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课 泰戈尔的中国之旅和清华演讲
第十一课 泰戈尔在中国
泰戈尔三次访问中国,开启二十世纪初中印文化交流。1924年4、5月间,64岁的泰戈尔应梁启超、蔡元培之邀访华,“泰戈尔热”进入高潮。
访华前泰戈尔刚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是东方第一位戴上这顶桂冠的作家,正享誉世界文坛。北京讲学社请到诗翁,当时中国文化界视为一大盛事。 自四月十二日至五月三十日,长达五十来天,泰戈尔到了上海、杭州、南京、济南、北京、太原、汉口等许多城市,足迹遍及半个中国。泰戈尔在南京用完餐后,先独自缓步走到一个孤亭上默坐了半个小时左右,才缓步踏下亭阶,走到树荫花丛旁,同大学生们说话。4月20日在南京大学(时称国立东南大学)发表讲演,南京城为之轰动。文学家郑振铎在当时发表的《欢迎泰戈尔》一文中写道:"我们所欢迎的乃是给爱与光与安慰与幸福于我们的人,乃是我们亲爱的兄弟,我们的知识上与灵魂上的同路的旅伴。他的伟大是无所不在的”!
泰戈尔眼光和善而深邃,在讲坛上说了将近一个小时。说到激动之处,他紧握右手,放在胸前。演讲结束之后,徐志摩登台作了翻译:“余乘轮船溯扬子江而上,于昨夜月朦胧时,登甲板瞭望,沿岸风景,依稀莫辨,于村林中窥见两三星火,回顾船上乘客,多入睡乡,鼾声大作,因发生种种感想,觉得世界上现时未普遍的光明,就等此村林中之星火,社会上乏清明的感觉,就等此乘客中之酣睡。及船近金陵,晨光熹微,鸟声杂树,无数帆船,顺风直驶,稳渡中流,又觉得此种光明浩大现象,即将来世界人类,经过混沌状态,由牺牲奋斗所得结果之比例。” 泰戈尔还强调:“今世界障害文化之恶魔势力如猛兽者甚多,排除责任,在于青年,排除方法,不在武器,当以道德势力,精神势力,相团结,发挥伟大之感化力,以贯彻人类和平亲爱之主旨。近世文明,转尚物质,并不为贵,亚洲民族,自具可贵之固有的文明,宜发扬而光大之,运用人类之灵魂,发展其想象力,于一切文化事业,为光明正大之组织,是则中印两国之大幸,抑亦全世界之福也。” 当天体育馆里聚集了中外人士六七千人,有些校外的农夫、工人也来了。泰戈尔会见了梁启超、沈钧儒、梅兰芳、梁漱溟、齐白石、溥仪等各界名流。
徐志摩曾这样评价泰戈尔此行:“他这次来华,不为游历,不为政治,更不为私人的利益,他熬着高年,冒着病体,抛弃自身的事业,备尝行旅的辛苦,他究竟为的是什么?他为的只是一点看不见的情感。说远一点,他的使命是在修补中国与印度两民族间中断千余年的桥梁。说近一点,他只想感召我们青年真挚的同情。因为他是信仰生命的,他是尊崇青年的,他是歌颂青春与清晨的,他永远指点着前途的光明。”泰戈尔回国后将在华期间发表的多次演说编辑成册, 于1925年发表了《在中国的谈话》。
1929年3月,泰戈尔在借道去美国和日本讲学之际,泰戈尔第二次来到了上海,由郁达夫和徐志摩同往码头迎接。1929年6月,泰戈尔访欧归来,探望徐志摩夫妇,入住徐志摩家中。
1956年,周恩来总理曾这样评价泰戈尔:泰戈尔不仅是对世界文学作出了卓越贡献的天才诗人,还是憎恨黑暗、争取光明的伟大印度人民的杰出代表……中国人民永远不能忘记泰戈尔对他们的热爱,中国人民也不能忘记泰戈尔对他们艰苦的民族独立斗争所给予的支持。
文学常识
诺贝尔文学奖
泰戈尔获奖颁奖词
1913年 瑞典学院诺贝尔奖委员会主席 哈拉德·雅恩
