芸香盯着陆灵芝苍白的脸,寒湿的夜里他的额角鼻尖渗出细细地冷汗。芸香推测他的伤口太深,引发了高热。

陆灵芝嘴唇微微颤抖,微睁双眼,看到芸香从身上的包裹里拿出一包黑乎乎的粉末,又从墙角抓了一把相对干燥的泥土。

“你带酒了吗?”芸香像一个大螃蟹般左手拿着黑粉右手托着黄泥天真地问。

这问题岂止天真简直幼稚,不说陆灵芝滴酒不沾,就是个酒鬼,狼狈逃难的时候谁还带着美酒。

他皱了皱眉头,觉得这个丫头脑壳有点问题,并未作答。

“我叫芸香,我不是坏人,你别怕。”她又响亮得来了一嗓子。

“呵,咳咳……”陆灵芝绷不住了,想笑,牵扯了伤口,疼得面目狰狞。

“好了,好了,你别动,我来想办法。”芸香吐了吐舌头。

芸香将黑色的粉末与黄泥混合在一起,随后啐了一大口唾沫。

声音惊动了陆灵芝,他抬眼看过去,惊奇地发现她像一个大马猴一般蹲在地上,双手捧着不知名的混合物,喉咙里哄哄蓄力不停地吐唾沫搅拌。

陆灵芝胃里一阵翻腾,强忍着想要呕吐的欲望。

“喂,我口水不够了,你吐点给我。”芸香转过头,一脸认真的表情。

“噗…..”地一声,陆灵芝吐出一口鲜血。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陆灵芝感到很热,岂止是很热,简直是置身火海,滚烫的火舌舔舐着他。五脏六腑仿佛要被烤熟一般。忽然火海中滴下一滴甘露,那露水只一瞬间就被汽化了,虽没有滴落到灼热的肌肤上,但空气中仿佛有了一丝清凉的气息,这气息越来越强,于是第二滴,第三滴,像是飞蛾扑火般,雨滴前仆后继般滴落下来,不一会儿越积越多,汇聚成片,继而排山倒海般涌来。火焰山被扑灭了,五脏六腑又恢复了血肉。

他在这生死的边缘又闻到了生的气息,夹杂着泥土的清香,野地里春天的花香。他进入了一片迷雾森林,他口干舌燥,漫天的大雨竟然无法让他止渴,氤氲中,他继续往前。一汪清泉出现在他面前,他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啜饮那甘泉。

“嘭!”地一声,他撞到了坚硬的岩石上,骨头像散了架,七零八落,耳边传来惊呼:“下作!”陆灵芝艰难地睁开眼睛,看到了芸香慌乱地擦拭着嘴巴。

一瞬间的迷茫后,他想起来,昏迷中,他啜饮的根本不是什么甘泉,而是芸香姑娘的嘴唇。

肌肤上清凉舒爽的感觉犹存,是那焦黑的粉末用唾液掺杂黄泥所制作。

芸香的脸颊还残余着斑驳的黑末和黄泥,可能是自己昏迷后她将药泥一点点含在口中,湿润后细细敷在伤口上的。

真傻,他受了姑娘的恩情还占了她的便宜,竟然还高高在上对她的粗蛮嗤之以鼻。

望着一脸惊诧的芸香,陆灵芝的心不觉一颤,愧疚感夹杂着一种莫名地情绪涌上心头,不觉感到面颊和耳尖发烫。

“姑娘放心,陆某人不会凭白辱人名节,我……我会负责,待我回城禀明双亲,我,我便,便来迎娶!”陆灵芝磕磕巴巴,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不敢正眼去瞧芸香姑娘。

“迎娶是何意?”芸香扑闪着大眼睛,几步便爬到了陆灵芝身侧,仰着头一脸天真。

陆灵芝感到往日波平如镜的心突然剧烈跳动起来,她到底是真无知还是假天真?这短短的一刻自己为何转变这么快?

真的只是出于愧疚和感恩吗?

那为何眼前的姑娘让他蓦然心生欢喜?

