寡言
我从没有见过那样的人。我是说,在我见过的人当中,他是唯一一个。
十一点十五分,我总是在夜晚的这个点走进这家店。
老板坐在一张桌子边抽烟,看见我,就转身进了厨房。
我讨厌说话,或者说,我讨厌和别人说话。
一个月前,我第一次走进这家店。我要吃,就不得不开口。“一碗牛肉面,不要辣”。有辣的牛肉面吗?我不知道,但我已经习惯这句话了。习惯是个好东西。我喜欢那些确定的东西,所以我尽力让自己的生活也是确定的。其实我不是喜欢吃牛肉面,但那是我熟悉的东西。
三天之后,我进店坐下,就不再说话。我想老板已经认得我,知道我爱吃牛肉面。我甚至疑心,在寂寞的寒冬深夜,这家店等着它的最后一个客人。
我觉得舒服得多,我可以一整天都不用说一个字。
我在面条散发出的热气中注意到,在另一个角落里,还坐着一个人。我无心对别人评头论足,但他还是让我忍不住多看了几眼。瘦削,有些油腻的头发。衣服很旧,有点不成样子,但还算干净。我想他来得比我早——他的面只剩一半了。
他似乎也注意到了我,端起面,坐到我的旁边。
“你吃的啥?多少钱?”
他是在和我说话吗?我实在找不出别人。
我没有理他,我喜欢一整天不用说一个字的生活。
他又说了一遍,这次直接坐到了我的对面。
我有些怕。
“牛肉面,价钱自己看。”
这个答案似乎很让他满意,他很快就端着碗,回到了开始的那个座位。
我把钱放在桌子上,面没吃完,就走了。
天气还没有回暖,风有些凉。学校很大,却显出荒凉空旷。我忽然想到很小的时候,第一次进县城,那是我那时候到过的最远的最繁华的地方。我想到小时候有一次闹脾气,夜晚一个人站在家门口,赌气不吃晚饭,我面前,也是这样漆黑的夜色。我妈妈用一碗炒饭就把我叫了回去。我想到一个大我四岁的玩伴,我们最喜欢下雨,因为那样就意味着我们有无穷无尽的泥巴可以玩,想做什么东西就做什么东西——当然,我很笨,每次都是他捏给我玩。一种类似思乡的情绪在我心中蔓延开来。人说一个人变老的标志,就是常常回忆过去,因为他们已经没有未来。我二十多岁,却似乎已经老的不成样子了。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时,我信心满满,甚至觉得偌大的校园会容不下我。我流不出泪,那只是生活对我的惩罚。有时候,我希望自己是一个麻木冷漠的人,可我还会难过,还会开心,还是一个有着实实在在情感的人。
天气渐渐回暖,人们身上的衣物也越来越少。我还是照常去那家店,只是常常会有三三两两的客人也在店里。我想老板一定是认得我了,虽然除了刚开始那几天我还没说过别的话。
偶尔我也会看到他,每次他都穿着不同的衣服,但都是同一种风格——我是说,很旧,但还算干净。他的也剪了,看起来精神了不少。
动物有发情期,人类却没有——欲望一直都在——我是说,我喜欢夏天。看到美女,我也会多看几眼——但只能是看看罢了。每遇到一个我喜欢的人,我就对自己说,等我功成名就了再去找她——那样我才能给她幸福。其实我知道自己很无能,这辈子都不会有什么出息,真正的原因是自卑——我一无所有——真真正正的一无所有。但世界就是这样,需要善意的谎言才能和谐运行,甚至对自己也是。
我的毕业论文终于做完了,一种久违的开心的感觉在我的心头升起。
那天晚上,我照常走进那家店,一眼就看到了坐在角落里的他。
也许他看穿了我的心思?还是他也有什么高兴的事?
端着没吃完的半碗面,他坐到了我的对面。
我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和人聊天了。但我仍是不想开口。
“马上毕业了吧?”
“对,今天论文刚弄完。”我几乎下意识地接了句。
我们聊了很久,我第一次发现我居然有这么多的话要说。我了解到,原来他是隔壁大学的学生,只是被退学了,但一直不敢告诉家人,已经在这边瞎混了几年,等混出点名堂,再告诉父母真相。他也和我一样吗?等着功成名就的那天?他知道这其实是自欺欺人吗?我想问,但终于问不出口。
我可能哭了,但我一定也大笑过。我几乎把我二十多年的单薄生命抽干了。真实的,虚假的,得到的,得不到的。如果人活着是为了什么的话,也许我的过去,就是为了让我那晚有话可讲。
我们准备离开时,老板还坐在那个位置抽烟,我觉得很不好意思,竟呆到这么晚。但我从老板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终于毕业了,我找到了工作,地点在另一个城市。
我想人在一个地方生活得久了,离开它时,就会有一种类似不舍的感觉。这有些奇怪,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但还是有这种感觉。
以后都不会再回来了,我觉得应该有个像道别的东西。
我走进了那家店,我知道,这是最后一晚,也是最后一碗。
我没有看见他,有种失落感。
老板把面端上来时,我冲他一笑。“我明天就走了。”老板想开口说什么,我想,他是要免了我这碗面的钱——我已经没多少钱了。
突然,房屋剧烈地抖动起来,地震了?我下意识地想逃,却动不了。眼前的一切忽的消失了,只剩下一片漆黑。
我睁开眼,旁边一个大汉正在使劲晃我,很是生气的样子。
原来我在拉面店睡着了,老板急着赶我走。我的论文还没做,我的生活里,也没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