今年的诺贝尔文学奖颁给了印度诗人罗宾德拉纳特·泰戈尔,本学院的这一决定是十分明智的,因为接受这份荣誉的作家在“最近几年”写下了“有理想主义倾向”的最优美的诗篇,这完全符合阿尔弗雷德·诺贝尔遗嘱的要求。本院本着公允的态度,经过殚思竭虑,确认他的诗最接近诺贝尔文学奖颁奖原则所提及的标准。本学院认为,我们毫无理由因为这位诗人在欧洲的知名度相对不高而有所犹豫,他的名字在欧洲尚未尽人皆知,乃是由于他的家乡远离欧洲之故。在本奖金创始人立下的遗嘱中有这么一段话:“在决定颁发该奖的过程中,不应该顾虑任何候选人的国籍,这是本人明确的希望和意愿。”由此看来,这种犹豫就更无理由了。
泰戈尔的《吉檀迦利》即《颂歌集》,1912是一部宗教的颂诗集,这部作品使评委们尤为关注。自去年开始,这部作品已完全地、实实在在地归属于英语文学了,虽然作者本人就文化教养和创作实践而言,他是一个印地语诗人,但他却给他的诗披上了新装,而这新装在形式与灵感的独立性上都同样完美。由于克服了语言的屏障,这使得那些在英格兰、美国以及整个西方世界中对贵族文学抱有兴趣并予以重视的人士都能够接受和理解他的诗作。现在,各方面的赞誉纷至沓来,这些赞誉并非是由于读到他的孟加拉语的诗,也不是由于任何宗教派别的信仰,或是文学流派的偏好,或是任何党派的目的,而是由于他是英语言诗歌艺术的一位新的、令人钦佩的宗师;这种诗歌艺术至少从伊丽莎白女王时代以来就始终伴随着英国人的文明而遍及天涯海角。他的诗一问世便立刻受到人们的热情的赞美,这些诗有以下几个特点:一是它的完美性,就是指诗人将他自己本身的意念,同他借鉴而来的意念和谐地熔铸为一个整体;二是文体的韵律均衡,引用一位英国评论家的话来说,就是“把诗的阴柔情调与散文的阳刚力量融为合一”;三是他的措词严谨,或者说是用词典雅,以及在选词择字上和借助于另一种语言来作为表达思维的工具时那种趣味甚高的审美格调,简而言之,这些特征在原作中是固有的,然而在用另一种语言进行重新表达时,能依然神形皆备则尤为难能可贵。
这一评价用于第二部诗集《园丁集》1913也同样适当。在这部作品中,如作者本人所言,与其说他是在阐释他早期的灵感,倒不如说他是在重新熔铸。在这里我们看到了他的人格的另一个侧面,当时,青春的爱情使幸福和烦恼在他心头上交替出现,他时而深陷于这种感情的泥淖中不能自拔,时而又被生命的浮沉盛衰给人带来的那种渴望与喜悦的感情所征服,但无论何时都可以隐约看见闪烁在一个更高境界中的点点星光。
泰戈尔散文故事集的英译本已出版,书名为《孟加拉生活一瞥》1913,虽然这些故事在形式上来看已不能说是纯粹属于作者本人的特色,因为译笔出于他人之手,但其内容足以证明他的多才多艺、他的观察事物范围之广泛,他的内心对各种不同类型人物的命运和遭遇的同情,以及在处理故事情节结构和发展方面的才华。
其后,泰戈尔又出版了两部作品,一部是诗集,描写了诗情画意的童年和家庭生活,并以象征的意义取名为《新月集》1913,另一部是讲演集,收集了他在英美各大学的一些演讲词,取名为《生活的实现》1913。这些讲演包含了他对人生旅途的一些看法,他认为,循着这个途径,人可以获得一种信仰,在这种信仰之光的指引下,人才可能不致虚度年华。泰戈尔对于信仰与思想之关系的热切寻求,使他成为诗人中天赋出众的一位,其特点是思想极为深邃,但更重要的是他的温馨的情感和善于比喻的,具有强烈感染力的语言。诚然,在富于想象力的文学领域中,很少有人在音域与色彩上能如此变化多端,并以相同的和谐与优美来表达种种不同的心境,从灵魂对永恒的渴望,一直到天真无邪的孩童在游戏时所激起的那种欢悦之情。
