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睡
午睡与晚睡不同,夜间睡下,七八个小时后,次日清晨醒过来,精神转足,意气奋锐清爽。午睡却不能太久,大概半小时后即要醒来。如果睡得太多,反而容易使人困倦,且容易入梦魇。
刚刚就是这样,睡了半个多小时自醒,但是不肯起来,又睡,结果跌入到新的梦里,体会到了意识的收缩感,怀疑这是否也是人将死时的反应。
在睡梦中意识向回收缩,不再向外界事物伸出触手,因而意识集中于自己的较为深沉的情感,也因此变得更加敏锐。比如梦见亲人,常常觉得心里一痛。梦见些许小事,也能生出很大的恐惧。人在生活中有时是麻木的,或者说意识是涣散向各种杂事杂物的,因此内心并不十分敏锐,但经历非常之事的时候,巨大的外部刺激就会将人的意识导向专注的目的,因此意识敏锐起来。诸葛亮说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可见非凡人物是知道,人在清醒的时候,也应该训练自己意识的适当收缩,以便时时更明晰地查验到自己的内心的深层的真实的动态。今日的世界充斥了爆炸的信息,更兼有五色五味等迷乱人的感官,人自以为每日在涉历更多经验,以此为自己的能力和荣耀,其实是意识的某种贪婪,四面打探零散的消息,终究如同随风飘荡的芦花,失去了对本心的查知。深以为基督徒在此之间,其所谓悔罪与默想,也是很值得怀疑的。
意识如果收缩较多,通常会有更进一步的事情发生。即人会渐渐对这个世界陌生起来,有点孟婆汤使人忘却今生的意思。不过午睡醒来和晚睡醒来有些不同。晚上睡觉,偶尔有忽然醒来的经历。但这个忽然醒来不是做了噩梦,而是单纯的忽然之间,心里清清朗朗,那一瞬间就有一种遗忘之感,一时之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了无挂碍。不过那感觉稍纵即逝。卢梭也曾经提过他有一次被马车撞晕后,醒来是这样的感受。午睡则有时候是梦魇,即将醒之时,偏偏一时醒不过来,但也感知到了意识的某种剧烈的收缩,使人觉得自己似乎正在走向死亡一般。那一刻的心情颇为复杂。人想起了“我”和“世界”,想到了自己曾经在世界中,但是忽然发现自己想不起“世界”是什么样的,分不清东南西北,听不见亲朋故交,也感知不到时间本身。是一种很特别的孤独感。也许在死亡的时候,意识就是如此这般收缩的。所有生前的爱恨,渐渐如同潮水退去。人好像浮游于黑暗寂静的太空当中,时间如同流星从身边划过,越来越稀少。他要把今生的一切忘掉,进入一种极深的睡眠,直到将来的某一天,被天空中霹雳般的声音唤醒过来。
我们作为人,有很多事情可以做,可以改变,可以实现,但是有那么几件事情,却是完全由不得我们,我们面对这些事情,就好像一个从高空坠落的人面对地心引力一样,完全失去对自己的掌控能力,只能任凭自己被重力摆布。这几件事情是:我们的出生、我们的死亡、我们的复活、我们的爱。也即:我们忽然出现在时间当中、我们忽然从时间中隐匿、我们忽然再次回归、我们的心忽然与另一颗心赤裸相拥。这四件事,尤其前三件事情,我想,甚至都不属于“经验”,出生、死亡、复活,我们都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从别人那里看来的。但是凭空出现在世界上这种事,我们只经历过一次,并且由于人的意识是诞生在那一刻的,所以根本无从追溯这件事的前因后果——人的意识可以观察自身的变化,但无法观察自己的生成,在它有能力观察的时候,事情已经完成了。观察他人和观察自己完全是两回事,无可替代。死亡也是如此,我们在谈论它的人都没有真实经历过。复活更是如此。在神的气吹入之前,人不过是一堆泥土,在复活的号角吹响之前,人是寂静的死灰。也许只有等到能够在水面上自由行走的时候,我们才能够真正明白自己的生死和复活,明白自己的命之所归。
我们不能识破自己的心,正如我们虽然知道它从何而起,又不知道它如何而起,虽然知道它确实和另一些人的心相爱了,但不知道它为何会生出爱来,虽然知道它将来要睡着,又要醒过来,但是我们总是既不肯相信它会睡着,也不肯相信它会再次醒来。人生如梦,将来的梦醒时分,才是真正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