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海螺城市故事短篇小说

失·独

2017-11-04  本文已影响41人  安凌年
失·独

 ①

  星期日,晚上八点。安洋打开电脑开始工作。她是一名大三的学生,这学期一开始就找到了一个公众号运营的兼职,每天只要推送一些从网上复制粘贴的段子,一个月可以赚六百块钱。钱不多,安洋起初做这份兼职也不是为了赚钱,仅仅是想尝试一下挣钱是什么感受。两个月下来,她唯一的感受是,每晚需要花三个小时一动不动地坐在笔记本电脑面前,脖子经常会酸。安洋觉得自己老了以后一定会得颈椎病,也许现在就已经落下病根。

  今天的推送还没有完成,她在网上不停地搜集最新的段子。舍友在一旁讨论最新的番剧,她没什么兴趣。在作业和兼职两份压力下,她已经很久没追过什么剧了。

  八点过十分。男友锦程发来QQ消息,问她在干什么。

  安洋和锦程相处了一年半。安洋是个安静大方的女孩,锦程也很会照顾人,两个人感情很好。安洋忽然想起昨晚还梦见她和锦程来到饭馆,爷爷在那里坐着,笑眯眯地望着他俩,安洋就把锦程介绍给了爷爷认识,三个人一起开开心心吃了顿饭。

  安洋随手回复,过会做完公众号一起出去买杯奶茶喝如何,锦程刚答应,忽然屏幕黑了下来,紧接着震动响起,来电号码显示是妈妈。

  安洋迟疑地按了接听键。昨天她刚和家里通过电话,按理说,今天不应该有电话打过来。她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妈妈今天的声音果然很不一样。

  “洋洋,你在忙什么?”

  “没忙什么啊,做公众号。怎么啦?”

  妈妈的声音忽然哽咽:“洋洋,妈妈给你说个事。”

  安洋的心忽然砰砰直跳。

  “你爷爷他,刚才走了……”

  安洋的爷爷九十一岁了,在此之前身体一直很健朗,除了眼睛有些看不清东西。放暑假的时候,安洋回去,爷爷每天还保持着散步的习惯,只是每次回到家,躺在沙发上小憩的次数多了很多。爷爷总喜欢握着安洋的手,问她的成绩如何,问她在班里待人接物如何,与同学相处情况如何。爷爷一辈子都是共产党员,还当过指挥员,所以在听说安洋入选了班里积极分子以后,显得格外高兴。

  爷爷的身体状况安洋一直都很放心。爷爷也经常说,家里三个孙字辈,就洋洋还没有大学毕业,爷爷一定努力活着,看着洋洋大学毕业,出落成大姑娘。

  “……什么?”安洋茫然地睁大眼睛,难以置信,“我爷爷,爷爷不是一直好好的吗?”

  妈妈的声音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上个月的时候,你爷爷肚子痛,去医院看了,说是直肠癌。”

  安洋心里油然而生一股屈辱感,声音也大了几分:“你骗人,爷爷出这么大的事,你们之前怎么不告诉我?”

  “本以为还能撑一段时间,没想到一个月的时间,就……”

  安洋听到妈妈开始哭泣,她还没有从震惊中缓过神来。安洋爸爸从妈妈手中接过手机,语气比妈妈淡定许多:

  “洋洋,爷爷后天出殡,时间有点紧。你看你要是学业压力大的话,就不用回来了,路上耽搁时间,回来也不一定能见到爷爷……”

  “不要!”安洋终于哇地一下哭出声,寝室变得安静极了。“我都没有见爷爷最后一面……我都不知道……”

  爸爸叹了一口气:“那你回来吧,订早一点的机票。”

  安洋挂了电话,六神无主地开始收拾东西。手机,充电宝,身份证,钱包,数据线……她再也想不到别的要带的东西,连电脑都没有来得及关,一路夺门而出。

  下楼梯的时候,安洋拨通锦程的电话。

  “哈喽美女,喝奶茶吗?”