至于说到他的诗是否能被我们理解,那完全不用担心,尽管其中的某些异国情调会使人感到费解,但因为它的特征是充满了为全人类所理解的真正的人性,对此将来的人或许会比我们今天懂得更多。但不管怎么说,有一点我们是明确的,那就是:这位诗人的动机之一是在努力调和人类文明的两极分化;这种两极分化的状态乃是我们当今世界的特征,因此它构成了我们在当前这一时代的首要任务和面临的问题。我们从基督教徒在全世界范围传教时的那种不遗余力的努力之中,就可以把这项工作的内在真实性看得清清楚楚。在未来的时代,历史的探讨者们将会比我们更清楚地知道如何评价它的重要性和影响力,甚至看清那些眼下被遮掩住的东西,承认那些我们现在未能承认或不敢承认的东西。毫无疑问,他们会比我们目前在这方面所做的评价更高。我们应该感激这一举动,因为这使活水源头的汩汩清泉破土而出,诗歌尤其能从中汲取灵感,这些泉水可能会与异邦之溪流互相汇合,但你若想追溯这些溪流的真正源头,也许还得涉足一个深不可测的梦幻世界。更为特殊的是,基督教信仰的传播对许多地方的本土语言的复苏与更新形成了一个最初的、明确的冲击,它的必然结果是使本土语言得到发展,使其有能力孕育和维系自然的、活生生的诗的命脉。
基督教的传教活动在印度起到了焕发活力的巨大影响,随着宗教的复兴,许多本土语言也开始使用于文字之中,因而使其在文学中也获得一席之地,并由此得到了巩固。然而,事实经常是这样的,当新的传统逐渐确立之后,这种新的压力又导致了本土语言的再度僵化。但基督教信仰的影响力远远超过了记录在案的宗教改革工作。上个世纪,在充满生命力的方言与古代的神圣语言争夺对新文学的控制权的斗争中,前者如果没有那些富于自我牺牲精神的传教士的有力支持,那么其过程与结果显然将会截然不同。
孟加拉是英属印度最早的一个省份,也是传教的先驱者凯里在许多年前作过不懈努力的地方,1861年,罗宾德拉纳特·泰戈尔就诞生在这里。泰戈尔是一位受尊敬的家族的后裔,这个家族已在许多方面充分证明了它所拥有的杰出的智慧和能力。泰戈尔的幼年与青年时期并不是生长在一个未开化的环境中,可以说这个环境并未阻碍他的世界观与生命观的形成。在这个家庭里,他们不仅有高度的艺术修养,而且对祖先的智慧与探讨精神深为敬重,并将祖辈留下的经文奉为传家之宝。在他的周围也蕴藏着一种新文学精神,让文学面向人民大众,使之接近于人们的生活需要。在印度叛乱的苦难冲突与混乱之后,在政府果断的改革中,这种新的精神获得了力量。
罗宾德拉纳特的父亲是一个宗教团体最热心的成员之一,也是其中的首领之一,罗宾德拉纳特本人至今仍属于这个团体的一员。这个团体名叫“梵社”,它不是古印度形式的教派,其宗旨并不是在提倡某个特殊的、超乎众神之上的神,并对此顶礼膜拜。这开创于19世纪初,创始人是一位开明的、颇具影响力的人物,他在英国研究过基督教的教旨,并深受其影响。他致力于将自古沿传下来的印度传统赋以一种新的解释,并设法使这种解释跟他所领会的基督教精神相吻合。这个团体自创立以来,他和他的继承者们就对真理的解释问题,一直争论不休,从而使梵社分裂为许多独立的支派。另一方面,由于这个团体主要吸收那些高层次的知识界人士,因此大量追随这一信仰的普通民众自梵社创立之初便被拒之于门外。但不管怎么说,这个团体的间接影响是相当大的,甚至在大众教育与大众文学方面都起到了不可忽视的作用。近年来,为了帮助这个团体的成员尽快成长,罗宾德拉纳特·泰戈尔花费了不少心血。对这些人来说,他仍是他们可敬的宗师与先知者。泰戈尔如此热切于做师长和学生,而这两者又如此和谐地合而为一,使他在他的宗教生活与文学生涯中都达到了一种深沉、虔诚和单纯的意境。
