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日子刻在手上,家政阿姨的20年打工史
作者:小七姐
采访时间:2018年2月2日
姓名:小先(化名)
性别:女
年龄:35岁
安徽马鞍山人,小学毕业后开始打工,陆续卖过豆腐、早点,做过纺织工,开过麻辣烫摊铺,目前在京从事家政行业十余年。
看过一则统计数据,北上广深的家政行业里,安徽籍的人员最多。而我认识的小先,也恰好是安徽籍。
她踏实肯干,不善言辞。有着安徽女人的朴实聪明,并把这种特质全部发挥在自己的行动上。
为了生活,她15岁开始外出务工。20年的浸润、磨砺,让她从小女孩蜕变为成熟妇人。人生不过短暂一瞬间,时间便是最好的见证。
黝黑的肌肤、长满老茧的双手,对她来说不过表象而已,和磨难与时俱进的,更多来自她心境的沉淀。我想,她一直都知道自己要什么,这就够了。
初入社会南下卖豆腐,过年爬火车归心似箭
我家兄弟姐妹5人,我排行老大。小时候家境不好,孩子一多起来更是捉襟见肘。生活所迫下,我早早地成为了父母的左膀右臂,不得不承担起照顾弟妹的责任。
即便这样,父母依然在三妹少不更事时,经熟人介绍,把她送到邻村的靠谱人家,当了别家的闺女。在当时的农村,穷人家孩子被这样送走,是屡见不鲜的。
此外,我们家乡的孩子大多读书读得晚。小学毕业时我已15岁,却再也不想读书。
作为长姐的我,眼看着家里揭不开锅,很想为家人分担。再加上村里的同伴们都外出打工了,我心里别提有多羡慕,对外面的世界更是充满了好奇。
我就像存心和父母对着干似的,愣是不再上学,开始忙着找活儿干。那时,找工作并不像现在这样可以自主招工,都需要托人介绍。
打听了一阵,恰好家乡有很多人在广州开豆腐店,需要用人。于是,15岁的我便第一次迈出家门,南下广州开始打工。
卖豆腐是件体力活,我去广州的第一件事,便是学骑脚踏车。因为脚踏车既是良好的交通工具,又可以装载更多的货上路。
接着,我还要学当地人方言,最起码要知道怎么和买家沟通及讨价还价。碰上大爷大妈,他们甚至连普通话都听不明白,我只能入乡随俗地尽快熟悉语言。
每天还要早早起来,将泡好的豆子拿来炸豆腐干,并码放整齐。每天分配的份额,必须当天完成售卖,卖不完是不能回收的。
即便很快能把分配的份额全部卖光,回到豆腐店,还要继续清洗豆腐板、豆腐布、干各种杂活。
广州天气炎热,板和布若是洗不干净,经常会发出难闻的馊味儿。因为需要反复清洗,久而久之,因为长时间浸泡在水里,手就开始渐渐溃烂,疼痛难忍。
店里一般会雇好几个人帮忙,如果销售业绩不好,不仅会遭到老板白眼,还会被同行嘲笑、排挤。
刚去那会儿,我人生地不熟,经常卖不出去豆腐。当时还在长身体,时常因为吃不饱饭,就只能夜里躲被窝里哭。
每到这时,我就特别想家。那时的通讯不像现在发达,可以随时通话。
和家人联系,只能提前将电话打到村上的公共电话,麻烦对方通知家人第二天会再打来,让他们也做好通讯准备。
到了过年,老板娘不准我们回家,想让我们留在那继续干活。同去的六七个女孩坐不住了,不约而同地想家。
于是,我们分别给家人去了电话,动员家人轮番找老板吵架,让我们一起回乡。
可广州的春运票是最难买的。思乡心切的我们不顾老板阻拦,用各种借口,突破重围,躲过验票,从人堆里挤进车窗爬上火车,上车后再补票,硬是这样才回了家。
心急如焚的家长们,也共同集资包了一辆中巴车,在合肥火车站等着接我们。还记得出站后,大家四散在车站广场,像疯了一样到处乱窜,寻找家人的身影。
迫不及待的心情,不绝于耳的呐喊,至今都让我对那次的家人重逢记忆犹新。等到终于见到阔别近一年的父母,姑娘们都急忙冲上前去拥抱、寒暄,眼泪汪汪......
