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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原:符号化标签化的“爱国主义诗人”

2017-05-30  本文已影响219人  鱼鲜支

一个人被抬高到了一个地步,就开始莫名显得虚幻——他如此高大、完美、无缺,让人疑心他是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真人。

而对屈原这个“伟大的爱国主义诗人”,犯了疑心病的人还真不少。

一种声音

1906年,经学大师廖平在《楚辞新解》中指出,屈原是虚构出来的人物,《离骚》等辞作是秦朝博士们的作品。廖平是张之洞的门生,康有为的老师,在当时是有些影响力的。

五四新文化运动中,疑古思潮兴起。1922年,胡适发表《读楚辞》一文,质疑:

“屈原是谁?这个问题是没有人发问过的。我现在不但要问屈原是什么人,并且要问屈原这个人究竟有没有。”

胡适认为《史记》里的《屈原贾生列传》不可靠。其中一个理由是文末有“至孝昭时,列为九卿”的话。

“孝昭”是汉昭帝的谥号。司马迁生活在汉武帝时,怎么会知道汉武帝的儿子汉昭帝的谥号呢?胡适推测这一篇是汉宣帝(汉武帝的曾孙)时有人补入的,不足为信。

他认为屈原是一种“箭垛式”的人物,是后人根据需要而塑造出来的。就像古希腊的《荷马史诗》,本来是民间流传、集体创作的故事,后人却将这些史诗的著作权全都归于虚构的盲人诗人“荷马”。这就好比诸葛亮“草船借箭”用的草人,可以收到无数的箭,所以叫做“箭垛”。

1935年,许笃仁在《楚辞识疑》一文中提出,《离骚》的作者是淮南王刘安。

1938年,胡适的弟子何天行出版专著《楚辞新考》,更系统、更详尽地提出对屈原其人的质疑。而卫聚贤则补充,是汉初贾谊伪造了“屈原”的名字。

至1949年后,对屈原的争论并未停止。日本汉学界也发声,称屈原是一个传说人物,《离骚》、《哀郢》不是屈原的作品,而是楚地的民间创作和屈原传说相结合的产物。


一段公案

与“屈原否定论”针锋相对,新兴的“屈学”问世了。

闻一多考证出端午节的习俗是早于屈原的年代就已出现的,但他认为《离骚》绝不可能是秦朝博士所作。郭沫若也辅以论据,指出《离骚》通篇不避秦始皇的名讳。

1977年,阜阳双古堆西汉汝阴侯墓出土《离骚》残简,证明《离骚》至少在汉初就开始流传,不可能是淮南王刘安所作。

屈学研究者还证明,《屈原贾生列传》虽然存在后人增补的情况,但原文是出自司马迁的手笔。因为《楚世家》、《张仪列传》、《报任安书》等文都提到了屈原,可相互佐证。

然而,双方争论的一个焦点问题仍然没有解决:

对屈原这个重要人物,除了《史记》,并没有更原始的记载。

目前可见的先秦典籍中,记载了不少楚国屈姓人物,但独独没有屈原。对于“三闾大夫”这样地位的人,记载竟然是空白,这让人很疑惑。

从屈原死后到司马迁作传的百余年间,唯一提及屈原的,是贾谊的《吊屈原赋》。但这是一篇“借他事、言己志”的文学作品,而且尚未摆脱伪造屈原之名的嫌疑。

屈学研究者对这一重大质疑的解释是:一,屈原批评楚国当政者,楚国典籍故意不记载他的事迹,是有可能的;二,秦始皇焚书,烧毁了记载屈原的典籍,也有这种可能性;三,司马迁写《史记》时所依据的史料,可能在《史记》成书后亡佚了,所以他看到的资料我们看不到了。

但这些解释都是基于推理,暂时还拿不出过硬的材料作为证据。

所以,这就成了一段未了结的公案:说屈原这个人物存在或者不存在,都还需要更多证据;说《离骚》、《哀郢》等楚辞篇章是或不是屈原的作品,也还需要更多证据。

我们只能期待于时间,期待更多的证据被发现吧。


一个符号一个标签

对屈原其人的争论是众说纷纭,但有一点认识却颇为统一:屈原是个高度符号化的人物,他被塑造、被宣扬、被粘贴,在不同的时代成为不同的标签。

从屈原的诗文中可以看出,他是忠君的:

“岂余身之惮殃兮,恐皇舆之败绩。”

他是恋乡的:

“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

但他是一位“伟大的爱国主义诗人”吗?让我们一起回溯屈原的形象演变。

西汉初年,屈原只是一个政治受挫的悲剧人物。贾谊写《吊屈原赋》,是为了借屈原的故事批评当时的政治黑暗。

在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后,汉代儒生对屈原多有批评。比如,作《汉书》的班固就批评屈原:

“露才扬己,责数怀王,怨恶椒兰,愁神苦思,强非其人,忿怼不容,沉江而死。”

后来的人们对屈原褒贬不一,但多看重屈原的文学才能,而不太重视他的思想价值。

南朝梁时,吴均提出端午节是为了纪念屈原一说,到隋唐时更加深入人心。唐代诗人多有报国之志,对屈原寄予了深深的同情。屈原也就渐渐成了文人寄托自身精神气质的载体。譬如,李白有诗云:

“屈平词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

而直到南宋时,屈原才成为爱国主义的代表。

最早给屈原贴上“爱国”标签的是洪兴祖。宋王朝偏安一隅,岌岌可危。洪兴祖将他对国家危亡的担忧投射到屈原身上,认为:

“屈原之忧,忧国也。”

“长太息而掩涕,思故国也。”

他把屈原的忠君思想和恋乡感情,拔高到了“爱国”的层面。屈原自沉的“明志”意味,也就转变成了“殉国”了。而这其中的“国”,已不再是“宗族之国”,而是“民族之国”。

朱熹在《楚辞集注》中,对洪兴祖的观点进行了发挥,进一步提炼和强化屈原的爱国精神,认为他的辞作表达了“忠君爱国,眷恋不忘之意”。

洪兴祖和朱熹的评价,本意不在抬高屈原,而是对南宋投降派进行尖锐的批评。就这样,屈原被树立为一面“忠君爱国”的旗帜,成为抗金救亡的精神象征。

明末王夫之推崇屈原,认为他是“为楚之社稷人民哀”的“忠臣之极”,也无非是为了表达自己的反清思想和民族气节。

五四后,胡适等人提出对屈原其人的质疑,传达的是“疑古辨伪”、“除旧布新”的时代精神。

抗战爆发后,郭沫若创作历史剧《屈原》,是为了呼吁全国人民坚持抗战,反对妥协投降。

……

不得不说,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屈原”,一个长着不同模样的“屈原”。


意大利历史学家克罗齐说:

“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

屈原的故事、屈原的形象、屈原的精神,是不是又一个佐证呢?

今天,我们讨论屈原的独立人格,同时又批评他对楚怀王的依附。我们赞扬屈原的高洁品性,同时又批评他缺乏政治手腕、社交能力,显得情商不够。

这是不是今人所读出的又一个新的“屈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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