为了实现他终身的事业,泰戈尔努力用各种知识武装自己,他对东方文化和西方文化都非常熟悉,通过在国外的旅行和赴伦敦求学深造,他的学识得到了扩充,深厚的阅历使他变得更加成熟。青年时代,他陪伴着他的父亲在本国广泛旅行,甚至在遥远的喜玛拉雅山也留下了他的足迹。开始用孟加拉语写作的时候还相当年少。他写过散文、抒情诗以及戏剧,他不仅描写了自己国家人民大众的生活,还在不同的著作中探讨过文学批评、哲学与社会学的种种问题。有一个时期,他曾中断过忙碌的活动,坐船漂浮在恒河支流的水面上,依照本民族的悠久传统,他觉得自己有必要过一段时间的隐遁的生活,进行一番深刻的反省。当他返回到日常生活中之后,他的声誉日益鹊起,在本国人民的心目中,他已成了一个充满智慧而又虔诚纯洁的人杰。在孟加拉西部他创立了露天学校,他在芒果树下授课,许多青年学子受教后,忠心地将他的教诲传遍全国。他在英格兰与美国的文学圈子里做了一年多的荣誉客人,今年1913夏季又参加了在巴黎举行的宗教史会议。此后,他又重返故乡再度隐居的生活。
不论在什么地方,泰戈尔总是善于启迪人们的心灵,让他们接受他高深的教诲。在那些受教育者的眼里,他是福音的受惠者,是他用通俗易懂的语言将这种福音传递给大家。这种福音来自东方的宝库,这个宝库的存在早已在我们的猜测之中。泰戈尔将自己近水楼台所获得的宝藏毫无保留地分施给人类,他把自己只看作是个传播的媒介,从不想以什么天才或发明家的身份在人们面前炫耀。西方世界对工作有一种盲目的崇拜,这是隔绝的城市生活的产物,而这种崇拜时时受到不安因素和竞争精神的刺激;西方人好征服自然,因为他们热衷于谋取利益,诚如泰戈尔所说:“仿佛我们是生活在一个充满敌意的世界中,我们每想要一样东西,都必须从一种不愿意给予我们的、跟我们怀有敌意的安排中拧取出来一样”;西方人过的是一种匆忙的、疲于奔命的生活;与这些恰恰相反,泰戈尔向我们展示的是另一种完全不同的文化,这种文化在印度辽阔的、平静的、奉为神圣的森林中达到了完美的境界。这种文化寻求的是灵魂的恬静和安宁,这与自然本身的生命是相互和谐的。在泰戈尔向我们展示的这幅诗意的、而非史实的画卷中,他允诺说,这种恬静是人人可以企及的。凭着他先知的天赋,泰戈尔随心所欲地描绘了他的创造性的心灵所呈现的景象,这种景象好像是在开天辟地的远古时代。
然而,他却像我们之中的任何人一样,远远躲开那些在市场上被当作东方哲学而兜售的东西,远远躲开灵魂轮回的痛苦恶梦,远远躲开非人格性的“羯磨”以及泛神论的、实际上抽象性的信仰——这种信仰通常被人认为是印度高层次文明的特点,而泰戈尔却不承认这种信仰可以从往日智者渊博的言词中找到根源。泰戈尔仔细研读过吠陀颂歌、《奥义书》以及佛陀本人的言论,他从中发现了那些在他看来是无可辩驳的真理。他在自然中寻找神性,在那里他实现了一个活生生的人格,那人格是万能的,是自然中拥抱一切的主,其超自然的精神力量呈现在一切短暂的生命之中,呈现在伟大的生命中,也呈现在渺小的生命中,但在那些注定要走向永恒的灵魂中它体现得尤为突出。他将赞美、祈祷的颂歌热情地奉献在这位无名神的脚下,他对神的崇拜可以说是一种美学的有神论,那些苦行禁欲,甚至伦理上的严肃正襟都与这种崇拜格格不入。前面所描述的虔敬跟他整个诗作是充分和谐的,这种虔敬使他获得一种安宁。他宣称说,甚至在基督教领域内,那些遭受忧虑折磨的、疲惫不堪的心灵都将会得到这种安宁。
