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忆奶奶二三事
忆奶奶二三事
文│清河
别样的五一小长假,我恪守规定,居家不外出。在锅碗瓢盆的奏鸣曲中,追忆往昔,情不自禁想去已经去世多年的奶奶。
对奶奶的印象,大多停留在我十岁之前短短的几年。
奶奶出生于上个世界二十年代的一个贫苦家庭,身形高大,未缠足,没上过学,但手脚麻利,做事利落,贤惠能干在周围邻居中有口皆碑。
自不到二十岁嫁给比她小三岁,同样也是农村人的爷爷之后,在近二十年的时间里陆续生下了十个子女,我最小的姑姑和最大的表哥几乎同岁。不幸的是,因为各种原因,夭折了四个。不管怎样,拉扯六个孩子长大成人,其生活的艰辛可想而知。不过,个中苦楚,我不得而知。直到进入八〇年代,农村已经实行包产到户,我爸和其中三个姑姑都已经成家立业,最小的叔叔和姑姑也都快初中毕业了,我对奶奶的记忆也基本是从这个时期开始的。
“走人户儿”
奶奶是个利索的人,无论什么时候,家里的地总是干干净净,简朴的桌面也是纤尘不染。只要走出家门,头发总是梳得一丝不苟,哪怕是有补丁的衣服,也是穿得周周正正。
在农村,大酒小席、人情客往再平常不过,很好地拉近了邻里亲朋的距离,融洽了彼此的关系。那个时候的我,可是最喜欢“走人户儿”(作者注:走亲戚),毕竟这是“打牙祭”的好时机。
小孩儿“走人户儿”,抬脚就走,大人则不合适了,需要随礼。如遇“逢十”大寿,那时一般行情是要随人民币贰元、红布三尺、鞭炮一饼,外加一篮咸菜。印象中,奶奶装咸菜特别有一手,每逢要“走人户儿”,奶奶就提前把篮子洗得干干净净。等篮子晾晒干之后,她再割上几片芭蕉叶,剪裁好,把从坛子里抓出各种咸菜分门别类装进由芭蕉叶隔成的各个小区域里。每次看奶奶装咸菜,都是一种特别好的享受,芭蕉叶在她手里,变得特别“听话”,小小篮子瞬间分割成大小有别的几个区间,然后再把大头菜丝,水咸菜、豆豉、霉豆腐等咸菜装进去,立刻就呈现出错落有致的景象,家常的咸菜顿时变得高大上起来。最后,用剪刀将芭蕉叶剪出一块椭圆形的形状,把咸菜盖住,再用刷把签儿仔细封住,一个精致的贺礼就做成了。每次出行的时候,我都愿意提着篮子,小心翼翼地走在前面。现在想起来,那种感觉绝不亚于提着一个装着500万的密码箱,心里满是骄傲和自豪。
当然,因为路途遥远或者我要上学的缘故,我也不能总是撵脚,跟随奶奶去走“走人户儿”,而这种情况下,奶奶总会给我带回一点儿糖果、花生瓜子之类食物,让我大快朵颐。每次奶奶“走人户儿”回家,她的荷包简直就是我的食品百宝箱,总能掏出香喷喷的小吃,让我这个小馋猫欣喜不已。
一直觉得奇怪,奶奶基本没上过学,她总是能记住所有的远亲近戚、周围邻居的生日和年岁,把这种人情客往处理得妥妥帖帖。难道她的脑海里有一种特殊的程序处理模式不成?
熬包谷杆糖
奶奶是个勤快又能干的人,总是能够想方设法用自己的劳动和智慧去让生活好一点儿。
那个年代,杂交包谷,杂交水稻还没有推广到农村,农民种庄稼,还是靠自己留种子,产量很低。懵懂的我,我是体会不到青黄不接的苦楚,但我让我开心的是,那个时候的包谷杆儿是甜的。每到收获包谷的季节,我就会砍回成捆成捆的包谷杆儿,在咀嚼中享受甜味对味蕾的刺激。
奶奶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信息:既然包谷杆儿是甜的,它肯定含糖,也一定能熬出糖来。于是,她就邀约我妈妈一起行动,去砍包谷杆回来熬糖。我妈是有体力没技术,听说有这等好事,欣然和奶奶前往。她们爬坡上坎,从一块块包谷地里砍下背回一捆一捆的包谷杆儿。
用包谷杆儿熬糖是一个漫长而又艰辛的过程:首先,要把包谷杆儿的泥洗掉,用刀砍成一节一节的,放进兑窝(作者注:一种石头做成的器具,用大木棒可以把里面的物品压碎)里冲碎;然后,把这些碎渣放进滤布里,加上开水过滤,让微量的糖分融入到水里;再后,就是把这些含糖的水倒进一口大锅里,下面烧着柴火,用一个木铲均匀的搅拌,让水分慢慢蒸发干净,最后剩下的固体就是可以食用的糖了。