  “锦程,”安然哭得更厉害了,“我爷爷去世了,你……你能陪我去机场吗?”

失·独

  ②

  出租车一路飞驰,锦程紧紧搂住安洋,面色沉重。安洋在他怀里不停地抽泣。她一点理智都没有了,事情来得太突然,没有给她任何心理准备。她想起自己有一段时间没有给爷爷打过电话了,她的心里狠狠地责备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她就这样永远的失去了爷爷。

  锦程扳过她的身子,让安洋能看到他的眼睛。

  “安洋,我支持你回去见爷爷最后一面。曾经我爷爷去世的时候,我上高中,学校离家远,交通也不方便,所以我没能回去,一直都很遗憾。我不希望你和我一样遗憾。”

  锦程的怀抱很温暖,可安洋听了这番话,更大的泪珠流了下来。

  “昨晚,我还梦见了爷爷……我还说我想爷爷了。可是,从今以后,我再也没有爷爷了。”

  “安洋,你还有爸爸妈妈,你还有我。”锦程将安洋抱得更紧了,“我会一直陪着你。”

  出租车一路飞驰。安洋在情绪稍微稳定下来之后给兼职的老板发了消息,老板二话不说给她准了假。老板很通人情。安洋熄掉手机屏幕,疲惫地看着车窗外的夜景飞驰而过,心里问自己,我每天都坚持做的事情,在随时可能消失的生命面前,是不是真的如同看上去那般有意义。

  一路上锦程都紧紧地抱着安洋。机场到了,他们进去很快取了票。排队候机的时候,锦程再次紧紧抱住安洋,朝她的额头吻下去。

  “你尽管回去,这里的一切都不用担心。我等你回来。”

  安洋闭上眼睛,尽情把头埋在他怀里。锦程是她第一次觉得想要永远相伴相靠的那个人,他永远都会是她的太阳。

失·独

  ③

  飞机缓缓驶上跑道。安洋第一次在深夜十一点坐飞机。她的座位离窗户最远。以前,她总喜欢买靠窗的座位,因为飞机俯瞰大地的视角总会是给她带来震撼。可现在是晚上,窗外什么都看不到,她临时订的票也不是自己能够决定的。她觉得自己好像一条失去游动能力的鱼,只能顺着水流的方向滑行,如果前方有一道礁石,她可能就会摔在礁石上,被水流压得窒息而亡。

  飞机上很安静,与安洋同排靠窗的女生靠在椅子上很快入睡,飞机起飞的时候,安洋还在望着机舱顶板流泪。

  爷爷啊,爷爷。

  安洋家三个孙字辈,安洋是年纪最小的一个,比她的堂哥堂姐整整小了一轮。所以安洋没有小时候和堂哥堂姐一起玩的记忆。安洋小的时候,堂哥堂姐已经出去上学了。她只记得爷爷陪她一起玩捉迷藏的游戏。那时候,爷爷依稀是黑头发的。这是她对爷爷最早的记忆。

  因为安洋是最小的独孙女,爷爷最疼安洋,从没有打过安洋。爷爷说安洋小时候比她堂哥堂姐都乖,但偶尔也有调皮的时候。安然记得有一次调皮惹爷爷生气了,爷爷虽然不打她,却总也不理她。安洋害怕爷爷再也不愿意理她,认认真真地写了一封道歉信,藏到爷爷枕头底下。第二天,爷爷就愿意笑眯眯地和安洋一起玩。

  再长大一些,安洋每周去爷爷家里吃饭,爷爷总会悄悄地塞给她一些零花钱,让她买零食和雪糕,告诉她不要给妈妈说,因为妈妈会没收掉。

  安洋在地球的上空,回想起来关于爷爷的回忆如飞机穿过云层,一层一层剥开,时间越长,就越令她伤感。她再次想起这次暑假回去时候,爷爷握着她的手,认真地说:

  “爷爷一定会好好活到洋洋大学毕业那一天,洋洋,你说爷爷能不能活到那一天?”

