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那么大,而我只一人
接到奶奶电话,让我一瞬间有些恍惚,忘记已经多久没有听到过她的声音了,以致于在她喊出“妮子”时,我竟然有些反应不过来,“妮子”啊,已经多少年没有听到过的称呼了,顿了好一会,才渐渐听出来,电话那头那个苍龙的声音是奶奶。她找我,是因为那个男人病了,偏瘫,不光病了,他的小老婆带着他的家当跑了,他成了孤家寡人,想要我回去看看。
收拾了一下手头工作,我开着车,不紧不慢走向那个我以为一辈子都不会回去的地方。十三岁那年,初中上不成了,我奔着同村的小姐姐南下打工,进过黑工厂,当过饭店服务员,在美甲店、美容院、理发店这些打工妹聚集的地方干过,还差点被骗成了坐台女,好歹最后,算是苦尽甘来,碰到了我的师傅,一个裁缝,跟着她从认识布料学起,努力了快十年,成了一名小有名气的私服裁缝。
家乡是什么?我几乎忘记了,因为不愿回想,那对我而言,不是眷恋,是苦难,也因为没有精力回想,这些年,我几乎没让自己停下过。开始是忙着吃饭,忙着打工,因为活着已经万分辛苦,后来是忙着挣钱,忙着攒钱,因为想要活得好一些。
提着一兜子纸钱和水果,找到母亲被荒草包裹了的坟头。草很多,很密,杂乱地交叉在一起,我蹲下身子,一点点把草薅去。我不着急,慢慢地薅着,任凭泪水一滴滴落在乱草间。母亲去世那年,我十二岁。那是个晚上,病了多年的母亲突然有了力气,好像枯草重新焕发了生机一般,她自己洗了澡,换上了一身干净衣服,还把她那间小屋子整理了一下,拿艾草点燃熏去了屋里的霉味,才把我叫了进去。母亲说,小妮妮啊,妈妈熬不过去了;母亲说,小妮妮啊,留下你自己怎么办啊;母亲说,小妮妮啊,妈妈对不住你;母亲说,小妮妮啊,去求求你姥姥吧;母亲说,小妮妮啊,小妮妮啊......
母亲瘦弱的身子在我的怀中一点点变凉,一点点僵硬,我不知道我抱着母亲坐了多久,我甚至不知道是谁掰开了我的胳膊,我只记得,有人要将母亲拖走,我爬起来要去抢,没抢到,我晕了过去。
我在姥姥家待了一年,早起割猪草,在舅妈的冷眼中喝一碗稀饭去上学,下午回来下地干农活、做饭、剥玉米、剥花生、缝鞋垫、编草垫子.......我跟在姥姥身后,不言不语老老实实干一天活,夜深人静的时候,默默地看着窗外乌蒙蒙的天空静静地流眼泪。姥姥有时将我搂进怀里,有时叹口气拍拍我的肩膀,我就闭上眼睛,努力忍住让身子不再颤抖。
姥姥生病了,舅妈骂我晦气,我知道不能再待下去了,我告别了姥姥,去找奶奶,奶奶叫我回家,她说:“妮子呀,正好你妈去了,没人做饭了,我看你爸有一顿没一顿的怪可怜的,你会做饭,回去好好伺候你爸吧。”
我回到家,回到妈妈那间小屋,里面空了,我仓皇地摸索着,什么都没了,妈妈的一切都没了,我坐在地上,长大嘴巴,觉得喘不过气来。
我去村头的七婶子家央求七婶子,求她给她在外地打工的女儿小琴姐打个电话,问问我能不能去找她,她答应了,两天后告诉我,叫我自己坐车去。
我去了妈妈坟头,坐在那里跟妈妈说话:“妈妈,我走了,我去外面看看,我努力干活,我多挣钱,我挣很多很多钱......妈妈,我想你,妈妈,我害怕,妈妈......”
我像一只惊慌的老鼠,走了。兜里揣着从爸爸那里偷来的一百多块钱,一路南下,没有找到小琴姐,被一位热情的大妈招到了一个黑工厂,在里面待了两年。实际上,那个工厂,对别人来说极黑,不让回家,不让外出,一天干活十个小时,还不给钱,因此我看到过有人爬墙逃跑被抓住后被几个身强力壮的叔叔打一顿。但对我这个当时一无所有的小孩来说,却还好,因为,我不需要外出,不需要回家,只需要吃饱饭。一天干十个小时的活也还行,毕竟因为我还小,整天在车间里来回转悠动不动就动手打人的那几个叔叔不但不打我,有时还对完不成任务的我睁一眼闭一眼,并不难为我。
15岁那年,工厂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解散了,后来我知道,大概是因为市场规范,政府打击黑工厂受到波及了。总之我再次孑然一身在陌生的城市街头徘徊,这次,口袋里多了二百块钱,是工厂解散时,一个看场子的叔叔塞给我的。我在一个饭店待了半年,在一个美容店待了半年,在一个美甲店待了一年。美甲店的一个姐姐对我很好,经常带我出去逛街,后来带我去了一家夜总会,几次后,我害怕了,知道她为什么花钱能够大手大脚了。
我离开美甲店,再次流落街头。我生病了,感冒发烧,蹲在一家裁缝店门口,望着夜空发呆。身上难受,心里却是欣喜的,我想,是妈妈要来接我了吗?是我终于结束这辛苦,这害怕,这冷清,要回到妈妈的怀里了吗?
