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泳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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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要来我家白相(吴方言,玩耍)?”站在河对岸的陆文斌蓄力拉高嗓门喊道,尖厉的男童音轻易地掠过河面传入我的耳朵。
“好个,我过来?”
“怎么来?”
“游过来!”
声音如一道道气功波似的在河面上传动以交换信息。将我俩相隔两岸的是一条东西走向的小河,宽约七八十米,村民称之为北岸河。
陆文斌家购了一台小霸王游戏机,因此我那时常去同他玩。走马路,得花一刻钟,走水路,不过三两分钟。于是,夏日的傍晚,我便常常游过这条北岸河去找他。
说起游泳,可真要费一番笔墨。尽管那已经是二十年前的往事,好在记忆一旦开闸,尚能如潮水般滚滚涌现在脑海中。
那会儿的夏天,一到傍晚,热浪的余威未尽,夕阳将周边的天空染橙,并在河面上洒上一道艳亮的光束,村里的男女老少便不约而同地齐聚北岸河。有独自赶来的,也有拖家带口的,这些人中,有我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男人大多赤裸半身,而不少小孩则脱个精光。不会游泳的小孩腰间都提着个游泳圈,远看倒像只张开翅膀准备戏水的小鸭。
不过多时,河里便人头攒动。男人和小孩在河里欢闹,推波助澜,水花四溅,妇女们在岸边叽喳看戏,还有把排球掷进河里的,你投我拱,可真当这儿排球场了!总之,这里一派非凡热闹的盛景。有些小孩原先不曾见过的,共处一河也便搭上了话茬子。
我第一次下河大概是在八九岁的时候,那时尤恐溺水,总是用嘴将泳圈吹得胖鼓鼓的,一步一步地借着岸边布满青苔的几块长石板下河,如履薄冰。套着泳圈,身体如被束缚,只能借以鸭掌似的小脚在河里来回游动,自然也就无缘于一些花式动作。看到一些大孩子在水里大展身手,心生羡慕。
到了我十岁时,我便开始尝试脱圈游泳。起先,我在河里难以保持平衡,加之紧张,手脚慌乱,身体彷佛铅块一样不住地下沉,我爸爸便立即用双手托起我的身体,好让我继续感悟平衡的奥秘。就这样练习了约莫半个月,终于习得了些水性。
我就是在那年暑假认识陆文斌的,那时他也在学游泳。我们几乎是同一时间学会的。
小孩子们刚学会游,大孩子们都已经会钻鼻子功(潜水)了。斜对面那户的,深呼吸,屏气,双眼紧闭,头一钻下去,便如放生的鱼儿消失得无影无踪,迟迟不肯出来,我们以为他被什么绊住了脚。大人们常常恐吓,不要潜太久,小心被水猴子拖了去,我们倒也深信不疑。那颗头颅在水下移了足足一二十米,终于浮出水面,略长的黑发像浸湿下垂的拖把布条似地盖住了他的整个额头,我们既惊又叹。
我第一次钻鼻子功是被迫的。那时,桥西边有个男人,村民称他为皇帝。有一次,他带来一块充气垫,足有一张床大小,铺在水面上。我游了一会儿,便顺道爬上去,合目闭眼,略做休息,不曾想,不知是哪厮也试图爬上来,因着重量的不平衡,我扑通一声掉了下去,被灌了好几口河水。
自那以后,我也开始尝试钻鼻子功,却发现在水下怎么也游不远,便向斜对面那户的请教。他说,不要平游,一定要像地鼠打洞一样将头使劲往河底挤去。我照他法子一试,果然灵验。
“喂,陆文斌,你说我们这条河有多深?”
“听我爸说,得有两米多。”
“那姚明岂不是可以蹚着河水走到你家?”
陆文斌忍俊不禁,“为什么要问这个?”
“斜对面那户的说他的头曾经撞过河底,我当是有多深。”
陆文斌的嘴巴顿时化作一口笑声的泉眼,笑到一半喉咙起了痉挛似的,犹如一只哮喘正在发作的鹅。
泳镜是后来我用零花钱买的。我想潜水抓鱼,那也是斜对面那户的唆教的,他说眼在水中寻,鱼儿信手来,还说看不起鱼竿鱼叉那类的劳什子,我竟听信了他的鬼话。等我自己钻下去时,惊觉一片青浊,混沌不堪,且不说能否看得到鱼,单就眼前这光景足以让人冷汗涔涔,气得我随手将泳镜扔进了垃圾桶。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同理,常在水中游,哪有不伤肤。说到受伤,我至今记忆尤新。那天,天空阴翳,河风微凉,落雨在即,我与陆文斌依旧去游泳。游到一半,乌云已漫过头顶,隐隐地还听到雷声,这是天空的警哨。
陆妈妈赶来叫我们上岸,说水会导电,仔细我们的小命。我急忙游向岸边,左脚不慎踢到水中一块石板,冷不丁地感到一股刺痛,像被什么利器所伤。等上了岸,一看,好家伙,足侧部一道三公分长的豁口,鲜血欲滴,细看,割得挺深,彷佛一掰就能看到里面的白骨,我觉得更疼了,血也果真再止不住!这伤口似曾相识,像我妈妈为了入味拿刀在鸡翅背部割的一道口子。
“刚才你上岸后,我看到水里一条游动的东西,像蚂蟥。”陆文斌沉默片刻,突然张口道。
我顿时脊背发凉,“多长的东西?”
“蛇一样长。”陆文斌边说边比划。
“那肯定是蛇,要么就黄鳝,不是蚂蟥便好,那玩意儿吸血,还会钻进伤口里!”
