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阿Q,不灭的魂灵 ——细说阿Q的精神意淫
阿Q一生最大的遗憾就是在问斩书上所画的圆圈不圆;阿Q一生经历最大的耻辱是分别被王胡痛打和被假洋鬼子用文明棍痛抽。思想与时俱进的阿Q应时代之需积极加入“革命”的洪流,以满腔的热血冲锋陷阵。可是,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自己的“三尺微命”竟然被自己满腔热忱参加的革命给革掉了。所以,到死他也没有弄明白,只能带着“十万个为什么”奔赴了另一个世界,在另一个人生的舞台用新的方式去推销自己的精神胜利法。
静言思之,如果大限将至时,阿Q想清楚、弄明白了自己为什么被斩首,也就没有过去、现在,直至将来普罗大众津津乐道的精神胜利法了。论出身和社会地位,阿Q是一个可怜人,没有名姓,居无定所,没有亲朋,没有固定的维持生计的资本,还其貌不扬。如果用一无是处来形容他的境遇,实不为过。从这个角度看,他是值得大家掬一抹同情泪的。不是说,可怜之人,自有可恨之处。——鲁迅笔下的阿Q用自己的行动证明这句话的真理性。
从阿Q不到四十年的生命履历看,不论你如何搜索,在他的的人生词典里找不到“失败”二字。正是这种强大的心理支撑,他才能在短暂的人生舞台上给未庄人带去了那么多茶余饭后的谈资,那么多供有恶意和无恶意的闲人百无聊赖时的调笑逗乐,才会为阿Q之后的人们留下更多反思的东西。在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由于辛亥革命的不彻底,已经在中国统治数百年的封建思想把普罗大众的思想禁锢到令人窒息的程度,尤其是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劳苦大众更为深重。多重的剥削,多重的压榨,最终把在底层人思想深处残存的自我意识一点点榨尽,麻木不仁,似一般生物般无意识地残喘苟活着,阿Q就是其中的一位。
无法改变的出身,无法翻身的生存境遇,如果能够坦然面对,像中年闰土般无言地承受,慢慢地耗尽生命的灯油,更多会博得人们的同情。可恨的是,原本是供人把玩的道具,却把它视为高人一等的资本,而且还进行人为地放大,并不断地用妄想和荒谬刷存在感,最终落得成为笑柄的下场。对阿Q来说,他的可悲与可恨在于他的不自知,摆不正自己的位置,认不清现实的残酷。一个人无法改变自己的出生和容貌,对父母所赐就应该欣然接受、坦然面对。可是,阿Q并非如此。面对比自己强壮的人戏谑和嘲笑自己的容貌长相,他除了采取怒目主义,就是恶语相向,最终演化成激烈的肢体冲撞。至于下场可想而知,不是一顿羞辱,就是遍体鳞伤。有时候为了博得更多的笑料,即使在其缴械投降的情况下,还会被人揪住头发把头往墙上撞,直到阿Q亲口说“打虫豸”方可收手。一顿皮肉之苦,这对一个正常人来说是奇耻大辱,可是阿Q超脱的思想境界很快给自己找到自我疗伤的理由,“自古以来,儿子打老子都是如此”。思想上有了这种辈分上的优越感,再苦再痛也都无关紧要了。
尽管自己没有家室,却有那么多“儿子”,而且能够毫不手软地打老子——自己,再说这些“儿子”没有让自己耗费一点心血就长这么大,这是一件多么让人开心的事情。每念及于此,兴奋很快就湮没了伤痛。本来就靠打零工维持生计,三顿无依,可是他偏偏又有赌博的嗜好。但是,十赌九输,每一次都让他很郁闷。“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终于时来运转,他大赢了一把,结果连本带赢的被人抢劫一空。失落沮丧之余,只能用“被儿子拿去了罢,总还是忽忽不乐;自己是虫豸吧,还是忽忽不乐。他擎起右手,用力在自己脸上打了两个嘴巴,热剌剌的有些痛,便心平气和起来,似乎大的是自己,被打的是别人”的方式自我开脱,让自己“心满意足的得胜的躺下了”。一个人被别人伤害,这是一种悲哀,值得同情。