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殿下
楔子
黑色的荆棘刺穿了藏喜公主雪白的肌肤，鲜血滚落，一滴一滴落入贫瘠、干裂的土地，忽然在死去腐烂魔化的藤枝上绽开，堕入黑暗多年的森林迎来了暌别多年的光明，灰棕色的云层间射下一缕一缕晴日的阳光。
魔兽们像中了无形的箭矢，凄厉地哀嚎起来，洁白的花朵逐一开放，黏滞的风中多出清新的香气，蝴蝶，一只接着一只翩然而至。
魔境奇迹般被净化了。浴血奋战的骑士们提着剑停止了砍杀，他们一起惊愕地望向捂着手臂上被割破的伤口的小公主。公主也以同样愕然的表情回望他们。翠鸟在绿叶间翻飞，其中一只落在了她的肩头，像是把她误认为一株美丽幽静的小树。
“看什么看？”藏喜粗着嗓子怒斥，“再看把你们的眼睛通通挖出来！”
好吧，不管眼前这个奇迹到底是怎么发生的，终归、肯定、必然、无可置疑是和这个刁蛮任性、自私霸道的小公主毫无关系。绝对没有！
01
我才不高兴告诉你们我的名字叫藏喜，你们只要知道我是公主殿下就好了！
最尊贵美丽高尚圣洁的公主殿下。哪怕是襁褓中还不会走路的小娃娃或者是路都走不动的老人家，看见我也要下跪致敬！不然我就罚你们坐大牢，哼！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两个人在我看来是不可以随便欺负的，那就是我的父王和母后。
我的父王嘛，不用说，他是天底下第一勇士，我的母后嘛，不用说，肯定是天底下第一大美人。身为他们的孩子，我自然是既勇敢又美丽，我是完美无缺的。
大祭司在我出生时就做过占卜，说我将成为一个伟人。伟人哦！当我唾沫横飞地对清幽谷里的小孩子们吹嘘关于自己的一切的时候，守护在不远处的乌沉冷不丁插嘴道：“伟人？你？大祭司只是在拍王后马屁而已。”
你你......我我......他以为他是谁？这样称呼我？大不敬！
要不是因为负责护送我的骑士接二连三像被镰刀砍倒的麦子似的死去，我一定会把乌沉丢进大牢，还要叫人一天抽他三百鞭子。
我装作没有听见乌沉的冷嘲热讽，继续说下去：“所以我小的时候父王总是会把我举得好高好高，说，这可是光焰国史上最伟大的公主殿下哦；而我母后，她给我一切我想要的东西，要知道皇室的孩子好多都是乳母带大的，可是我母后直到现在都还亲自每天给我编辫子哦！”
我发现我的声音很没出息地哽咽起来，父王和母后将身体化为一片强烈的光网。他们用自己的性命结下了最后一道保护的结界。只是为了给我争取足够逃走的时间，我想这幅画面我到死都无法忘记。
“如果国王和王后不是那么溺爱你，他们不必死，也许很多人都不必为了你而死。”乌沉又冷冷地插话。
大不敬！大不敬！我像被尖利的长针刺了屁股一样跳起来，这次真的是忍无可忍了，我冲到乌沉跟前，不顾有那么多天真无邪的小孩子们在观望，我用力甩了乌沉一个耳光。
“你给我闭嘴！”公主不发飙，你当我是婢女吗？
乌沉果然乖乖闭上了嘴，他黑色的眼睛静静地凝视了我片刻。
哦，我好像忘记说了，乌沉有一双举世无双，美丽得一塌糊涂的黑眼睛，像浓缩的夜空，像不会醒的美梦。
这曾经令天生一双浅灰色眼珠的我在小时候费尽力气想找到能把眼睛涂黑的方法。还有，当我特别生气或者特别开心的时候，眼睛甚至会变成银色的，大祭司说，这是我身具驯龙之血的证据。
龙？这世上怎么会有龙？就算有，我一个小姑娘又怎么驯得了它？龙身上的一枚鳞片都比我大好多倍吧？
啪！我感觉到脸颊上浮起热辣辣的痛感。乌沉下手毫不留情，身为男生，身为光焰国最勇猛的骑士之一，这一巴掌的威力比我打他的要厉害很多很多。我觉得我的半边脸颊都要被他打得裂开了！