陆文斌找来紫药水和纱布,帮我处理伤口。这伤口花了足足一个暑假才愈合!
要说我身负伤痕,那陆文斌可是差点把命给搭上了!一天,他在练钻鼻子功,钻得委实有些偏了。一条驳船从远处突突地驶来,当我捕捉到那声音时,我赶忙跑出屋门,那船早已涌入眼帘,所经之处掀起道道巨澜,声大如雷,力大如牛,船艏底部还有个形似鲨鱼背鳍的东西半露水面,划河而行,钢筋铁骨,压迫异常。
这陆文斌怕是耳朵和眼都被水填满了,探出水面几回竟也没注意到如此情势!眼看船只驶近,而我无法确定他将从哪儿钻出来,我赶紧嘶叫,河里的其他人也纷纷助阵。船艏的男人闻声,慌了神,赶紧跑到船尾查看情况。后来,船只奋力绕行,这才得以避开。
陆文斌上岸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使劲地向下连续晃动自己的脑袋,像是在努力震出瓶子里残留无几的洗衣液,左耳晃了换右耳,右耳晃了手拍拍,样子十分滑稽。
我笑他:“这下通了?”
“通了。要不是你,我今天可能命丧北岸河了。”陆文斌搔搔后脑勺。
“还好锤子没有打中地鼠!”
抛开余悸,我们破口大笑。
那年暑假,我们一个受伤,一个受惊,因此再没了雅致。等到了下一年,我们重拾爱好,那时的泳客已少了大半。上岸后,我们沾了一身黑黑绿绿的絮状藻类漂浮物,着实令人作呕,拿花洒作个沖浴,整整半小时才洗净。
第二天傍晚,我们继续下河,泳兴不减。游累了,便将头仰在河面上,任由身子随浪飘移。我们看天空,看云彩,看飞鸟。耳朵进水也全然不顾,就这样谈天说地,声音好像是从水里传来的,甚是有趣!大概一刻钟过去,我们立起头来,却赫然看到一位老奶奶弓背蹲在河岸边刷马桶,只见她顺时针旋转一根长长的竹条刷,十分娴熟,那刷子与木马桶底部碰撞发出令人不悦的刮擦声,我仿佛看到一抹浓黄在河水里慢慢散开!
“喂,嫩覅(你不要)在这里倒马桶啊好啦,脏煞特在(脏死了)。”陆文斌吼道,嫌得眉间挤出个大疙瘩来。
“哎喂,就是呀!”我应和,右手在脸前作出代表拒绝的挥舞,彷佛臭味已经飘到鼻前。
“倒马桶么正常个,我在岸边旮旯处倒我的,你们游你们的,又不搭噶(不冲突),我又没把屎直接灌你们嘴里!”老奶奶眼神凶厉,口气跋扈非常,头顶的白发冲天,十足一副老巫婆的仪态。
不知从何时起,垃圾遍河,有时成堆地被河水推聚岸边,石板两侧的水面常常漂浮着一大片油污,就好像许多人在同一时间来到河边洗了自家斥满浓油赤酱的锅碗瓢盆。河水不动,宛若死水,岸边的水芹也消失了!自然,也就几乎不再有泳民。许多原本一年可以邂逅几回的村民,这下自是无缘再遇。从前的泳者对这条河敬而远之,谁再敢游,那可真是勇者了!
后来,上面的领导下了整治措施。慢慢地,河水似乎又清净如初,可我知道,有些垃圾实则早已沉入河底了!尽管每年还有三两小孩去游泳,到底也是热闹不如从前,这就好比大伤元气的人即使恢复了,也难有从前的活姿。
很快,我到了上初中的年纪,学业繁忙,水路掐断,渐渐地也就与陆文斌断了联系。
去年的夏天,我偶然来了兴致,去游泳馆小试身手。里面泳民不少,大人多半是带着孩子来学习的。他们有的蛙泳,有的蝶泳,还有的自由泳,而我只会狗刨,一时竟有些尬羞,那感觉无异于当众裸奔,可转念一想:现在的孩子大概从没在河里游过水,那种与自然亲近的松弛感,想必他们不曾体验。正如作家苏童说的,人们在追求科学与技术的同时又失去了原始与快乐。
后来的某天清晨,天气晴朗,我得了空,特意来到河岸边驻足片刻。前段日子正值梅雨季,雨事不断,因此河水猛涨,乍看像一锅汤要溢出来。不过这水倒是尤为清澈,明镜似地映出了天空的白云和对岸的杉树,以及陆文斌家白墙黑瓦的房子。有些河脏得只能够堆聚垃圾,而有些河清得让人想一窥其内里。
我踱步到依河的一颗大樟树下,这儿空气清新,落叶遮地,脚起脚落,窸窸窣窣,那半截树冠向河延伸数尺,仿佛要戏弄水里的鱼儿。我竟想不起来这棵樟树是之前就存在的,还是新近才存在的。靠岸的河边缓坡上长满了马唐草,河面上,新绿的水芹复现。樟树附近,还围出一方花圃,种了三两棵枸骨、黄杨和朴树。
河恢复了,可好像又没有;河还是这条河,却又好像不是;当年的泳民还在这里,却又好像不在。我遥望对岸,那房子,那声音,脑海中重现当年那番景象,以及我那个出卵兄弟(相当于同穿一条裤子,情同手足)。
记忆青葱,令人安舒,儿时泳事,长久雪藏,而今重拾反刍,想来不禁喟叹而又感宽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