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子和尚
最近我的梦里住进了一个老和尚,颧骨高耸,眼窝深陷。两道长眉灰尘沾染,一身袈裟松垮的裹在身上,内里趁着破旧灰色僧服,踩着一双有些焦糊的芒鞋。头顶有小小圆圆的十一道戒疤,还有一小块微微陷进头皮里的刀疤,映射着一点不一样的光彩,那似乎是他的某种特质,只是一打眼,就会不由自主的注意到。
老和尚一身装扮似乎风尘仆仆赶路而来,面容枯槁,瞧不出半点生气,但是唯独一双眼睛,波澜不惊。似乎是内藏汪洋,不知边际。
我不知道他如何出现在我面前,只觉得上一秒浑浑噩噩的梦境突然明了清晰,就见着他站在我面前,并无慈眉善目,更像是一尊学徒雕刻的雕像,缺少生气,有些木纳。他身上有一股难以言喻的古怪死气,似乎眼前的人早已行将就木。如果不是他的一双眼睛,我也许要被他的突兀出现吓到。
“施主,”老和尚木纳双手合十,稍稍低头,眉宇间的岁月写满着坦然,淡然。“贫僧经此宝地地路过,感贫僧与施主可有一段善缘,故妄自打搅施主片刻,想与施主赊几日歇脚功夫,了却此缘。不知施主可否容贫僧稍作歇息?”
我有些不知所措,茫然眼前的老和尚从何来,又向哪去,也不知眼前莹莹仙境是我一梦黄粱,还是如何?此处何地,我又是谁?
我攥了攥拳头,又看了看周身,衣装服饰,手掌肌理,这都是我最熟悉的自己。又看了看眼前平静的老和尚,他似乎并无恶意,而且我也不知若是真有漫天神佛,他是不是其中之一?既然他说是有缘,那还是不要得罪的好。
我刚想做声回答,一阵浓雾就向我涌来,一点点挤散了我的思绪,再次变得浑浑噩噩陷入没有知觉的沉睡。只是隐约听见老和尚一声“谢施主。”,和一双合十的嶙峋手掌。
就这样,稀里糊涂的,老和尚真的住在了我的梦里。
每一天入梦我都能去到这个奇怪的地方,该醒来时便有浓雾裹着慢慢醒来。这里没有龙虎鹤豹,只有漫山遍野从未见过的珍奇草木。你若想躺在舒软的草地上休憩,那背后的不知名小草就会主动长出一些,为你做垫子。你若故意想踩坏某一株野花,那还未等你蓄力踏下,身周的花草就像在土壤中滑行一样,远离你了,只露出黄土地面。那之后几天里,我身边都是光秃秃的一片,似乎山林里所有的绿色都在跟我置气。他们似乎能分辨我的善恶用心,若我不注意摔倒,那即使是被我压折几株小野花,也不见他们躲窜开,让我狠狠地摔在坚硬的土地上。
老和尚就在山脚下一块石头旁入定,每一次我都能够在这里找到他。刚开始我总是喜欢在山林间探险游玩,抚摸老果树的树干跟它讨些奇珍异果吃,后来好奇心满足了,又怕再不小心祸害了这些可爱的草木,我便去的少了,将好奇心转移到了这个老和尚身上。
那之后,我常常喜欢问他杂七杂八的问题,小到酱米油盐家庭琐事,大到神佛恩怨庙堂之争,天人八卦凡人命数,无论是怎样的问题,他都会回答。我想他应当不至于对我撒谎。
我曾问他,你如何生的?石头里蹦出来的还是肉体凡胎爹生娘养的?
我曾问他,你又是如何死的?是寿终正寝还是恩怨情仇?
他双手合十,一一细细的说,不瘟不火,无波无澜。似乎任何事情都不能撬动他的佛心,似乎任何事情在他眼里都是平等。
我不知道他是为何要受到如此残忍刑罚,也不知道是怎样的伟力能够让他身处刀山任人割肉分食千年不灭,又如何不死不灭从他口中万物可炼的火海中一路慢慢走来。
他应当不会骗我,刀山真的分食千年,火海真的万物可炼。
漫天神佛的是非对错也都一一道来,从不掺半点个人情感,只是阐述一件故事,一件史实。
这老和尚,当真放下了。所有的事情都知晓,所有是非对错,尘埃是非都不曾困住他一丝一毫,似乎所有事到了他的嘴里弹指可破,所有人神佛都是一般重量。
我开始有一些敬他了,也学着他的姿势,双手合十。
后来,后来。
有一日我没有忍住好奇心,我问他。既然你如此厉害,六根清净了无牵挂,世上万事都缠不住你,为何不能成那出世的佛?若是成佛,又当是什么佛?
那日是我最后一次见他,那日也是我第一次见他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情感,他眼睛里的汪洋翻起了浪花,仿佛画龙点睛一般,整个人又重新恢复了生机。
老和尚看着我说,我若成佛,众佛修的便都是我的佛。
老和尚问我,你可知我为何只有十一道香疤?
我没有回答他,自始至终我都避开了这件事。因为冥冥中,总觉得不该提及。
我默默向着他站着,脚尖对脚尖,却仿佛针尖对麦芒一样不安。
老和尚没有介意我的沉默,他双手合十孤自说,你知晓为何我总是双手合十么?
我看了看他,不想再沉默。“难道出家人行礼不都是双手合十么?”
“不,不一样。”老和尚眉宇间泛着一点点道不明的缅怀,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的情感。那一刻,一位本该出世的佛,似乎又入了世。
“我与她最后一面时,她笑着握着我的手对我说,若此去不归,以后可就不能再牵着我的手了。”老和尚的眼里满是温柔,散发着不一样的亲近感,似乎这佛离我近了许多。
“若你此去不回,我便去让他们天下无处可去。我是这么向她许诺,也想这样为她做。可她偏偏要我承诺,若是不回了,便让我老老实实的做回我的和尚,为她念经祈福。当我双手合十为她祈福时,她若有灵也能感知一二,就当是握住她的手了。”
“我不想许诺,可怎么都敌不过她轻轻一个吻,就这样铸了大错。”
“我修的禅,救不了她,渡不了她,便修魔。修魔又如何?杀尽天下又能怎样?”
“最后还是修回了佛,我还是想握她的手。天下都比不得。只是这一握,就是两千年了。”
老和尚双手合十,脸上沁着笑向我弯了弯腰。“施主,两千年,想必她也该投胎转世了。我还要回去受罚,贫僧与施主有缘再会了。若施主与她有缘相遇,请告知她一声,当年她没有回来,李子没了念想,便去西天做极乐佛去了,不必等了。”
我已然愣住了,老和尚就这样笑着望我,本就沧桑的面孔沟壑更深了。
我也笑了起来,出世是为她,入世也是为她。你这佛,修的不妥。
“老和尚,出家人不打诳语,本就是受罪去了,怎么能说去做极乐佛了?”
老和尚笑的更灿烂了,“施主你看,”老和尚指了指头顶的一块刀疤,“我跟这佛,还差一点呢!”
老和尚还是走了,和来时一样突兀。那个仙境我再也没有梦到过。
我不知晓她的样貌,不知晓他们之间的故事,不知晓她为何要去,不知晓老和尚铸了什么大错,亦不知晓老和尚为何受罚,还有怎样的惩罚等着老和尚,更不知晓她若转世能否还记得老和尚。
我还是决定,这样写出来。若你在…
又该如何是好?
我只能学老和尚,双手合十,替他说一说这个不带个人感情的故事,也许她也能看到。
老和尚,望你我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