熬糖的过程漫长而枯燥,越到后面,糖度越来越浓,越需要掌握火候和搅拌的力道,一旦糖烧糊了,就前功尽弃了。那个时候,妈妈和奶奶几乎同步进行,下午天黑之前开始把糖水倒进锅里熬,到我早上醒来,她们依然还在灶台边,不知疲倦地用木头铲子在搅拌……虽然睡眼惺忪,但依然不敢丝毫懈怠。
当然,把糖水浓缩成固体,不是熬糖的最终过程。趁着糖柔软度适中的时候,需要把它从锅里铲出来,挂在绑在柱子上的一个木钩子上反复拉扯。扯糖不仅是体力活,还是技术活,只有扯得好的糖才会变得香脆。最后,把扯好的糖放进炒得香喷喷的豆面里,用塑料布包裹好放进盛装包谷或稻谷的大桶里,让粮食吸收掉糖里最后的水分,才算大功告成。这时的糖,会变得特别脆,用小铁锤轻轻一敲,就可以敲下一块儿。取一小块放在嘴里,瞬间化掉,那甜味顿时弥漫开来,真是满口生津。
就这样,我妈妈跟随奶奶的步伐,一次次砍包谷杆熬糖,然后逢赶集的时候去把糖卖掉,那一年终于给我们一家三口换回来了三双毛绒绒的胶底布鞋。
穿着暖和的布鞋,我给奶奶提议说:“奶奶,我妈妈熬糖用时间太长了,以后让我妈妈去砍包谷杆儿,然后您帮我们熬糖吧?”奶奶哈哈大笑,说:“你个机灵鬼儿,难道我熬糖就很快吗?”现在想来真是太大逆不道了!
后来,奶奶还熬制包谷糖,橙壳糖,我也不时在旁边打打下手。比如,在大石盆里蹦来跳去踩橙壳,去除它的苦味,就是我特别乐意干的事情。不过,当轮到要把一大锅水熬成糖的过程时,我早就熬不住进入梦乡了。
“我们打会儿牌”
年轻时候的奶奶,早早承担起家庭的重任,生活所迫,根本没有娱乐玩儿的时间。即便偶尔有点空闲,要么是在積麻(作者注:把麻搓成细线,供纺成麻布或做成麻线使用),要么是在纳鞋底。
终于,孩子们一个个都长大了,她也不必再那么操劳了。可是,勤劳的她总是看不惯我这种小孩儿无所事事,整天玩儿,尤其是还玩一些她看不明白的扑克牌游戏。每当我和小伙伴在那儿“乌烟瘴气”玩得兴起的时候,奶奶的责怪声总是不合时宜地响起,小伙伴只好悻悻地回家去了。
终于有一天,看到奶奶心情不错,我就拿着扑克牌对她讲扑克牌怎么好玩、怎么有意思。很显然她产生了兴趣,于是我耐心地教她A、2、3、4、5、6、7、8、9、10、J、Q、K每张扑克牌怎么认,接着又交给她最初级的一种“跑得快”怎么玩儿。奶奶发现,打扑克牌远远没有纳鞋底的花纹难,她很快就学会了。
然后,再有小伙伴到家里来玩扑克牌的时候,奶奶变得慈祥了,不再怎么责备我们了,有时候甚至还饶有兴趣地跑过来看我们玩几把。
遇到下雨天,没啥事儿的时候,奶奶还会招呼我陪他玩扑克。但是呢,想到奶奶技艺一般,我有时候不太愿意和她玩儿。奶奶还得拿出她压箱底的零食,引我就范,我也只好“勉为其难”接受了。
屋檐滴着雨水,远山烟雨朦胧,我和奶奶在屋檐下打着扑克牌,赢了哈哈大笑,输了也急眼儿……时间就这么慢慢流淌,不知不觉几个小时。这时,奶奶突然发现还有事情没做,急忙站起身来,快步去做事情了,边走边爱昵地说:“都怪你教会我打牌,害得我浪费功夫,还有事情没做呢!”
不是尾声的尾声
写到这里,不知不觉眼眶里已经满是泪水。
在我十岁那年,奶奶突如其来地病了,醒来时已是意识全无,再也不是那个行走如风、勤劳智慧的奶奶了。
我常常觉得好遗憾,奶奶熬好的一锅糖,还没来得及拿去卖钱,她就病了。
我常常觉得好遗憾,我还会好多种打牌的玩法,都没来得及教给她,她就病了。
……
这一病,就是近十年,在我刚上大学那年,奶奶终于离我们而去了。那时候,我早已没有了泪水,甚至觉得有点欣慰,一生操劳、饱受病痛折磨的奶娘,她终于,解脱了……
奶奶的坟,在老家屋后的山梁上。每年大年初一,无论刮风下雨,回到家的所有人,都会带上鞭炮、纸烛去给她拜年。每次去的时候,她的坟头和坟前的空地上,总是没有多少杂草,干干净净、清清爽爽。
或许,这是对她一辈子勤劳爱整洁的最好告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