  “能啊,爷爷身体这么好!”

  眼泪如同止不住闸的水不停涌出。

  爷爷啊爷爷。

  你还没等到我毕业。

  你还不知道我谈恋爱了。

  你怎么不等等我呢?

失·独

  ④

  凌晨两点半,安洋抵达机场。

  姐夫在机场接到她后,带她先回他们家休息。

  安洋的堂姐家在W市,而从W市回家,还要坐一天的班车。堂姐给安洋定好了第二天的班车票,让安洋能早一些回去。

  安洋的堂哥是稍晚一些的航班。他大学毕业后就一直在上海打拼,现在已经组建了家庭,生了个姑娘,小姑娘晕车晕得厉害,从来都没有回来过,而嫂子现在又怀了二胎,所以这一次变故也不能和堂哥一起回来。

  安洋火急火燎地赶回来,现在却要等到明天才能坐车回到家,心里稍有些五味陈杂。

  回到堂姐家,一家人早已睡下。安洋随便洗漱了一下,躺在床上,回想起今天一晚上经历的一切,依然觉得只是一场梦。不久就在昏昏沉沉的凌晨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汽车九点出发,晚上七点钟到。汽车没有停歇下来,直接开到殡仪馆。

  十一月的寒风一直往安洋的脖子里钻。她跳下车,表情复杂地望着这个有些熟悉的地方。初三的时候,外公去世,那是她第一次来这个地方。小镇所有的逝者都会送来被这里,亡者装入棺材放在灵堂,两天后出殡埋葬。

  夜已深,殡仪馆一旁有一间狭小的休息室,里面挤满了人。安洋扫了一眼,爸爸,大伯姑父都在,以及一些帮忙的叔叔阿姨。妈妈穿着黑色的袄子过来接她,看到安洋后,惊讶地道:

  “怎么穿了一件绿色的外套?太鲜艳了。”

  “时间急,没有想太多。”安洋垂眸道。如果没有那通电话,她现在还在床上睡觉吧。对于妈妈没有告诉她爷爷生病的事,她心里多少有一点在意。

  爸爸没有过来和她打招呼。休息室里人声鼎沸,妈妈唤她进去取暖,她摇了摇头,直奔灵堂。

  爷爷的遗照靠着棺材木,摆在前正中的桌子上,在烛光下目光柔和,对着她笑。

  大家都去休息室中寒暄。安洋慢慢走上前,仿佛爷爷正在棺材里睡觉,怕吵醒他。

  安洋跪下来,轻轻抽噎着喊了一声爷爷。

  “安洋,你在干什么?快进来,那里太冷了!”安洋妈妈开始叫她。

  安洋强迫自己没有听见,一直跪在那里,直到妈妈过来拉她起来。

  她听到后面有人说话:“哭了哭了,这孩子可以,这孩子孝顺,心里有爷爷。”

  “回来就行,闺女别哭,人死了,总得入土为安。”

  安洋被拽进那间拥挤的休息室。她看见桌子上放着吃剩下的凉菜,酒,花生,瓜子。一些叔叔的面孔她还眼熟,基本都是爸爸的朋友。他们在这里守夜,晚上无聊的时候,还会打扑克牌。

  安洋听见爸爸悄悄同妈妈抱怨,刚才有几个人大伯的朋友,在这儿喝多了,拌了几句口舌,差点打起来。

  而妈妈则抱怨休息室里烟味太浓。

  她觉得还是灵堂清冷清净。

  大伯在外面招呼她过去,一旁的桌上摆着几件麻布衣。

  “这件是你的,这件是你姐的,这件是你哥的。明天出殡的时候,你们几个可别穿错了哦。”

  大伯又回了休息室。安洋待在灵堂,看见四面墙壁摆满了白色花圈。

  从地级党委到医院,到学校,再到个人,四十多个花圈,承载着这个小城镇对爷爷一生的赞誉。

  在灵堂绕了一圈,安洋始终不敢靠近棺木,棺材的口开着,她知道爷爷躺在里面。妈妈走过来,对她道:

  “去看看你爷爷。”

  棺材很漂亮,比她印象中姥爷躺的那副看起来更厚重。

  她屏息走过去,看到深深的棺材里,爷爷盖着衣服躺在里面,脸颊深深凹陷进去,连身体看起来也像缩了水一样干扁。

  爷爷太瘦了。像一堆烧烬的枯柴。

  妈妈在一旁对她念叨,明天中午出完殡要吃饭;晚上要请来帮忙的朋友吃饭,这几天的应酬很多,会很忙碌。

  可是这些和我也没有什么关系,安洋心里想,我只是回来送爷爷最后一程。

失·独

  ⑤

  回家之前,安洋去看望了一下奶奶。

  奶奶老了。曾经安洋觉得银色头发并不显老,因为奶奶的头发很茂密。而这次回来,安洋发现奶奶的头顶银发也开始稀疏了。

  看见安洋以后,奶奶握住安洋的手,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洋洋啊,你以后再也没有爷爷了。

  奶奶说:“洋洋啊,爷爷他这辈子最疼爱你这个独孙女。爷爷他知道自己病了,专门嘱托不让你爸妈告诉你,害怕你担心,害怕耽误你的学习……那几天还能说话的时候,你爷爷他总是问起你。后来,你爷爷虚弱得说不了话,可还是看的出来,他很想你……”

  奶奶的眼泪扑扑直掉,安洋紧紧抱住了她,忍不住眼泪直流。

  第二天一早,安洋穿上孝衣,里面裹着厚厚的军用棉袄,同家人一起跪在棺材一圈,每有人前来吊唁,就朝着棺材磕三个头。

  安洋想起曾经外公去世的时候,她也是跪在这里。但她那时第一次经历生离死别,脑袋有些懵,对着棺材如何也不肯哭出来。妈妈就掐着她的胳膊,狠狠地拧,她心里也难受,也觉得自己是个不孝顺的孩子,因为她哭不出来。外公去世也是因为癌症,胃癌。安洋亲眼看着外公一点一点消瘦下去,每天要打有上瘾效果的止痛针,她才知道有时候人活着竟比死了还难受。

  外公好撑歹撑地撑了半年,最后什么都吃不下,瘦骨嶙峋,靠营养针输血维生。后来妈妈也不再让安洋去医院看完外公。她却记得最后一次见到外公,外公两只眼睛已经凹陷。他刚打完止痛针,看到她来了,没有说话,自己挪动着背过身,枯槁的手抓着床上的铁栏杆,仿佛监狱的罪犯抓住困住自己的铁门一般。姥爷伴着药效入睡了,安洋坐在那儿不知所措。

  安洋记得她看见外公没盖好被子的大腿,瘦的像两根枯柴。臀部完全没有肉了,深深凹陷进去,就像爷爷凹陷进去的脸颊。

  她的外公是饿死的,她的爷爷也是饿死的。唯一的区别是,爷爷年纪大了,他走的很快,只花了一个月;他走的时候时候不疼,没有输血,也没有打止痛针。

  但他们最终都会躺到冰冷冷的棺材里。所有人的结局都一样。所有的人都会死。

  主持人开始组织到场的人们站齐位置,仪式马上开始。

  哀乐奏起。安洋没有被哀乐带动悲恸的心弦,她有些走神,有些不知道自己此时身在此处究竟是为了什么。

  “安家国同志,生于1908年G省,1931年入伍,1935年成为一名优秀的共产党员。随后,响应西部大开发的号召,去了边疆屯垦戍边,从此再也没有离开过这片土地。期间,安家国同志担任过的职务有……”