“就是,与姑娘缔结良缘,出双入对。”说完,陆灵芝脑海中闪过叔父的影子,他的叔父陆长林本是城中最有天赋的继承人,却耽于儿女情长,甘愿归隐,携爱妻,那个哑女,寻了一隅僻静的地界,晨习武夜读书,清风煮茶,出双入对形影不离。

爹爹说他不思进取,陆灵芝却隐隐有一丝敬羡。

“你要跟我生养小儿?”芸香身形一动,歪头直直盯着他:“阿爹跟我说过,他和阿娘成亲后生养了我。”

陆灵芝脸越发红的厉害,不知如何回应。

忽闻屋外一阵躁动,栓在庙外的马匹嘶鸣不止,夹杂着奇异的低吼,霎时一阵血腥气从破庙的的缝隙中涌入。

“不好,是雪兽!”陆灵芝惊呼。破旧的木门被拍成碎片飞溅开来,陆灵芝一个闪身将芸香扑倒,一块巴掌大的木片像刀子一样戳中了陆灵芝的肩膀,芸香在猛烈的撞击中回过神来,惊魂未定的她缓缓睁开眼睛,看到陆灵芝清俊的脸,他缓缓开口:“有我在,不怕……”那声音逐渐微弱,慢慢汇成血色的粘稠从他唇齿间滴落。

陆灵芝感到另一个自己轻飘地升起,俯视着血肉模糊的自己,视线里庞大凶残的雪兽张开血盆大口怒吼着扑了上来。

他努力稳住心神,手中的剑铮铮作响,内力周身游走后汇聚在剑刃。

倘若现在扔出一个肉靶子,他伺机逃走,固然有一线生机,然而奋力一击,护二人周全,也未必没有胜算,前提是,这是一只落单的雪兽,他决定赌一把。

这是一只体型较小的雪兽,陆灵芝翻阅过祖上留下的手札,成年的雪兽高约丈余,皮糙肉厚,獠牙锋利,普通人根本不是对手,而幼年雪兽不过五六尺而已,攻击力稍弱。

待雪兽靠近,陆灵芝得了一个空子,寒光闪过,剑尖准确地插进了雪兽的眼眶,狂躁的雪兽即刻像是无头苍蝇般四处乱撞。

陆灵芝忍痛拉过芸香,紧紧贴在墙根,他的伤口又裂开了,芸香被他搂在怀里,衣裙上泅染了大片的血迹。

“你气息不大对,不能再乱动了。”芸香哑着嗓子轻声叮嘱。

“没事,这畜生坚持不了多久,剑扎进它脑子了。”陆灵芝虚弱地说。

果然,没一会儿,这只幼年雪兽,呜咽着倒地而亡。二人都松了一口气。

芸香候了一会儿,走到近前,用了好大的蛮力才将沾着血迹和白脑花的长剑拔了出来。

走到破庙外一看,陆灵芝骑的那匹枣红大马,被开膛破肚,盘错的肠节流的到处都是,还散发着缕缕腥臊的热气。

芸香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一幕,陆灵芝也不可思议地盯着远方。

芸香看的是马匹,想起来惨死的爹爹。

陆灵芝看的是暗影幢幢的密林里,几十头雪兽眼里闪着墨绿的光。

是啊,幼年的雪兽怎么会落单呢?周围必然有成年的雪兽群,这些畜生,从不单独出没啊。

那扑面而来的杀气,让芸香连打了几个寒颤,眼前潮热的死亡和未知的恐惧将她紧紧裹挟。

她感觉四肢百骸都不是自己的,密密麻麻的杀气从四面八方袭来,变成细小的颗粒黏在每一个毛孔里。

她颤巍巍转过身,眼眶里蓄满了泪水,远远看着这萍水相逄的男子,原来,她自诩蛮悍,却也只是个羸弱的女子。

陆灵芝下意识向她跑去,可是来不及了,领头的雪兽凶猛地拍了芸香空出来的后背,瘦弱的女子直直掉进了他的怀里,强劲的力道生生将他逼退了三五步,重重跌坐在地。

芸香头部受到重击晕了过去,额头也渗出血迹。

四周仿佛一下子安静了,随即脑海嗡嗡作响,甜腻的血腥气在喉间翻涌,怀里的芸香身体已经瘫软了,她这样的弱女子,五脏六腑都受了严重的损伤恐怕回天乏力了,陆灵芝心内凄惨。

不觉闭上眼睛,等待最终的死亡。

然而为首的雪兽像是感受到什么巨大的危险,只是围着死去的幼兽转了一圈,鼻翼翕动,便连连后退,不一会儿,跟在后面的兽群也一哄而散,消失在密林中。

更大的恐惧笼罩在四周,陆灵芝屏住呼吸,等待了好大一会儿,四周静寂无声,连狂风疏雨也消失了,只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和怀里芸香若有若无微弱的心跳声。