如果自己伤害自己,非但不感到可耻,反而获得快感,这就可恨了;而一个人如果麻木到完全失去知觉,自己还完全没有意识到,其人之为人的生命价值就失去大半,阿Q就用这种自轻自贱的方式消遣自己的生命和为人的尊严。因为自己与赵太爷是本家,所以不自觉的就有了一丝优越感,而被赵太爷抽了大嘴巴,刚开始还愤愤地想“现在的世界太不成话,儿子打老子”,可是“忽而想到赵太爷的威风,而现在是自己的儿子了,便自己也渐渐得意起来”,而且很快“他又觉得赵太爷高人一等了”。“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面对赵太爷的羞辱,阿Q非但没有怀恨在心,反而获得了高人一等的优越感,因为“自被赵太爷打过之后,果然大家也仿佛格外尊敬他”。
在未庄,王胡是不被阿Q看得起的。因为不入自己的法眼,所以在王胡面前,他始终是以睥睨的眼光相对之。因为在潜意识中,他始终认为自己比王胡要高贵。正是这种先天的优越感使然,他会寻找一切有可能的机会在王胡面前显示自己。看到王胡在墙根下赤膊捉虱子,“他忽然觉得身上也痒起来了”。于是,一场捉虱子、咬虱子比赛在两个人之间展开。当数量上占不到优势,阿Q只能以自己咬得响亮宽慰自己,以求在心理上的胜出。可是由于嘴巴的不干净,一场肉搏战随之拉开大幕,结果是“被王胡一连给他碰了五下,又用力一推,至于跌出六尺远”,才收场。“君子动口不动手”的礼仪规矩没有让自己免除痛苦,而被王胡痛打,这对他来说是人生的奇耻大辱。可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还没有从王胡造成伤害的阴影中走出来,平时为自己“深恶而痛绝之”的假洋鬼子的出现,自己被打的狼狈场面被其看到,这让他内心变得更加不舒服。鄙夷、自言自语的谩骂,当这些换来假洋鬼子 “一根黄漆棍子在自己的头上,拍!拍拍!”的抽打之后,人生第二件屈辱让他彻底完成了自我的超脱,“于他倒似乎完结了一件事,反而觉得轻松些”。
从现实的角度审视,阿Q饱受摧残,皮肉之苦让他的人格消失殆尽。但是,在虚妄的世界里,他寻觅到一种超越身体的精神自救方法。面对凡俗,自己是失败的,但是失败的对立面是胜利。既然在现实的肉体世界失败了,那么在妄想的精神世界自己是个成功者。正是这样,阿Q才有滋有味地活着,而且看到小尼姑会迎上去“咳,呸!”,会“走近伊身旁,突然伸出手去摩着伊新剃的头皮,呆笑说‘秃儿!快回去,和尚等着你’”,以获得心理的满足和快感。在阿Q的精神世界里,他始终是以强者的身份给自己进行定位,所以,他始终都生活在“成功”带来的喜悦之中。很显然,与鲁迅先生笔下的孔乙己、豆腐西施、祥林嫂、华老栓等相比,他的生命层次又高出一大截。只不过,这种超越,距离劣根的底层更加的贴近。“奴在身者,其人可怜;奴在心者,其人可鄙。”鲁迅小说中很多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都具有奴隶之身,但是面对同样的身份,不同的人选择了不一样的抗争方式。诚如先生所言:“回望人类几千年的人类发展史,不外乎只经历了两个阶段:欲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阿Q不仅具有奴隶之身,也有奴隶之心。不过,他以自己特有的方式面对社会给予自己的戕害,让其成为文学画廊中另类的经典。而其应对社会的方式为后来的苟活者提供了许多值得思考的话语时空。可以坚信,他的用以自我疗伤的法宝——精神胜利法,虽为很多人所不齿,但仔细审视当下,每个人身上或轻或重地都会留下阿Q的影子,都会自觉不自觉地以自己的方式践行着精神胜利法。其实,有时候,阿Q的精神胜利法并不是完全糟粕的东西,在身处山重水复疑无路的绝境中时,适当地用精神胜利法为自己减压,也许会获得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