我们不防把它称之为神秘主义,然而这不是那种把个人的人格抛弃以求取被纳入“一切”——而这“一切”又近乎“虚无”——的神秘主义。我们所说的这种神秘主义乃是具备了灵魂的一切才能、并力求将其修炼到最高境界、使之热情洋溢地去迎接活生生的万物之父。在泰戈尔之前的印度,人们对这种更为狂热的神秘主义也并不完全感到陌生。当然,与其说古代的禁欲者与哲学家们早已有这种神秘主义存在,倒不如说在许多“巴克蒂”的形式中包含着这种神秘主义的色彩,所谓“巴克蒂”乃是一种精神上的虔诚,其本质是对于神的深厚的爱和依赖。甚至从中世纪开始,在基督教与其他外来宗教的影响下,“巴克蒂”就已在印度教的各阶段中寻求其信仰的理想,这一理论在特征上虽几经变化,但在概念上都是屑于一神论。所有高等的信仰都消失了,或不再为人所知,因为大部分印度人都没有充分的力量来抗拒那混杂的崇拜对他们的奉承,于是这种崇拜得以漫无止境地扩展,人们都被吸引到它的旗帜之下,因此高等的信仰自然而然地被扼杀了。尽管泰戈尔可以从他本国的先贤的训示中有所借鉴,但在这个通过和平与冲突使地球上的人类走得更近的时代,他踏上了更为坚实的地基。他致力于建立一种共同的责任感,让美好的祝愿越过大地与海洋,使人类把精力用之于和平事业。泰戈尔用诗歌给我们描绘了一幅激励人心的画卷,它向我们展示了一切暂时的东西如何被融入永恒:
在你的手中时间是无穷的,我的主啊没有人能计算出你的分秒。
昼尽夜临,夜去昼来,时间犹如花开花落。你知道如何等待。
你的世纪一个接着一个,为的是完成一朵小小的野花。
我们没有时光可以蹉跎;因为没有时间,我们必须争取机会。因为太贫穷了,我们不能再丧失机会。
当我们将时间分配给每个求之心切的人们,时间正从我们身旁擦肩而过,最终空着你的祭坛,没有任何供物。
一天又将逝去,我匆匆赶来,惟恐你已把门关上;但我发现仍有时间。
北大讲演
泰戈尔讲
你们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呢?为什么非要我讲话呢?当我说我不是一个演说家时,我是诚实的。有时我无奈的行动,对我的自我鉴定提出抗议。抒写寂寞的生活中葙与自然的神交中产生的感受,耗费了我大部分年华。我像你们这样年轻的时候,如同隐士,独自住在一条木船上,在和你们长江似的一条大河上漂泊。我已改变了在孤寂的心中思考问题的习惯。我畏惧人群,无论何时请我讲话,我都感到惶惶不安。我没有演讲家的天赋,演讲在我仅是难违的天命。
我希望,我今天是带着真实的才能,以诗人的身份,走到你们中间的。你们不该请我演讲,但可以期望得到更好的东西,比如一首抒情诗。我不懂你们的语言,要不然,我会勤奋地学习中国诗歌。学习对我来说已为时过晚,今生今世,我成不了饱学之士。你们无论从事什么工作,千万别把我当作榜样。小时候,我常常逃学,把学习丢在脑后,那时我只有十三岁。
但是,这也拯救了我。我把我今天拥有的一切,归功于少年时期采取的勇敢行动。我厌弃的那些课本,给我训诫,不给我鼓励。至于学识,你们懂数学、逻辑学和哲学,而我一无所知。在你们监考老师面前,我只能颓丧地交白卷。但我获得的敏锐的感悟力,从未受到损伤,它使我能触摸对我喁喁微语的生活和自然。
聪慧的人把他们的思想写进书籍,我敬佩他们的卓越才华。然而,心灵感觉也是珍贵的天资。我们出生在一个伟大的世界。假如我培养木讷的心灵,假如在一堆堆书本下面我的感觉被窒息,我早就丧失了整个世界。真实遍布大干世界,遍布万物和自然,接触真实时,一旦窒息、扼杀了激奋我们的感知力,我们对蓝天、四季的花篮以及爱情、怜悯和友谊的微妙关系的内涵,便浑然不觉。这样的感知力,我一直珍藏着。