弥漫的血腥气混着巨大的安静被无形的怪物织成了一张巨网,陆灵芝和芸香在中央,动弹不得。

然而到了清晨,还是什么都没发生。云散雨停,密林如洗,空气散发出清甜的气味。

陆灵芝又发起了高烧,他摇摇晃晃想要站起来,眼前视线模糊,树木在摇晃。

他要回天虞城,不管昨夜的雪兽群是因何而退,不管密林中是否还潜藏着危险,总之不能留在这里等死,他要救芸香的命。

挣扎着行走十余里路,眼前骤然开阔,一条大路在眼前呈现。陆灵芝抬头望了望天,太阳明晃晃,刺的眼睛生疼,他身子一软,跌倒在地。怀里还抱着昏迷不醒的芸香。

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在自家的宅院里了。雪兽群已经袭击过城内的百姓,陆城主命全城戒备,巡城的卫兵发现了昏迷的陆灵芝和芸香。

幸好,他无恙,她亦无恙。

相反,芸香用惊人的速度恢复着,他比陆灵芝伤得还要重,仅仅只过了几日,便又恢复如初。

“我阿爹说我不是一般人。”芸香倚在陆灵芝的病榻边,一点女子含蓄的仪态都没有。

陆灵芝习惯了,倒是觉出一些孩童的天真来。

“芸香姑娘当然不是一般人!”一个苍老浑厚的声音响起,老城主陆长风迈步进屋。

芸香赶紧站了起来,陆灵芝欲起身行礼,陆长风压了压手,示意他躺下。

“听闻芸香姑娘于危难之际救了我儿一命,就知道姑娘不是普通人了,不知道姑娘家住何处,双亲何在?”

芸香也不是第一次见陆长风了,前几日不能动弹之时,他就曾带着一个装束奇异的随从来探视过。只是当时有诸多不便,并未过多言语。

后来芸香问过陆灵芝,陆灵芝欣喜地告诉她,那个装束奇特的人是城中的术命师,得到他的认可,那女子就是陆家男丁的天命之女,良缘佳配。

二人认为此事木已成舟,铁板钉钉了,故而日益亲密无间。此次陆长风问及双亲,芸香紧张又羞怯,她想了想说:“聂贤是我阿爹,可他被雪兽袭击,已经过世了。我阿娘……爹说我与阿娘迟早会再见面。”芸香垂下眼眸,默默用手摸了摸腰间藏着的长命锁。

“好,好孩子,你既救了我儿的性命,今后,这儿便是你的家。我们,便是你的家人。”

“你倒是说说,你阿爹说你是怎样的不一般了?”陆长风走后,陆灵芝对这个问题依然饶有兴致。

“我阿爹说我是他的稀世珍宝,是这世间最不一般的人。”芸香认真答道。

是啊,谁家的儿孙在爹娘眼里不是珍宝?陆灵芝叹了一口气。

阿爹死后,芸香又有了家人,只是,一场恶战在即,这次的家人,长久吗?

老城主集结了所有力量,甚至将归隐的兄弟陆长林也一并唤回,借助灵剑的力量,他一次次的获胜,然而这次的雪兽像是杀不完一样,数量实在过于庞大。

天虞城主陆长风,已逾花甲。脱下城主的铠甲,他最多只是一介武夫,一位老人,倘若他死了,陆家剑的剑灵,会随主人一同消弥。

夜如墨,灯如豆,陆长风知道,该动手了。

守城的亲信来报,已经按照城主的命令,封锁东西南三道大门,只留北边一道城门,三日后,便集结人马,力求将雪兽一举歼灭。

大战前夕,芸香也睡不安稳,心内惴惴,夜深方才迷迷糊糊入睡,三更的时候下起了暴雨,芸香梦中见到一个苍老女子布满血色的双眼,直直盯着她,神情犹如罗刹。

惊坐起身,雷声轰鸣一道闪电划过,窗前赫然见到一个头发蓬乱的老妪双目赤红怒视着她。

芸香发出凄厉地尖叫。

“别怕,我在!”陆灵芝第一个破门而入,将芸香搂入怀中。

“逃!逃!快逃!他们要你的命!”老妪厉声惨叫。

几个下人婢女慌张赶来,捂住了老妪的嘴,七手八脚将她拖了出门。

芸香呆愣在原地,眼前尽是老妪血红的眼眶,耳边回响着尖利的惨叫。

“是府上的一个老嬷嬷,多年前癔症了,父亲看他可怜便将她留在府中,供她吃喝。不想大战在即,人手不够,才让她跑了过来,冲撞了姑娘。我打发人好生将她看管,你且饶过她吧。”陆灵芝将熬好的安神汤轻轻吹了吹,递送给芸香:“来,特意给你煎的安神汤,喝完再小憩一会。”