  哀悼词念完后,所有的人围着棺材走一圈,再看老人最后一眼,然后与家属握手告别。安洋看见她的家人们此时此刻哭得最难过,而她还是没有挤出一滴眼泪。

  没有大人同她握手。她站在后面,如同空气。

  随后,仪式结束,几个年轻力壮的男人将棺材口盖上,拖运上车,亲属坐在第一辆货车车厢上,一群人开着带白花的车,轰轰烈烈地跟在后面,一直跟到了墓地。

  那日天蓝日艳,凛冽严冬竟没有一丝寒意。

  妈妈说这样的天气不太好。而安洋觉得,这样的天气最好。

  因为爷爷最喜欢这样晴朗的天气。

失·独

 

  ⑥

  一切结束得这样快。当安洋和父母一起坐在家里的客厅前对着电视机时,她算了算日子,发现自己才从学校离开三天。

  父母忙着整理宴席来宾的随礼钱。算好以后,还要将这个簿子复印几份发给大伯一家和姑姑一家。

  电视开着没有人看。安洋打开手机,开始和锦程聊天。

  “我好想你。”那边跳出这样的对话框,“没有你的日子,每天过得都像少了些什么。”

  安洋心头一暖。“我也想你。我现在心里有好多话,想告诉你。”

  这个时候,爸爸妈妈的东西整理完了。妈妈坐回沙发上,漫不经心地问道:“和谁聊天呢,笑得这么开心?”

  “朋友啊。”安洋嬉皮笑脸地。

  “那个男生?”妈妈表情正经起来,“之前你说你喜欢的那个男生,你们真的谈恋爱了?”

  “嗯哼……” 安洋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听你说 ,那个男生叫什么来着,锦程是吧。你也跟我们说过,他们家是农村的,你以后真的打算嫁到农村去?”

  “妈,没有人规定谈恋爱就得谈婚论嫁吧,”安洋放下手机,讪笑道,“现在说这些是不是太早了,我们俩以后怎么样还不一定呢。”

  “你啊,不要把什么都想得太简单了。什么早不早,这是你早晚要考虑的问题,早考虑自然是好的。但妈妈把丑话先放在前面,锦程家里的条件我是看不上的,你想想啊,他父母都是农民,以后老了也没有退休工资,不都是靠锦程一个人养?他是他们家长子,下面还有个妹妹,不像你啊,我们就你一个姑娘,我们老了以后有工资不用你照顾,那你以后是不是还要替人家管人家一家子呀?这些都是你以后要考虑的。不管你俩能不能成,我都告诉你,你们两个现在最好不要走的太近……”

  爸爸在一旁,什么话也没有说。安洋看了两个人一眼,心里十分疲惫。

  “我回卧室了。”安洋拿着手机,从客厅离开,心中有一把无名火在烧。

  锦程发过来一条未读消息。安洋打开,是他自己的自拍照片。照片里的他正卖着力气做鬼脸,仿佛知道安洋心里十分难受。

  锦程一直是一个优秀的男孩子。安洋从来都不嫌弃他的出身,她最喜欢他的一点就是他做事认真靠谱,偶尔会调皮,她觉得这样的男生很阳光,很有安全感。

  安洋看着照片,不知不觉眼泪就湿润了。

  妈妈的话仿佛让她在寒冬大雪间脱掉了全部保暖的衣服,寒冷渗入皮肤,刺进骨头。

  比替爷爷守灵堂还冷。她的心在疼。

失·独

  

  ⑦

  安洋坐上飞机回学校了。她依旧穿的是绿色的棉袄,唯一的不同是,她的臂膀上多了一个孝字别扣。

  她会把它带回去的。

  安洋知道提锦程会触碰到父母某一根紧绷的弦,所以之后那几天,她一直小心翼翼不再提他。她父母果然也没有再为难她。

  上飞机前,锦程早已问好了她的航班班次,说要去机场接她,还要给她一个惊喜。

  安洋有些迫不及待地想回去见他。这么些天过去,她真的很想锦程。

  安洋坐上了一趟白天航班,靠窗。那日阳光挺好,她可以一边吃着飞机餐,一边望窗外的风景。

  那些风力发电的风车小得像火柴盒里的火柴。

  她觉得自己这一次成熟很多。她接受了爷爷去世的事实,生命不能永久,珍惜当下是最重要的事。

  她要好好珍惜家人,也要好好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爱情。

  她和锦程其实对未来有了初步的规划。他们想要毕业后继续留在这个城市打拼,自己买房子,买车,努力工作赚钱,养孩子,然后再攒钱买两套房子,把双方的父母都接过来住。C省真的是一个养老的好地方,他们觉得爸爸妈妈都会喜欢这里。