“你！”我捂着脸，忽然再也摆不出公主殿下该有的嚣张架势。
这不是乌沉第一次扇我耳光。在王城覆灭那一天，我拉住准备以身殉国的母后的手声嘶力竭喊出：“不，母后，你和我一起逃！让他们去死！让那些骑士、士兵去死，他们生来就是该为我们牺牲的！”
等在一旁准备护送我离城的乌沉走上前用力打了我，一巴掌打得我当场泪花四溅，而最让我伤心的是父王和母后明明看见了却什么都没说。
幸好这次不同，炖着蘑菇汤切着腌鱼忙着准备丰盛晚餐的清幽谷的子民们一起向这里望过来，他们眼中都露出不认同的神色，这让我心中好过了一些，不管怎么说，这些人还是发自内心地爱戴着我这位公主殿下的。
“没有人一定要为了你去死！公主！”
乌沉咬牙切齿冲我说出这句话，然后他转身走开，不再理我。
02
光焰国曾有很多像清幽谷这样悠宁的小城。
因为国境内沃土千里物产丰富，人们耕种纺织捕猎，很容易就能安居乐业，至少在我爷爷那时是这样的。
后来越来越多像我们不久前经过的那座黑森林一样的地方出现，我记得我小时候大祭司曾对我说过，如果把我们身处的这个世界想象成一个巨大的玻璃水晶球，那么现在这颗水晶球出现了裂缝，外界那些邪恶的阴暗的可怕的东西一点一点地渗入，这就是我们光焰国正在面临的巨大危机。
如果一直都没有办法阻止那些暗黑物质的入侵，那么这颗水晶球终有一天会四分五裂，不复存在。像清幽谷这样的地方越来越少，当我和护卫队穿越黑森林走到这里后，我们都如释重负。
幸存的骑士们告诉谷中的人们，我用一滴血净化了已经魔化多年的森林，我们离开时那里已经变得如往昔一样青藤绽绿鸟语花香蝴蝶翩飞。我看着手臂上被荆棘割出的小小伤口，我很想向那些骑士下令不要再向清幽谷的人胡说八道，但我实在挺享受他们看向我时那种敬若神明的目光。
虽然我不知道黑森林里的奇迹是怎么发生的，但我知道肯定和我的那滴血没半点关系。我不过是一个任性的傲娇的喜欢锦衣玉食发号施令的草包公主而已。我哪来那么大的本领？一滴血就能净化一片土地？如果我真有这本事，那我只要割开我的血管在光焰国国境内晃荡一圈，到处洒洒热血，不就能令整个王国恢复如常？
这个念头让我想笑又让我情不自禁打了个寒噤。
太阳刚刚升起来，清幽谷内一点一点亮起来，紫香木搭成的尖顶小屋前都有小小的花圃，我住的这户人家门前种满了风信子花。“风信子花是为数不多的，一采摘下来就蔫头耷脑美色尽失的花朵。”在我试图折下风信子给自己编个花环的时候，有人在我背后制止道。用脚指头想都知道是乌沉。
“你什么时候变成百科全书的？这样的无所不知呀！”你让我不摘我就不摘呀？我蹲下来更放肆地去茶毒那片花田，然后我的衣领被人拎住了。我像只被揪住耳朵的兔子似的双脚悬空。
“我们必须马上离开清幽谷。因为公主殿下你会将魔军引到这里，给这里所有人带来灭顶之灾。”乌沉冷冷地说。
要不是因为我还牢记着上次的教训，“平民有机会为了本公主而死是种荣耀好吗？”这句话差点儿就脱口而出。
“我非常不喜欢你用这种命令的口吻和我说话！”就连我父王都不用命令的口气和我说话，这个该死的乌沉，他以为他是谁？
乌沉的口气忽然变得有些诡异：“知道，公主殿下你不喜欢。”
我正在纳闷乌沉怎么不再顶撞我的时候，我的双手被反剪着捆住了。接下来是双脚，再接着是头和颈子，都被绕上了绳索。
我被名副其实地五花大绑了。