卖早点、做纺织,四处漂泊打工艰辛
那年过后,我年满16岁了。爸爸又托亲戚介绍我来北京的大排档卖早点。早上天刚蒙蒙亮,我爸将我送上一辆三轮车。
一路颠簸着,车上一个人我都不认识,什么也不懂,去火车站的路途好似十分漫长,我内心充满了孤寂和胆怯。
三轮车载着我到了火车站,再辗转到了北京,初来乍到让我很是不习惯。临街的门面,早上卖早点,中午晚上卖大排档。
店里除了老板娘的弟弟在帮忙,就只剩下我一个。熬粥、做早点、点菜、上菜、擦桌子、洗碗,我几乎全部承包。
本来就不大的店,要容纳我、老板夫妻、老板娘弟弟,所以晚上我就只能睡在厨房里。没有床,八个椅子拼起来铺个褥子就成了床。
凌晨,和卖豆腐一样,需要三四点就起来熬粥。那时候厕所离门店特别远,我又害怕把粥给熬糊了,想去厕所只能自己拼命憋着,特别辛苦。
那年刚好赶上北京严查暂住证。有一次,查到我们店里,大家都自顾不暇地东躲西藏,我就躲在厕所里一声不吭,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敢出来。店里也大门紧闭了好几天,无法开张做生意。
等到风口一过,我开始学着和面、包包子饺子。一开始学得慢,就被老板关在房间里,什么时候包会了才“放”出来,陪伴我的除了面粉还是面粉。直到现在,我每逢包饺子,脑海里总会浮现这些画面。
在这家大排档干了大半年,店渐渐就开不下去了,老板把我送到他们亲戚家做了两个多月的活儿。
等不需要用人了,又继续把我送到其他亲戚家。他们还提出各种要求,比如让我临街扯着喉咙叫卖:“吃饭吗?要不要吃饭?”
那一年里,我一共换了四家做事。在被送来送去的日子里,我觉得自己毫无价值,就像一台机器可以随时供人差遣,还要不停地跟着他们的节奏走。稍不留心,就有随时被骂的风险。
好不容易挨到过年,我不想再回北京了。于是,18岁的我去了常州。因为舅妈在那边的纺织厂里帮工,我爸想让我跟着舅妈学织布。
但厂里有规定,不允许老人带新人学习。我爸就交了三百块钱,让我报了当地的纺织培训班。培训了三个月,连吃饭都没钱了,只能饥一顿饱一顿。
后来,一个江阴的纺织老板派人去班里挑选手艺好的人,就这样算上我,培训班里八个女孩一同去了江阴农村。老板租了个民房,买了高低铺,让我们做学徒帮工。
这个老板做事不按部就班,纺织机器还没到位就先招工。因为他觉得我们在培训班学不到真本事,应该到厂里去跟人实地学习。这样被人带出来的实践成果,确实比在培训班纸上谈兵要进步得多。
机器没到位的一个多月里,老板把我们送到相熟的厂里“泡”着,让我们熟悉纺织的各个流程和环节。等到机器一到位,我们差不多可以独当一面了,厂子也就正式开了起来。
没想到,这一织布就织了六七年,我不停地辗转于江阴和常州之间,直到跟我爱人结了婚。
二度进京做家政,十年里幸运和鄙视并存
我和爱人是同乡,在一次过年回乡时打了个照面,彼此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人勤劳、实在,对我很上心。
当时我在常州江阴,他在北京做装修。虽然我们分隔两地,但他始终坚定我们能够走到一起,为了早日迎娶我,还特地攒钱在家乡盖了楼。
前所未有的安定感,让我义无反顾地嫁给了他。婚后不久,我决定二度进京和爱人团聚,两个人也开始为了未来的小日子共同努力奋斗。
来京路上,我想了很久。没有学历,就只能选择一些门槛低的行业。很快,家政行业进入了我的视线。
一开始我不认识人,也没什么客源。于是,我先在家政公司挂靠着,平日里通过公司介绍,还能找到一些零散活儿。
幸运的是,因为我的踏实肯干,得到了一些雇主赏识。经人介绍,我到了一家中型公司从事保洁员,开始有了稳定的收入。
在公司做保洁和传统做家政,本质上有一定的区别。家政要做的事情很多,保洁只是其中一项。除此之外,还要烧饭菜、洗衣服、带孩子,甚至是要学会和雇主长期和平共处。
而在公司里,就相对简单很多。除了保洁,再帮公司行政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就好了,我喜欢那种氛围。
公司里做事,我一直尽量地少言多做。即便这样,也不可能做到尽善尽美,毕竟众口难调。
一起做事的保洁员之间,也会因为事情做多做少、是否能让公司领导看到突出业绩而难免明争暗斗。
两年后,因为公司的人事变动,我出来了。之前在公司里认识的一些朋友对我不错,会时不时地给我介绍一些家政工作。
通过扩大社交,进入家政圈子,加上熟人口碑介绍,我慢慢积累了一定资源,可以想办法自给自足了。
我也开始学着拆分手头的资源,合理分配时间,让工作效率和收益尽量达到最大。
比如,我可以利用上午八点至中午一点的时间,做一户人家,还可以利用下午两点至六点的时间,继续做另外一家。中间有一小时,足够我骑着电瓶车穿梭在两户人家的路上。
当然,能请我们家政人员去做事的家庭,大部分经济状况都不错,人员素质也相对来说较高,很少会为难我。
不过,奇葩的“例外”总还是会出现。
我曾经做过一家,男主人开公司,女主人全职在家带孩子,另外还有一个育儿嫂帮忙。我在他们家主要负责保洁、烧饭,但我却从来不在他们家用餐。
因为这家人在吃方面特别挑剔,据女主人自己说,我来之前,家里已经换过不下20个阿姨。后来我才发现,如果在这家时间做长了,有可能会得抑郁症。
比如,我打个鸡蛋汤,他家人会说“这个鸡蛋吃起来真柴。”说真的,我长这么大第一次听说,喝鸡蛋汤能吃出鸡蛋柴;如果做肉菜,也经常会说“这肉怎么这么臭?”