  家人们曾在饭桌上调侃安洋,问她有没有找对象。她总是低着头哂笑道没有,然后大口夹菜吃,试图隐瞒微微泛红的双颊。

  大伯最关心安洋的学习成绩。每每谈论这些,他总是第一个摇头:才上大学,谈什么对象,以后工作了稳定了再说,现在先抓好成绩,争取读研。

  大妈会在厨房和安洋一起做饭的时候悄悄问她,是不是真的没谈对象呀。

  大家仿佛都是当玩笑似的,可是安洋心里始终没有底,她不愿意说,她害怕她这么一说,所有玩笑般的笑容都会收敛起来,随后换上严肃省视的表情,吸一口气,对她道:“哦,农村的,条件不太合适吧……”

  家里人或多或少都有这种心态流露出来。堂哥取了上海媳妇,堂姐找了个开公司的姐夫,他们也希望安洋未来的夫婿能有一个好前途。

  谁说锦程不会有好前途呢?安洋心里打鼓,我当初之所以喜欢他,就是因为他是一个积极上进的男孩子。这样的性格,还有聪明程度,也许还不足够说服家里人放弃对他出身的陈旧观点,但是等着瞧吧,我安洋的眼光一向不差,我们两以后一定能顺利走到一起。

  可是,如果家人就是死活不同意呢?

  飞机穿过一层厚重的云层,外面乳白色什么也看不清。这个时候,安洋忽然想起爷爷躺在棺材里的冰冷身躯,像干枯的海绵,没有一丝生气。

  安洋困了。

  三个半小时后,飞机顺利降落。此刻的C市灯火通明,正值繁华夜生活的开端。

  安洋没有托运行李,一路畅通无阻直奔出去。她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对她笑,冲她招手。

  安洋像一个小孩子一样跳过去,抓着他的胳膊,哈哈的笑。

  锦程环抱住她的腰,摇头:“回去是不是天天吃好吃的,几天不见,胖了一圈啊。”

  安洋拍开他的手,“你就没有诚心来接我,哪有一接人就说人家胖的。”

  “怎么不成诚心了?好了,”锦程陪笑,又自动贴过来,“走,哥带你去个好地方。”

  “什么好地方?”

  “惊喜呀。”

  “什么惊喜呀?”

  “都说了是惊喜,说出来还能是惊喜吗?”

  ……

失·独

  锦程带安洋来的是一家火锅店。这家店很有名气,来吃的人不少,尤其是晚上,店门口坐满了排队待吃的客人。安洋心心念念了很久,却一直没有机会来吃这里的火锅。今天算是要饱个口福了。

  锦程提前预定了位置,领着安洋直接进去了。服务员开始忙着上锅端菜。两个人坐下,互看嬉笑着看对方。

  “这地方真够上档次,和以前吃过的火锅店就是不一样。”安洋斜眼笑道。

  “是吧,这顿饭可是大哥我专门替你接风洗尘的。”锦程也笑着说,随即正经起来,“我知道你一路上肯定没吃什么好饭,这顿当晚饭也罢,夜宵也罢,你必须把点的菜都吃光才行。”

  “我哪有那么大胃……”安洋无语地笑笑。

  而锦程依旧是一副不容辩解的模样:“我觉得你饿了,你就是饿了。在我面前就不要矜持了,我还不了解你啊,你就是一个典型的吃货!”