最后，大约为了防止我破口大骂，我的嘴巴也被塞住了。在我出生那一年，光焰国的大祭司对于我日后的命运做过三条预言，第一个我告诉过你们啦，我将成为一个伟人。第二嘛，是我活不过十五岁。其实关于这个第二条我是不怎么相信的，不过我的父王母后却是笃信不疑，所以他们才那么溺爱我，试图给我一个了无遗憾的人生。应该是这样的吧？被丢进马车车厢后，我眼巴巴地望着车顶，我还差五天就满十五岁，搞了半天我还真的会死在我的十五岁生日之前。而我的死因竟然是－被我的首席骑士活生生害死的！
03
关于我们光焰国，大祭司曾这样告诉我，是从一片混沌的黑暗中剥离出来的一个光明的世界，而绘这个世界光明温暖与生机的，是龙的呼吸。光焰国的立国者，也就是我的祖祖祖祖祖祖爷爷就是第一代驯龙人。但不知道什么缘故，驯龙之血在这一百年间失传，我的父亲，我的那些叔伯，都没有能力唤醒云脊山的睡龙。
“但是你不同，小公主。”头发和胡子都雪白雪白的大祭司用无比慈祥的目光望着我说，我一直记得很清楚，虽然那时我不过几岁大。
我记得我还问大祭司：“那驯龙人要怎么做？”
“永远和龙在一起，与龙一起睡在冰冷的洞穴，与龙一起吃食火焰的灰烬，做它最忠实的朋友，换取它无比忠心的守护。”
吃灰烬？睡山洞？我才不要呢！我记得我当时跺脚大哭起来，哭到眼睛都快看不见，哭到嗓子完全沙哑，哭到我母后不得不下令将大祭司逐出王城。据说，不久这位老人死在了城外的一座草庐中。
说真的，听到这个消息时，我心中也曾小小地愧疚了－下。可是那老头子真的太不识相了，驯龙人那种倒霉差事，他竟然认为应飞由我这样一位尊贵无比的公主殿下。
去做？乌沉也是个不识相的，竟然也以为我该去做什么该死的驯龙人。然我死活不肯去，那么他就五花大绑押着我去！云脊山是光焰国内最高的一座山，据说如果登到了顶峰，一伸手就盖碰到天上的白云。问题是，虽然我不学无术，但我也知道“高处不胜寒”呀。
我们一行人已经沿着山路走了很久很久，但顶峰仍遥不可及，甚至望都望不清楚。万里挑一的精良战马每走一步都战战兢兢，山风罡烈，骑士们虽然身披铠甲，但也冻得瑟瑟发抖，乌沉也是，我瞧见他鼻尖都冻得红彤彤的。
我倒是没觉得怎么冷，乌沉把我五花大绑的同时也用狐裘把我裹得严严实实的，然后像装货物的麻袋那样拴在了他坐骑的背上。虽然并不用自己登山，但伏在马背上这样被迫地上下颠簸，同样一点儿也不好受，等到乌沉下令短暂停歇的时候，我都快分辨不清我的脑袋和屁股的位置到底在哪里了。
一直被塞在口中的布条终于被拽了出来，我真的很想冲着乌沉的脸破口大骂，但一来我实在没有力气了，二来嘴巴干涩得像个晒干的果子。
“水..."我很没出息地用祈求的腔调说。乌沉立即解下水囊递给我，同时割开绑住我双手的绳索，他脸上闪过不忍的表情。不，我一定是眼花看错了，他才不会对我不忍心。
乌沉从来就不喜欢我。我说的“从来”是从他八岁我四岁那年，一直到现在。
乌沉是大公爵的长子，和我一样是古老尊贵的血统的后裔，而大公爵一族始终是以“聪明公正清高”而著称。我从来不承认乌沉聪明公正，但清高，我承认，我太承认了，我恨不得把这两个字用铸铸好了，直接钉到他额头上去。他从来没有因为我是公主殿下而对我谄媚过，一次都没有！连毕恭毕敬对我说话的时候都很少，事实上，
不到万不得已，他都懒得和我说话。就算我进入少女时期开始变得漂亮了也是一样。我还曾自作聪明地拦住他质问：“喂，你其实是喜欢我的吧，不过是故意欲擒故纵，对吧？
我告诉你哦，你别以为你和我扮酷，装得和别人都不同，本公主就会高看你一眼。”乌沉看着我，脸上的表情纹丝不变：“殿下，我过去一直以为你只是不怎么聪明，现在我才知道你的脑袋完全就是一个装饰品，毫无实际用处。”