“灵芝哥哥,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芸香扯住了陆灵芝的袖袍。

“我们陆家有灵剑,是雪兽的克星,近日来已经交手多次,雪兽悉数被父亲斩杀,此次大战,势必大获全胜,你旧伤未愈,不宜思虑过多。等我的好消息,等杀完了雪兽,我就求父亲给你我二人完婚。叩拜祖先,隐居山林,做个闲散的神仙伴侣。”

“你这人好生讨厌,我何时答应与你完婚?”

“什么?我与姑娘已有肌肤之亲,难不成你还想反悔不成?”陆灵芝一急也顾不得分寸,凑上前去一把便捏住了芸香的手腕。

“哎呀,放手,好疼。我答应你便是。”芸香别过脸去,一抹红云浮上脸颊:“答应我,此去凶险,务必珍重。”

“好。”

这一战,整整持续了两天一夜,浓重的血腥气弥漫在整个天虞城。

老城主的灵剑所向披靡,在北城门一路斩杀无数雪兽,然而谁也没有想到,南城门失守了。

一群成年雪兽用近乎殉难的方式,在南城门打开了一道缺口。

百姓死伤无数,城主的胞弟陆长林调转回头去救援,痛失爱妻。

这一战,没有胜负,只有死伤。

陆长林在灵堂跪了一天了,他不让任何人靠近,唯独留下爱妻生前最疼爱的陆灵芝。

他们二人相伴多年,不曾生育子女,对陆灵芝,视如己出。

“他应该有个名字。”陆灵芝盯着那无字的牌位,轻轻地说道。

他声音很轻,像是怕吵醒正在沉睡的人一样,温和,轻柔。面前的陆长林一身缟白,背对着他,安静地跪着,看不清他的表情,也听不到啜泣的声音。

夜晚的风从敞开的窗户吹进灵堂,摇曳起白烛的昏黄。

“她应该有个名字?”陆长林的声音戚戚然回问。

是啊,天虞城主的胞弟,陆家二当家的,他的妻,是个哑女,他的妻,没有名字。

他只唤她,爱妻。

旁人唤她,二夫人。

她,没有名字。

他陆长林这么多年忍辱负重,想要保护的,亦是这个没有名字的人。为了她活着,他少年英杰,文武俱佳,天资过人,偏要装傻充愣,处处隐忍,将城主之位拱手让给兄弟,让自己的陆家剑锈蚀蒙尘。

如今,他要守的人去了,他还不知道名字。

“是,她应该有一个名字!”陆长林缓缓站起起来,他直起了多年未曾挺直的脊梁,脸色一改往日的懦弱谦和,虽年过半百,依然眼里有光,沉静儒雅,显出一些仙风道骨的味道。

陆长林手腕一动,虎口一震,配剑出窍,他用力握住剑刃,让剑刃生生戳破皮肉,猩红的血顺着寒铁蜿蜒成诡异的红线。

“叔父!”陆灵芝面色一变,跨步向前,陆长林推掌制止。他怔怔地看着陆长林缓缓地拿下那块无字牌位,沾着血迹,在空白处写下了名字:“陆长林!”

生同命,死同名,此生相遇便是高山流水。

“灵芝,你近前来,我有话要对你说。”陆长林唤他。

陆灵芝闻声上前:“叔父,请讲。”

“天虞城历代城主手上都沾染了鲜血,或是名门正派或是大奸大恶,势必都是成名已久,定不会是无名小卒。只有这第一剑,是那无名无姓又刻骨铭心的人。为灵剑开刃,为天虞城祈福,送一个举世闻名的少年人登上这炼狱般的宝座。杀的第一个人,是没有名字的人。灵芝,要你选,你是选苍生,还是选心爱之人?”陆长林幽幽地问。

“灵芝愚钝,不知何意?”陆灵芝心内一颤,一股不详的预感浮上心头。

“你的母亲,不是因生你而亡,她是天虞城城主的祭剑人!她就是这一代的剑灵,旁人只知道她死了,没人知道,她活在了灵剑里,与你的父亲,形影相随。”陆长林长长叹了口气:“你父亲老了,这场仗,说到底,该你做主。”

陆长林直视着他,缓缓吐出那句话:“芸香,就是天女!新一代的剑灵!”