自然母亲乐意的话,她将为我戴上桂冠,俯身吻我,为我祝福,快慰地说,“你爱我”。我不是以某个社会或团体的成员身份,而是以调皮鬼和流浪汉的身份,生活在这个伟大的世界。在我面对着的世界的心中,我是自由的。你们也许会说我没有教养,说我没有文化,是个迂腐的诗人。你们可能成为学者、哲学家;不过,我认为我也许有权讪笑你们卖弄的学问。
十三岁光景,我何曾有天赐的聪明去认识感知力的价值?那时节,我尚未完全察觉通往它的曲径。我也不知道放弃别的一切,可赢得生活在万象心中的自由。它来自强烈的直接的自我感觉,而不是来自书本和教师。
真的,我知道,你们不会由于我的数学知识比你们少而看不起我。你们相信,我沿着独特的道路,走近了万象的秘密——这样的结论,不是来自透彻的分析,而是来自这一般的看法:比起尊贵的客人,一个孩子可以朝母亲的寝室走得更近一些。我在心中保鲜了儿童的天真,为此,我发现了自然母亲寝室的门扉,黑暗的室内,亮着一盏灯,从遥远的地平线,唤醒之灯的交响乐,与我唱的歌共鸣。
清华讲演
泰戈尔 讲 徐志摩 译
我的青年的朋友,我眼看着你们年轻的面目,闪亮着聪明与诚恳的志趣,但我们的中间却是间隔着年岁的距离。我已经到了黄昏的海边;你们远远的站在那日出的家乡。
我的心伸展到你们的心,你们有我的祝福。我羡慕你们。我做小孩的时候,那时仿佛是东方不曾露白,宇宙暗森森的,我们不曾充分的明白我们是已经出世在一个伟大的时期里。
那时期的意义与消息已经显露在今朝。
我相信现在在世界上有的是人们,他们已经听着这时期的感召。
你们正可以自负,同时也应得知道你们的责任,如今你们生长在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一个时期里。我们从我们的苦恼与痛楚的火焰里隐隐的辨认出这时代的伟大,这苦痛是普遍的,我们还不十分知道前途是何等的光景。
保持着生命的全部的那颗种子,并不知道他包涵着的完全的真理,就在那茎箨豁裂的俄顷,我们也不能断定这里面的生命将次滋长成什么方式,更无从知道他将来结成的是什么果实。
现在时代的茎箨已经豁裂了。这是全在你们,在你们各个青年的身上,给这个新生的生命需要的发长的动力。
在人类的历史里,创作的力量虽则是不甚分明,但这是人类的特权给他活动的方向,参与他们自己运命的发展。
什么是这时期里伟大的事实?那就是我们的门户已经开豁,一个广博的未来的使者已经来到,他已经敲打我们的大门,我们门上的阻拦都已经让路。
人类的种族都已经从他们的篱藩内出现,他们已经聚在一处,他们再不在他们隐秘的居处藏匿。
我们从前只是在我们自己邦家的店铺里单独的经营我们各个的生活,我们不知道在我们墙垣的外面发生的事故。我们没有智慧也没有机会去调和世界的趋向与我们自身的发长。
我们已经出来,我们不更在墙圈里躲着。我们现在应得在全世界的面前辩护我们的价值,不仅在我们容宠的家人前卖弄能耐。我们必得明证我们存在的理由。我们必得从我们各家独有的文明里展览普遍的公认的成分。
现在我是在中国。我问你们,我也问我自己,你们有的是什么,有什么东西你们可以从家里拿出来算是你们给这新时期的敬意。你们必得回答这个问题。
你明白你自己的心吗?你知道你自己的文化吗?你们史乘里最完善最永久的是什么?你们必得知道,如其你们想要自免于最大的侮辱,遭受蔑视,遭受弃却的侮辱。拿出你们的光亮来,加入这伟大的灯会,你们要来参与这世界文化的展览。
我听得有人说,你们自己也有人说:你们是实利主义的与唯物主义的;你们不让你们的梦翅飞入天空去寻求辽远的天堂或是未来的生命。