是的，这就是乌沉的原话，一个字都不会错，毕竟我长到这么大也就听过这一句侮辱的话，想记错都难。
如果我当上了光焰国的女王，我一定马上罢黜乌沉这个浑蛋！我不止一次这么想。现在仍在这么想，当然也只能想想了，因为光焰国眼见着就要覆灭了呀。
“你还好吗？殿下？”乌沉蹲在我身旁，接过已经被喝空的水囊。他的声音听上去异乎寻常地温柔。“换作你马上要被押上山顶喂龙，你能觉得好吗？”
因为精疲力竭，我愤怒的斥责听上去更像病恹恹的呻吟。大约为了迁就我的高度，一直蹲立在我面前的乌沉干脆改成单膝下跪的姿态。
“殿下，请听乌沉一言。”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乌沉从未用这样慎重的口气和我说过话。“你、你想说什么？”虽然说我一直期待他能拿我当作公主一样来尊敬，哪怕一次都好，但当他真的这么做了，我却觉得头皮发麻。
“哪怕卑微如蝼蚁，也有自己的使命。而殿下你，身为尊贵的公主，更加是。有时候完成天赋的使命确实不易，但这是责任所在，必须承担，不可逃避。”乌沉一字一字，都说得那么诚恳。
我每一个字都听进去了，但是最终我嘴一张哇哇大哭起来，像个被鬼故事吓到的孩子。
“我不要去我不要去我不要去！不管怎样我都不要去！我怕痛，怕死，还怕黑，还有每天吃灰烬什么的，不新鲜的牛奶我都喝不下去，乌沉你又不是不知道！”乌沉望着涕泗滂沱的我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
“我知道从小你就讨厌我看我不顺眼，但你也不是非送我去死不可呀！”乌沉的神色明显地变了变。
我决定再接再厉，一举打动心如铁石的乌沉：“去喂龙也是死，那我还不如现在就死了算了！”
说完我就举头向地上撞去。我怎么知道看上去松软的沙地下其实掩着一块大岩石？“哐”的一声闷响之后，我晕过去了。晕过去之前我最后一个念头是，一哭二闹三上吊这种泼妇把戏，身为尊贵公主的我真的不该去尝试呀！现世报！
04
额头上那个包足有一个鸡蛋那么大，一想到鸡蛋我就暂时忘记了头痛，肚子好饿，从乌沉大逆不道地把我绑上马背到现在，我一共不过就喝过几口水。
“饿，饿！本公主我快饿死了！＂我冲站在床头的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的小孩子低声说。
结果这小孩子尖着嘎子狂喊起来：“公主没死：公主没死公主没死！”
这小屁孩，其实是只鹦鹉，对吧？我仍旧住在那个花圃里种满风信子的房子里，这是清幽谷村长的家，小屁孩是他的孙女儿，叫千栀。她很喜欢围着我打转，用无比崇拜的眼神看着我。我占用了她的床她一点也不生气，用小小的手指着床脚边的垫子说，她睡那里就可以了。还说公主殿下睡了她的小床，她实在太荣幸了。
我在乌沉那里被伤得千疮百孔的自尊心因为千栀的缘故被仰底修复了。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撞伤了头又连日弃波的缘故，我觉得这个夜晚格外冷，也格外黑暗，星星和月亮都像是被什么涂黑了，夜空一片殿暗。
点在贝壳内的蜡烛摇曳出微渺的光芒，千栀裹着条薄毯躺在床腿的垫子上藏像只小狗那样入睡了。我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其实我们两个人完全可以一起睡在小床上的。我的宫殿早化为灰烬，我这个一路狼狈逃命的所谓公主实在不必再摆什么公主的架子了。
