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我的时候,在第36棵树左转
在一条没有车的马路上,一个人走。没有车的双行道,一个人的身影显得太渺小。就像一个不占空间的点,落在了薄薄的平面,如果这时候再来一个点,它们有可能重合,但新点落在旧点上的可能性为零。
这条路上没有车,也没有其他人。青草可以从左走到右,再从右走回左,也可以一直走在道路的中央,笔直向前,却漫无目的。但是,青草没有那样做,她很固执地只走在路的左边。而且是最左,是稍有不慎就可以从马路掉到泥土的斜坡上的左边。
只走在路的左边是没什么特别的原因的。可能是出于某种习惯,也可能什么都不是。或许是很早时候听过的一句话,或许是梦里的某些场景,或许是这一刻突然做出的决定。一切本来都这么随机,这么无意义。每个决定,不管是一秒钟做出的,还是冥思苦想几十个小时做出的,都是随机的,深究原因,是空空,没有可以思考的余地的。你若是不相信,就好好回想一下,为什么世界上有这么多意外,为什么一切都不可控。
现在是正午,还没有走上这条路的时候,青草就看到了很毒很毒的太阳,在炙烤着大地。在太阳最狠的时候,它是灰色的。这是青草说的,因为那个时候,她看不见太阳的,只能低着头。水泥是灰色的,所以太阳也是。我姑且相信了她,因为她很单纯,应该不会骗我。
你想问我问题了。不用问,听我慢慢说就好。
我没见过太阳。我也不可能见到。如果我要见到,我就死了。至于是我先死还是先见到太阳,我也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能见到我的人,都是单纯的人,换句话说,是无聊至极,还能保持着单纯的人。青草就是这样的人,所以我认识她。我以前还认识过一些人,但他们都走丢了。每一个时空,我都只认识一个人。但一个人,我可以陪她很多个时空。
你不要急,我话说得很慢,千百年来习惯如此了。
我只能认识一个人是因为我一旦认识了一个人,就会用她把自己装满。如果有一天她走丢,我就会立刻变空,我记得她,但她再也不会记得我。现在的人都觉得这是一种不可理喻的事情,没办法,我已经老了,跟不上时代,不能同时装下很多人。就这样吧,我不想改了,因为有些曾经和我一样但现在改变了,都不记得从前了。我是一个洞,在很深很深的地下。
三十三,我听到了青草的声音。
三十四,她的脚步很轻。
三十五,她好像脸上有钻石在闪烁。
三十六,她左转了。
“洞庭,这是我最后一次来见你了,好久不见。”这是一段我从未听过的开场白。
我不叫洞庭,我叫庭洞。因为我原来是一个人家里的洞。那是好久之前的事了。将我从泥土中塑造出来的,是一个很美丽的千金小姐。有几百年了吧,那一幕场景还历历在目。她在她家的后花园里,做了一个梦,梦到了她命中注定的另一半。醒来之后,遍寻不得,鬼使神差,塑造了我。于是,我便成了庭洞。她天天和我诉说一个姓柳的公子。他们只在梦中见过一面,却好像是做了几生几世夫妻一般,她和我滔滔不绝讲了好几个夜晚,精神好得出奇。结果没几天,她就病倒了。
对她来说,生病未必不是一件幸事,至少她有了足够的时间来想她心仪的人。但是生病以后,她没法到后花园来找我说话了。心里憋着一团火,却不能喷发出来。她的五脏六腑都在被灼烧,火辣辣地疼。伴随着大火,还有浓烟,将她俊俏的脸庞熏成枯槁的模样。就像……就像老一辈人熏腊肉一样,一块上好的五花肉,熏着熏着就皱缩在了一起,白变黄,红变褐。
再后来,她就一命呜呼葬在了梅树下。而我,则被她的丫鬟塞了一个她的画像。后头的故事,你们都听过。我说了,我不能见太阳,为了避免被挖开,我吐出了画像,不偏不倚,正落在那小子手里。
“洞庭,不知道你喜不喜欢这个名字,如果不喜欢,在我走之后,你就叫回原来的名字吧。”她的思绪飘向很远的地方,“毕竟,我只能占用你一小会儿,不能太贪心。”