  安洋笑哭了,摊摊手放弃辩解。这个时候,温热的红锅端上来了。里面飘着各种各样的底料,但是以辣椒居多。

  安洋喜欢吃辣,但并不算最厉害的。其实她的家人里也没有比她吃辣更厉害的了。回家的时候妈妈在家做饭,会顾及安洋的口味多放点辣椒。辣一点的菜安洋吃的比较多,相对的她的爸妈吃的就比较少。

  她心里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事情,一时间想不起来。心里有一点闷。

  “学校的一切都还好吗?一个星期没有上课,感觉像与世隔绝了一年。”她问着,嘴里嚼着涮好的千层肚。

  “学校的一切都很好啊,只有我不太好。”

  “你怎么不好了?”

  “因为你不在啊,这个世界对我来说就是孤独的世界,我做什么都是形单影只的……”

  “很矫情啊你。”

  “不信?”

  “嘻嘻嘻。”

  安洋的电话响了。

  她看了下时间,九点多一点,这个时间C市的天已经黑了。而家里那边应该还有点蒙蒙亮。

  是妈妈打来的电话,安洋这才想起来心里一直忘掉的是什么事,忘了给家里人打电话报平安。

  锦程也看到手机响了。安洋看着他,稍微有点不知所措。

  “你接吧。”他说。

  安洋接通手机。周围人说话的声音,店里的音乐声忽然令她觉得刺耳。

  “洋洋啊,下飞机了吗?现在在哪呢?”

  “啊,下了已经。我现在在……吃火锅。”安洋吞吞吐吐地。

  “吃火锅?”妈妈听到这边喧闹的声音,话音也紧张起来,“这么晚了才吃饭?C市都天黑了吧。你在外面?和谁一起?”

  安洋站起身,朝附近的洗手间走去。周围声音很噪杂,弄得她心里也很乱。

  “我和他啊,他请我吃火锅。”

  妈妈的声音更大了一些,“这么晚了不回学校,在外面吃什么火锅?人家请你吃你就一定得吃吗?女孩子懂不懂一点矜持,大晚上的和男生一起出去你觉得好吗?”

  安洋的脑子炸开了,不知道该说点什么。而妈妈的话还在话筒里爆炸。

  “你现在就赶紧回宿舍,听到没有,你能不能长点脑子,不和人家在一起你就活不了了吗?你怎么这么贱啊……”

  安洋没有再说一个字。她挂了电话。深呼吸。

  她跑进卫生间里洗了一把脸。看到镜子上的自己嘴唇都是抖的,没有一丝血色。

  她的手湿漉漉的,没有擦。靠在卫生间的门边,她看到锦程正从锅里夹了一大块牛肉,塞进她的碗里。

  她转过身,蜷蹲在地上,绝望地哭泣。

  她失去了爷爷,失去了姥爷。可以料想到今后她还会因为家人失去锦程,或者因为锦程失去家人。

  绝望如狂奔的草,一刻不停地滋长。

  安洋想起自己小时候,很喜欢追着蝴蝶跑,跑到很远的地方,爷爷在后面追不上,就呼唤她回来。

  快回来吧,快回来吧。

  安洋从卫生间跑了出去。惊慌失措的服务员,邻桌惊诧的眼光,还有锦程急切的呐喊。一切的光影都被她抛到后面。她只想跑。

  她跑到马路中间,一辆辆急驶而来的汽车向她打招呼,喇叭声在耳边飞舞。

  不和人家在一起你就活不了了吗?

  安洋不知道活着的意义是什么。是为了感受爱,还是为了感受痛苦。

  眼前这辆车的车灯泡像两只橙色的蝴蝶。就是她小时候追逐过的那种。只是这一次,是它们闪着温暖的橙光,朝她急扑而来,仿佛一场久违的拥抱。

  她看到爷爷的微笑,那是她第一次透过温暖的光看清爷爷脸上浮现的皱纹,那是时间凝结的痂痕。

  她结束了一切思考的痛苦。

失·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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