如其这是实在的,我们正应得接受这个事实,更不必申辩,我们正应得认定这是你们特有的天赋,你们正可以从这里面设法你们的贡献。但是我却不能相信你们是纯粹唯物主义的。我不能相信在地面上任何的民族同时可以伟大而是物质主义的。我有我的信条。也许你们愿意叫作迷信,我以为凡是亚洲的民族决不会完全受物质主义的支配。在我们天空的蓝穹里,在太阳的金辉中,在星光下的广漠里,在季候的新陈代谢里,每季来时都带给我们各样的花篮,这种种自然的现象都涵有不可理解的消息,使我们体会到生存的内蕴的妙乐,我不能相信你们的灵魂是天生的聋窒。
唯物主义的倾向是独占的,所以偏重物质的人们往往不让步他们私人独享的利权,攒聚与占有的惯习。你们中国人不是个人主义的。你们社会本身的基筑就在你们共有不私有的本性。你们的不是那唯物主义的利己心的产物,不是无限制的争竞的混淆,你们不是不承认人们相互的关系与义务。
在此地我看出你们不曾沾染现代普遍的恶病,那无意识的拥积与倍蓰财富的癫狂,你们不曾纵容那所谓“万万翁”一类离奇的生物的滋长。
我也听说,不与旁人一般见识,你们并不看重军国主义的暴力。这又是你们不是唯物主义者的证据。固然你们是异常的沾恋这个现实的世界,你们也爱你们的地土与实体的事物,但你们的占有性并不是无限度的,你们不把你们的产业包围在独占的高墙里面。
你们是好施与的,你们充裕时亲族都沾恩惠,你们是重人情的,你们亦不过分的营利。这又是你们不是唯物主义的一个凭证。
我这一路旅行我看见你们的人民怎样的勤力培植地利,怎样的勤力经营他们的产品,你们日常的用品也都是你们精心勤力的结果,处处都看出你们爱美好的本性与美术的天才。这又是你们不是唯物主义者的一个凭证。你们如其只是贪图物利,你们就不会有那样可爱的作品。
如其贪心是你们的主要的动机,如其你们只顾得事物的实利,那时你们周遭的美秀与雅致就没有机会存在。
贪心的成绩你们不曾见过吗?上海、天津、纽约、伦敦、加尔各答、新加坡、香港——这类奇丑的鬼怪世界上到处都是,都是巨大的丑怪。只要他们的手一碰着,有生命的就变死,柔润的就变僵,上帝的慈恩变成了魔鬼的播弄。
你们的北京没有那样凄惨的现象,这个古旧的城子是人类集合的一个极美的表现,在此地平常的店铺都有他们简单的装潢。
你们爱你们的生活,单这爱就使你们的生活美好。不是贪心与实利;他们只能产生做买卖的公事房,不是人住的家。公事房是永远不会得美的。
能爱实体的事物却不过分的沾恋,而且能给他们一种优美的意致,这是一桩伟大的服务。
上天的意思是要我们把这个世界化作我们自己的家,不是要我们存在这世界里像是住店似的。我们只能从一种服务里把这世界化成我们自己的家,那服务就在给他我们真心的爱,又从这爱里使他加美。
从你们自己的经验里你们就可以看出美的人情的恳切的事物与机械性的干净与单调的实用间的分别。
粗拙的实用是美的死仇。
在现在的世界里我们到处只见巨量的物品的出产,巨大的工商业组织,巨大的帝国政治,阻碍着生活的大道。
人类的文明是正等着一个伟大的圆满,等着他的灵魂的纯美的表现。这是你们的责任,你们应得在这个方向里尽你们的贡献。
你们使事物美好的成绩是什么?我是从远道来的,我不懂得你们的一切,在理岂不是你们各样的事物,单只单纯的事物,就够我的为难不是?但是因为你们能使事物化美,所以就在你们的事物里我也看出一种款待的殷勤。我认识他们像是我自己的东西,因为我的灵魂是爱美的。
为着物品的堆积在别的国里的生活差不多变成了古埃及帝王墓窟里的光景。那些物品暗森森的喊着“躲开去”。
但是我在你们国内,在日常用品里都能体会出意味的时候,我只听着他们好意的呼唤,他们说“你来收受我们”,他们不嚷着要我“躲开去”。
你们难道愿意忘却你们这样重要的责任,甘让这美化一切事物的天才枉费,忍心压灭这可贵的本能,反而纵容丑化恶化的狂澜泛滥你们的室家吗?