陆灵芝惊得连退数步,木然靠在墙边。

这一夜漫长,漫长得让十六岁的少年白头,漫长得让无辜的百姓经历生离死别。

这一夜又太短暂,转瞬天明。

陆灵芝一夜未眠,他要去找父亲大人,尚未起身,便有人来报,城主旧疾复发,危在旦夕。

北城门上一个临时逗留的简陋歇息地,陆长风深深吸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只片刻,花白的头发上冒出缕缕白烟,陆灵芝知道,他在运内力疗伤。“咳咳……”他突然身子前倾,咳出血来。陆灵芝一惊,赶紧上前要扶,却被一把推开。一旁的术命师一把搀扶住了摇摇欲坠得陆长风,将怀里的续命丹放入他的口中。

陆灵芝怔了怔,满腹疑虑梗在喉间。城下的平静是暂时的,雪兽的尸体和卫兵的残骸宛如人间炼狱,更大的危险仿佛在短暂的平静中酝酿力量,一触即发。

“来不及摆阵了,我今日就将天虞城主之位传与你,包括,灵剑。”陆长风的声音突然苍老的不成样子,他摆摆手,几个纳言的忠仆从屏风后将芸香带了出来。

芸香被缚住双手,嘴里塞着布条,只有一双大眼噙着泪水。

“芸香!”陆长林走上前推开下人,想要将她的绳索解开。

“放肆!天虞城重要,还是区区一个女子重要?”陆长风一声怒吼。

“所以,所以叔父说的是真的!这灵剑有剑灵,剑灵是活人献祭!献祭的是历代城主心爱的女人,天命的良缘?这是什么天方夜谭!”陆灵芝像是下定了决心,他拉住芸香的手,缓缓说:“我不杀众生,众生是否可以饶过我?让我跟叔父一样,归隐山林,好吗?”

长久的静默。

陆长风艰难起身,拔出灵剑,缓缓走向陆灵芝,每走一步,灵剑便发出微弱的光。

“你的娘亲,我的妻,我又何尝不疼她入骨。她是天女,我杀了她,就用这把剑,刺进她的心。我亲眼看到,脱离肉身,她又复活了,活在这把灵剑里,与我站在一起,守护这片苍生,如神明,如慈悲的佛!”陆长风双臂环绕住他的独子,将剑柄捏在他手里:“她会得到永生!”

陆灵芝浑身颤抖,陆长风察觉到他握剑的手绵软无力,嘴角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他握着这双无力的手猛然发力,挥动灵剑直直向着芸香的心口刺去。

陆灵芝的耳内嗡鸣,在一阵类似眩晕的感觉中陷入短暂的空白。

随即在寂静中清晰地听到了剑刃划破皮肉的撕拉声,温热的血溅到了他未曾痊愈的右脸上,暗红的伤疤又恢复了狰狞的模样。

灵剑扎进了一个人的身体,一个女人,一个苍老的女人,一个苍老的女疯子。

“跑,跑,快跑……”女人喃喃念叨着,突然她拿出一个长命锁,浑浊的眼睛突然变得透亮,好像变了一个人:“芸香,我的儿。”话音未落,长命锁落到地上,发出清清脆的响声。人也倒在了血泊中没了呼吸。

“老爷恕罪,这疯婆子藏在运夜香的大桶内混进了这里,我们四下寻找,实在是无意惊动了老爷。”几个下人慌忙冲进来磕头。

芸香缓缓蹲下,看着血泊中的长命锁,眼里蒙上了一层薄雾,她认出来了,那是娘的物件,爹爹无数次与她说,娘在她出生前就特制了这副长命锁,母女连心,她们迟早能再见,再见亦再也不见。

“娘…….”芸香终于喊了出来,跪倒在地。

“不好了,雪兽又来了。”不知谁喊了一句,城外喧哗一片,乱作一团。

陆灵芝像是突然恢复神智一般,猛地挣脱开父亲,快走几步,举起剑朝着芸香挥去。

捆着芸香的麻绳啪的断裂落地。

“跟我出去迎战!”陆灵芝转身,在众人惊诧的眼光举起灵剑大步流星奔了出去。

陆灵芝一出门,陆长风又吐了一口血,身子也逐渐瘫软下去,一旁的术命师正要施救,陆长风摆了摆手:“罢了,罢了,天命如此。”他转过头,望着芸香:“天命如此。”突然他捂住心口,大声对着术命师命令道:“快带着她,去救人!”话音未落,便气绝身亡。