我下了床，弯腰将小千栀抱起。小女孩的身体软软的，还有一种说不出的甜香，我试图在不吵醒她的情况下将她抱起未，大地忽然开始震动。我太熟悉这样的震动了，可怕的魔物逼近了，连土地都开始恶缩。“乌沉！乌沉！”我狂减起来。
千栀惊醒了，两只小手紧紧勒住我的醇子。房屋崩塌的声音，女人们惊悉的尖叫，我想起乌沉曾警告过我的，若我在清幽谷多做停留，我会把危险引向这里。
“你不要怕，千栀，本公主带你出去。”
因为屋顺已经被煎塌，墙壁也倒了一大半，我抱着千栀慌不择路冲了出去。散发着腥臭的邪火已将花圃里的风信子花焚烧成灰烬。
我看着混乱中男人们徒然地拿起农具试图保护自己的妻儿、园，少年们勇敢地挡在了母亲和妹妹身前，我看不见乌沉在哪里，但我却看见千栀的父亲被尖锐的利爪切开了胸膛。
我紧紧地将千栀的脸压在我的肩膀上，我感觉到我浑身都开始剧烈地颤抖：“千栀，你、你不要怕，有、有本公主在。”血红的双目，咧在唇外的锋利的獠牙，比大象还要庞大的身躯，我看到一只魔物跨过千栀父亲的身体向我
所在的地方逼近。下意识地，我转过身，想要逃走。哧，我听到非常微弱的一声轻响，好似叉子叉进了炖得烂烂的土豆泥中似的。我只留意到眼前有只就要扑过来的魔物，却没察觉到身后还有一只悄然靠近我想要偷袭的。
抱着千栀的我一转身，千栀小小的身体就被刺中了。看上去好像是我故意要用她当挡箭牌，挡下这致命的一击似的。但是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不是。
“千栀！千栀！”“公主殿下，能为殿下而死，千栀觉得很荣幸。”这个小小的孩子最后说出的一句话竟然是这样的。
不，不，别傻了，不荣幸，一点都不荣幸！乌沉赶过来的时候，在两只魔物前后夹击下的我看上去随时都会被撕成碎片。乌沉与我之间仍有一段距离，他无法在一瞬间赶到我的身边。大祭司果然没有说错，我活不过十五岁，但另外一件事他说错了，我才不会成为什么伟人。
乌沉搭起弓箭，似乎徒劳地想射击魔物，如果他能听见我的声音的话，我真想对他说，你省省力气吧。就算你箭法百步穿杨，魔物也不是杨树，你才穿不动它们呢。我刚刚想到这里，我的肩膀就被一箭射穿了。
05
鲜血从我肩部的伤口飞溅出来，如血色的泉流。
我完全惊呆了，清幽谷的村民们也是。我是因为不敢相信乌沉竟然将箭射向了我，而村民们则是因为眼前的异象。
夹击我的两只魔物的庞然身躯像是突然被什么腐蚀了一样，迅速消解溶化。它们甚至都来不及惨叫就化为一摊黑沙，之后被飓风吹得飞旋而起。一道灼目的光圈从我身周以极快的速度向外扩散，光圈所及之处，魔物均是一击即溃，黑沙被卷入高空，最后融入漆黑浓稠的夜幕之中。
我想起在黑森林中发生的那一幕。乌沉已走到我的身边，脸上带着歉意。“殿下，我是迫不得已。”我看看他，我竟一点都不怪他。伤口中的鲜血顺着我的手臂滴落在被邪火燎烧过的土地上，干涸开裂的地面像被涂上了某种灵丹妙药一样迅速愈合了。
“驯龙之血？”我低低说出这四个字，依旧带着疑问的腔调。
“是的。最为尊贵的驯龙之血。”乌沉说。我从来不愿相信我有驯龙之能，因为只要我不去相信，我就能心安理得地不去承担自己的责任。我的眼泪
从眼眶里流了出来，我想这辈子我哭得最为委屈的就是这一次。“你竟用箭射我？你实在太大逆不道！”因为手臂太痛，我抬脚向乌沉小腿上用力踹了一下。
“这里不能待了，你好好想想我们还可以躲去哪”我咋咋呼呼地下令，我看到乌心脸上露出了失望至极的表情。是的，就算我相信了我天生具备龙之能，我也不打算去驯龙。我就是这么不要脸、这么怂！