但其实所有食材,都是经过女主人去超市精细挑选买来的。中间因为做饭的问题,他们曾两度找我谈心,想要换掉我。可能也是找不到再比我合适的人,又不得不作罢。
男主人的父母就住在他们家隔壁,老两口对我和育儿嫂都特别瞧不上,我随时能感受到来自他们的鄙夷。
那个奶奶曾对我们说:“我告诉你,等我儿子有钱买别墅了,我请三个阿姨在家里,就坐在沙发上看着他们干活!”语气相当不屑,我们听了之后,都觉得非常伤自尊。
干活方面对我们不尊重,指手画脚就算了,因为我从不在他们家吃,听育儿嫂说,吃饭也经常不给吃饱。
比如男女主人不在家时,做给爷爷奶奶的菜里面有肉,奶奶会把所有带肉的菜全部吃光,不给阿姨留一星半点。育儿嫂经常要先照顾孩子们吃饭,等到她吃的时候就什么菜都没了。
还有一次,育儿嫂告诉我。奶奶让她午饭别吃了,仅吃一个火龙果就够了。阿姨老实,雇主不让吃就真的不吃。有时候,前天晚上吃剩的饭菜,就成了她第二天的饭食。
什么样的家庭造就什么样的孩子。这家人的小女儿才上幼儿园中班,也从未正眼瞧过我们。小女孩喜欢把玩具扔得到处都是,我有次边收拾边提醒她不要乱放。
她却振振有词地对我说:“我为什么不能乱扔?你是阿姨,来我家就是干活的。我不扔,你哪来的活儿干?”
即便我读书再少,我也明白职业不分贵贱,做人最重要的是心地善良,人品高尚。但从这家人身上,让我看到了人性中最丑陋的那部分。
家人是我工作的动力,我只要我们在一起
其实,做家政这十余年间,我也曾和老公一起去苏州服装厂门口开过麻辣烫、水果摊铺。我和妹妹还每人投资了两万块。
生意不好做,干了大半年没赔也没赚。服装厂的人,经常吃饭不给钱,赊账。因为他们本身也没赚多少,领完生活费后马上出去吃喝,到了月底准保没钱。
为了要回欠账,我和妹妹经常跑服装厂去蹲守要钱。看孩子,看店,要账,这样的日子比起在京时靠双手做家政,不知耗费多少心力。
于是,创业大半年后,我和爱人又双双回京继续打工。慢慢地,我也从初入家政这行的一两千元,做到了现在的六七千元。
每月除了日常生活开销,还能节省下来一部分钱给家人汇去。我们两口子常年在外打工,孩子出生后便一直放在爷爷奶奶家照看。
在京打工十余年,我觉得最对不住的就是孩子。和儿子的见面时间,全部加起来都不满一年。
还记得在那户人家干活时,儿子来京看我。因为我还要上班,就只能把娃锁家里。
我向他们请三天假陪儿子玩,女主人却说家里离不开人,无论如何都不给假。
记得孩子回家那天下了暴雨。我骑着三轮车,把孩子送到火车站。孩子舍不得我,他哭我也哭。大雨倾盆而下,浇得我心头滚烫。
孩子刚走,我就开始想他。但想着还要挣更多钱,才能更快和孩子团聚,我就又坚持回到那家去上班。
没想到第二天,女主人通知我,给我放一个礼拜的假。我当时真的很崩溃,儿子刚上火车,我就来上班了,却被通知明天就不用来了。理由竟是他们要全家出去旅游一礼拜。
没有通情达理,看不到任何体谅。之后,我果断地辞工了。那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就像刚从牢房出来一般,无比轻松。
如今儿子十岁了。为了挣钱,我们常常有家不能回。其间,历经了孩子把我当成陌生人,再到慢慢接纳我的过程。
孩子不认娘的那种撕心裂肺,也许只有当妈的人,才能真正体会。
冷漠、认生、哭闹,母子之间的情感不仅仅只是血脉相连,还需要陪伴。
打工之余,我把自己所能给予的全心给了他,孩子由最初的不要我,到渐渐熟悉、拥抱、依赖、眷恋,这些,让我觉得即便再苦再累,一切都是值得的。
我也和爱人商量好了,再打工几年,把买房欠下的债还完,就一起回乡。我的计划是可以开家私家饭馆,夫妻同心,再难也要坚持走下去。
现在,我最大的愿望是:一家人只要在一起就行,再也不要分开。因为,我想守候在孩子身边,见证他的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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