陆长风死了,是旧疾,亦或是天命。没有人知道。

后来,天虞城的街头巷尾都在传,北城门的那一战,死伤无数,老城主旧疾复发暴毙,少城主陆灵芝临危受命,上阵搏杀,灵剑发出耀眼的光芒,雪兽跟着了魔一般四散溃逃,再也没有回来过。后来少城主跟天女芸香姑娘成亲,便将城主之位让给了夫人,自己潜心道法。

但是又有另外一种说法,有人说他曾亲自参加过那次的战斗,老城主死后,剑灵也随之消逝,陆灵芝危在旦夕,突然一名女子从人群中出现,用短刃划破手指,血液流出,雪兽跟着了魔一般四散溃逃。她就是后来的天虞城新任城主芸香姑娘,是真正的天女,后来东西南北的城墙上都挂上了用她的鲜血书写的符咒,才保了天虞城的平安顺遂。

多年后,陆家的前术命师过世,他的嫡传弟子将陆家守护多年的秘密公开了。

驱退雪兽本就不用灵剑,需要的只是天女的血,杀死历代天女,只是男人对权势的执念。直到天虞城主的位置,终于由一个女人来做,苍生的命运,终于由一个女人来守护。

陆氏祖先为打造灵剑耗费数年,走遍崇山峻岭,搜集极其少见的矿石,经工匠严格提炼,锻打,再加之独家秘方,方可淬炼出原材料,再请铸剑世家江湖人称转世莫邪的漠氏耐心锤炼千万遍,至凤鸣之地吸日月精华数年方得此灵剑!

为了陆氏能在天虞城处于不败之势,千秋万代,延绵不绝,陆家世代城主都默守着同一个秘密。

众生的安宁,并不是灵剑,也不是陆氏家族给的,而是,祭剑人,那个永远不会留下名字,也永远不能留下名字的人。

你所看到的强大并不是你所知道的强大,这世间的清白,早已烙上了了虚妄的印记。

陆长林要去毁了剑。

穿过长廊,绕过假山,走过西厢房,踱步走向重重护院守着的武器库。跟随着或急或缓的脚步,宽大的缟白袍子在夜风中沙沙作响。这声音宛如故人熟悉的脚步,“他还如往常一般跟在我身侧。”这样想着,陆长林顿觉心内踏实。

经此一战,一切如泡沫般涣散,芸香成了天虞城新任城主,虽然芸香对他依然以礼相待,但陆家的府邸已彻底改头换面了。

这失了灵魅的灵剑,却被封存起来。

“老爷。”领头的护院站直了身子,提了提精神。

“今日,几人当值?”陆长林面不改色。

府里的下人也都还是熟面孔,陆长林现在虽是有名无实,然陆家人,在下人眼里,依然威严大于天。

“老爷放心,三重埋伏三重机关二十八个打手轮流当值。”

“去把当值的全叫过来。”

“这……”

“嗯?!”

“是!”

“守护天虞城这一仗,兄弟们辛苦了,外面的都赏了,守在院子里的兄弟不能当瞧不见。城主叮嘱过了,这些拿去分了。”陆长林袖内掏出一个包裹,厚厚的锦绸包了好几层,几个护院围在一处,喜形于色。领头的护院一层层打开包裹,将银子层层分了出去。一众人将银钱拿在手内摩挲,口中不住道谢。

陆长林微微一笑,微抬手以袖掩鼻。领头的护院察觉不对,已然开始晕眩,果不其然,不消片刻,二十八名壮汉纷纷倒地晕睡过去。

“这七荤八素散,还如当年一般厉害啊。”陆长林似是自言自语,又似在跟一个看不见的人说着话。“你还记得吧,刚见面没几日,你就把这东西用在我身上了。我就说你小女子是有些个坏水的,哪里是什么大家闺秀……”还有些话哽咽在风中,他红着眼眶,一一跨过那二十八名护院三重机关三重埋伏,打开了武器库。

月明,竹影重重,江面无风。陆长林划着小船。行至江心,将灵剑抛掷出去。

“破铜烂铁!呸!”陆长林长啸一声,跳入江中。良久,江面的波纹恢复平静,圆月又照在水面。

一切都寂静无声,独有那江心的小船,像是夜的眼睛。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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