我记得青草是故意把我的名字喊错的,她和那个千金小姐一样,刚遇上我就滔滔不绝地说喜欢的那个人。那个人,也和千百年前的描述几乎一样,让人一见倾心,从此不能忘。就像一道光,一下子把她们的心照得明亮。“他的字很好看,字如其人。他每个本子的封面上,都写了洞庭二字。”我至今仍记得,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有一闪一闪的光。
所以,她说,她在自己所有的本子上都写上了青草二字,因为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
所以,我的庭洞二字,被她固执读成洞庭。
我没有见过洞庭的好看的字,但我见过青草在我顶层的土地上反反复复写下的洞庭青草。她的字,不是小女生畏缩的娟秀字体,而是自然舒展开的灵动的字。那些字,带着灵气,带着生命。总让我想起,第一次见她,她薄荷绿的镂花裙随风飘起的样子。
“我走了之后,你大概不会想我。那样很好。”她微微笑着说,向上的嘴角里满是青春的味道,但忧伤却蛰伏在眉梢。
我依稀记得,他们关系不错。虽然现实总没有梦境那么美好,即使过了几百年,人心里最懦弱的地方,还是守护着爱的那块最柔软的心尖。但是,每次谈起他,她眼睛里的笑意,总是很浓。
“你知道我们现在在哪里吗?”青草问我。
我当然是不知道的。只要我心里装着的那个人在第36棵树的地方左拐,我就会立刻出现在她的身边,但我却不知自己身在何方。但没有关系,把一个人放在心里,就是从此以她为原点,把自己从直角坐标系里扔到极坐标系里。
“我们在一个叫做君山的小岛上,我一直往前走,就能走到洞庭。”青草的声音很轻。
我有点奇怪,因为青草说过,他会带她来看洞庭,可是现在明明就只有青草一个人,难道,他在湖边等她?可是为什么,她眼里的忧伤越来越浓。
“洞庭,他走了。”我一下子没分得清她是在叫谁的名字。“他,来洞庭了。”
所以说,青草是来洞庭湖找那个在本子上写洞庭的男生?他为什么要走?什么时候走的?能不能被找回来?
青草听到了我的疑问,却没有回答。
我随着青草一直向前,温度一点点升高,没有树林的地方,太阳就开始炫耀他的威力了。很久很久,青草一直没有说话,我也没有打扰。毕竟,上次她来找我,已经是三年之前的事情,我不知道,这三年里都发生了些什么。
很早很早之前的某个三年里,那个千金小姐,经历了生死生,经历了喜怒哀乐,最后她终于如愿以偿,有情人终成眷属。可惜,生活的琐碎容易把大风大浪里砸不碎的单纯染上灰尘。当我得知她还魂的消息时,我的心又满了,我以为,除了死亡,不会再有东西将她和我的联系切断,然而,我后来知道,有的人活着,她的心却是死的。而且,百年之后,我发现大多数人都是这样和我失去联系的。
突然扑上来的凉爽,让我的思绪一下被切断——洞庭到了。
“他在洞庭里。”青草的声音开始颤抖。什么时候会有这种颤抖呢?就是当你捧着一颗星星在手里,看它渐渐黯淡成一块石头的时候。
“不知道,他被风扬起的时候,是不是实现愿望,看到这片美丽的湖了呢?”我好像明白了什么,认真观察,她穿着一条黛色的裙子,绿成了黑色。
她还在一点一点向前走着,我头上的水压越来越大。这已经不是千百年前了,继续向前,是没有归程的。单纯就是这点不好,什么玄幻都敢相信。看来,我不得不尝试见一次太阳了。
我从地下冲了出来,像一朵无形的筋斗云,将她带回了岸边。
我见到了太阳,不是灰色,是明晃晃的金黄色。我想起了曾经,青草常常和我说起的小美人鱼的故事,她说,他不相信王子不认识小美人鱼,只是,王子心中有比爱更重要的东西。而如果落海的是一个公主,或许就不会让人鱼成为海面上的泡沫。
我没办法想清楚她的话对不对了,但没关系,她很快就会忘了这一切,从第36棵树左转,什么都没有了。朦胧中,我看见远处走来了一个人……
想我的时候,在第36棵树左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