之后小千栀只是重伤昏迷，知道她并没有丢掉小命让我心里好过了很多。我是一个人离开清幽谷的。骑了一匹骏马，牵了另外一匹作为备用。
经过变间的变故和惊吓，大家都沉沉睡去了，我的离去并没有惊扰到任何人。我花了整整三天时间登上了云脊山的顶峰。什么一伸手就能碰到白云，这种说法太不到位太谦逊了，白云根本是在我脚下打转好吗？
最后一段路途太险竣，我将两匹马放走，独自攀爬了上来。我浑身骨头累得都快散架了，腹中也空空如也，凛冽的山风如薄薄的刀片一样刮在脸上。我咬紧牙关抵达了我使命的终点，但是没有龙。
我已经扯开喉咙大吼大叫了好一会，“喂，出来，本公主驾到了！出来”最后还咬牙用力跺了跺硬邦邦的地面，威胁说，“再不出来，本公主可就走人了，再想我来是不可能的了！”笑声自云雾缥缈间传出。
咦，这龙笑起来怎么和人的声音是一样的？“殿下。”乌沉穿过白皑皑的云气走了过来。果然是我光焰国第一骑士，一路跟踪我，我竟毫无所觉。是因为不舍降看我一个人跑来喂龙吗？
我的心情妥地雀跃起来。“你需要念召唤龙的咒语，大祭知道你是无诊如何不肯学的，所以终前教给了我。”乌沉说。
我刚涮插上了小翅膀快乐得要飞起来的小、心脏又董重坠回原地，原来乌沉追上我，不过是为了恪守他的职责、完成他的使命。乌沉取出一个小小的卷轴，递给我。咒语并不长，他说只要我诚心念诵，龙就能够听见。我展开卷轴，用力压制心中的恐惧，反正已经走到这一步了，我还能怎样？
我尽力口齿清晰地念了一遍咒语。最后一个字刚刚念完，我就感觉到地面的震动。大祭司那老头果然法力无边，给的咒语这么好用。可是，他给我这一生所做的三个预言，为什么有一个根本没有实现呢？
他说我会成为伟人，他说我活不过十五岁，他也说了我会遇到自己的真爱呀。脚下震动得越来越厉害，面对面站着的我和乌沉像置身于一艘在暴风雨中颠簸不定的小船上似的，乌沉紧张的视线一直都没有离开过我的脸，好像生怕我会突然消失似的。
“你为什么那么讨厌我，乌沉？”
“什么？”
山石崩裂的声音太响了，乌沉没能听见我的问题。
“公主，你说什么？公主！藏喜！”在乌沉声嘶力竭的吼叫声中，我笔直地坠入脚下忽然裂开的石缝中。
06
“传说光焰国有九条护国神龙，它们向天空喷吐除秽驱魔的烈焰，为光焰国支撑起明净而温暖的天空。”乌沉柔声向自己的孩子们讲述着这个古老传说。眼皮已经沉沉地耷拉下来却硬
撑着不想睡觉的小女孩缠着乌沉问：“那藏喜公主呢？她最后怎么样了？是被龙吃掉了吗？”
“不，她没有。并没有。＂乌沉的声音里有了几分无法遏制的哀恸。也许藏喜公主真的没有死，但有一点乌沉很肯定，她再也不能回到人间了。乌沉想起很多很多年前大祭司临终前他曾去看望他，乌沉斗胆问了大祭司一个问题：“我的命运是怎样的呢？”
“你会爱上公主。”
当时仍是小孩子的乌沉露出作呕的表情。他才不会喜欢那家伙呢。那个刁蛮跋扈任性无礼根本不配称为公主的公主，他宁可喜欢一只癞蛤蟆都不要喜欢她。
乌沉还记得大祭司在一旁笑呵呵地说：“其实公主殿下远比你以为的要无私和善良。”
乌沉从未相信，直到那日他眼睁睁看着藏喜公主坠入地缝，片刻后一束极强的、好似一万道闪电裹缠在一起的光柱冲天而起，而在这道强光中隐约显现出巨龙腾空而起的身姿，乌沉不知道他是不是看花了眼，因为有那么一瞬他觉得他看见的是被无限放大的公主的脸。努力想要微笑却情不自禁流下了眼泪的脸。
乌沉知道公主是万分不情愿的，即使到最后一刻。但她还是去做了，献祭了自己，做出了最大的牺牲。这，才是真正的伟大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