污损的工程已经在你们的市场里占住了地位,污损的精神已经闯入你们的心灵,取得你们的钦慕。假使你们竟然收受了这个闯入的外客,假使你们竟然得意了,假使因此在几十年间你们竟然消灭了你们这个伟大的天赋。那时候剩下来的还有什么?那时候你们拿什么来尽你们对人道的贡献,报答你们在地面上生存的特权?
但是你们的性情不是能使你们永远维持丑恶的。我愿意我信你们没有那样的性情。
你们也许说“我们要进步”。你们在已往的历史上有的是惊人的“进步”,你们有你们的大发明,其余的民族都得向你们借,从你们抄袭,你们并不曾怠惰过,并不是不向前走,但是你们从没有让物质的进步,让非必要的事物,阻碍你们的生活。
为什么在进步与圆满间有那样的阻隔?假如你们能把你们美化的天赋关连住那阻隔,那就是你们对人道的一桩大服务。
你们的使命是在于给人家看,使人家信服,爱这地土与爱这地土所生产的物品不必是唯物主义,是爱不是贪,爱是宽容的,贪是乖戾的,爱是有限度的,贪是忘本分的,这一贪就好比拿一根绳子把我们缚住在事物上。贪的人就好比如被那条无餍的粗绳绑住在他的财产上。你们没有那样的束缚,单看你们那样不厌不倦的把一切事物做成美满就知道你们的精神是自由的,不是被贪欲的重量压住。
你们懂得那个秘密,那事物内在的音节的秘密,不是那科学发明的力的秘密,你们的是表现的秘密。这是一个伟大的事实,因为只有上帝知道那个秘密。
你们看见在天然的事物里都有那表现的灵异,看园里的花,看天上的星,看地上的草叶子。你不能在试验室里分析那个美,你放不到你的口袋里去。那美的表现是不可捉摸的。
你们是多么的幸气!你们有的是那可贵的本能。那是不容易数给他人的,但是你们可以准许我们来共同你们的幸运。
凡是有圆满的品性的事物都是人类共有的。是美的东西就不能让人独占,不能让轻易的堵住。那是亵慢的行为。如其你们曾经利用你们美的本能,收拾这地面,制造一切的事物,这就是款待远客的恩情,我来即使是一个生客,也能在美的心窝里寻得我的乡土与安慰。
我是倦了,我年纪也大了。我也许再不能会见你们了。这也许是我们最后的一次集会。
因此我竭我的至诚恳求你们不要错走路,不要惶惑,不要忘记你们的天职,千万不要理会那恶俗的力量的引诱,诞妄的巨体的叫唤,拥积的时尚与无意识,无目的的营利的诱惑。
保持那凡事必求美满的理想,你们一切的工作,一切的行动都应得折中于那唯一的标准。
如此你们虽则眷爱地上实体的事物,你们的精神还是无伤的,你们的使命是在拿天堂来给人间,拿灵魂来给一切的事物。
小试身手
金色花
泰戈尔
假如我变成一朵金色花,为了好玩,长在树的高枝上,笑嘻嘻地在空中摇摆,又在新叶上跳舞,妈妈,你会认识我吗?
你要是叫道:“孩子,你在哪里呀?”我暗暗地在哪里匿笑,却一声儿不响。
我要悄悄地开放花瓣儿,看着你工作。
当你沐浴后,湿发披在两肩,穿过金色花的林荫,走到做祷告的小庭院时,你会嗅到这才香,却不知道这香气是从我身上来的。
当你吃过午饭,坐在窗前读《罗摩衍那》,那棵树的阴影落在你的头上与膝上时,我便要将我小小的影子投在你的书上,正头在你所读的地方。
但是你会猜得出这就是你孩子的小小影子吗?
当你黄昏时拿了灯到牛棚里去,我便要突然地再落到地上来,又成了你的孩子,求你讲故事给我听。
“你到哪里去了,你这坏孩子?”
“我不告诉你,妈妈。”这就是你同我那时所要说的话了。
1、文中“我”是一个怎样的孩子?你从哪些地方可以看出来的?请举例简要分析。 (4分)
2、对于孩子的行为,妈妈的态度怎样?(2分)
披沙拣金
- 林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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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殚思竭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