是师傅收留了我。那天晚上师傅晚归,看到了依偎在她家店门口,像条迷路的狗一样蜷缩在墙角的我。师傅并不是个好相处的人,她早年离婚,再婚后又丧偶,从此不再嫁,因为没儿没女,又有门不错的裁缝手艺,也不怕没饭吃,就自己开了家裁缝店,有一搭没一搭地干着。她的脾气不大好,高兴了就教我裁剪,不高兴了就叫我滚出去。她教的时候我就认真学,她叫我滚的时候我就去门口蹲着。后来,她终于不再叫我滚了。我的到来,给她增添了许多麻烦,也给她减轻了许多负担。我会做饭,会洗衣服,会打扫卫生,还会简单的裁剪,那是我在第一次打工的那间黑工厂学来的手艺。师傅慢慢适应了我这个陌生人对她生活造成的烦躁,又慢慢习惯了我精心的照顾,先收我为徒,后来,便将我当做小孙女看待了。我从此,才算是过上了真正安稳的生活。
坟上的草薅完了,露出光秃秃湿乎乎的土坷垃,我找块石头,用它把纸钱压在坟头上,又搬来一堆石头,将妈妈的坟围了一圈,摆上水果,点燃烧纸,对着妈妈说话:“妈妈,十五年了,我都没回来看你,你怨我吗?妈妈,这些年,我过得很累,原来想吃饱饭那么难,原来想挣钱那么难,原来想活下去那么难。妈妈,我不愿意回来,不是不想你不惦记你。那年你生病了,那个男人不但不给你看病,还天天骂你打你,我害怕啊,我每次看到他一脚踹出去,你就像个破布袋一样飞出去,有时候撞在地上,有时候撞在墙上,你一声不吭,我却像疯了一样跑向你,抱住你,我要护住你,让他踢我吧,让他打我吧,可是,每次,我都护不住。后来我知道了,那不是我护着你,是你在护着我。有你在,我才有个遮风避雨的地方,没有你,我就是地上的小草,谁都可以来踩上一脚。我想,我得努力活着,努力挣钱,不能像你一样,被人骂,被人打,被人一脚踹出去,可是,有多少次,我在想,你当初为什么生我,生下我来,是为了让我受苦吗?你为什么当初不带我一起走,只要能在你身边,哪怕是再被人打被人骂,我也不怕啊?”
我想,我大概流尽了一生的泪水,我匍匐在妈妈坟前:“妈妈,我不知道以后还能回来吧,妈妈,你在那边安心吧,你的小妮妮还好,活得很用力,很拼,很努力让自己强大,很努力让自己不再害怕了。”
我去看了那个男人。魁梧强壮的男人老了,像一坨肥肉,躺在肮脏的被褥里,看着我的眼神晦涩躲闪。我将一万块钱放在床头,转身对站在一边的奶奶说:“那年我走的时候,偷了他一百块钱,这算补偿吧。”奶奶跟着我往外走:“妮子啊,你看看,不是钱的事,是没人照顾啊,你看奶奶我一个老婆子,也弄不了他啊。”我笑笑,走了。
师傅见我一身疲惫,叫我洗漱好去睡觉。我睡不着,看着戴着老花镜在灯前看书的老太太:“师傅,要不是那年你收留我,我可能还不如我妈,连个坟头也没有了。”师傅看我一眼:“就这么恨你父亲?”我苦笑:“不知道,这么久了,都不知道是什么感觉了。”师傅放下书:“这次回去,算是对过去的一个告别吧,以后好好过日子,该找个男人就找个男人,该出去转转就出去转转,这些年,你守着我,守着店,干活不要命一般,太累了。”我目光幽幽:“师傅,要是过得太轻松,我会害怕的,要是闲下来,我会心慌,我就会觉得,总有一天,我会跟妈妈一样,被男人一脚踹出去。”师傅有些心疼:“慢慢来吧,都开了几家店了,钱也够花了,保险也买了许多了,有师傅陪着你,日子会越来越好的。”“嗯。”我点点头,一辈子,那么长,我会用心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