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旧之事]外婆记事(40)
三十九.厂区生活
父亲被分配到工厂车间做技术员,母亲在技术科做绘图设计员。整个工厂里几千人中,除了最开始组建工厂的人马是从辽宁鞍山来的,其他人都是从祖国各地分配来的大学生,中专生。大家操着各自的南腔北调组合在一起,住着统一修建的宿舍,家里摆着统一分配的家具,铺着从商店里买的同一批花色尺寸一样的床单,用着同样香味的肥皂洗着同样颜色的工作服。
西部地区的早上八点钟,天刚蒙蒙亮,所有人从宿舍里冒出来,汇成一条人河,浩浩荡荡流进工厂大门,然后不断分支,流到各个车间厂房上班;下午五点钟,大太阳明晃晃地照着,这条人河再从厂里各处反方向汇聚,涌出工厂大门,随即分散到各个宿舍楼里。中间午休一个小时,可以回家吃午饭,也可以到食堂打饭。
当地人吃青稞面和少量的小麦面,喝加一点盐的熬煮的茯茶,是一种大叶子压制成的砖茶。他们没有吃蔬菜水果的习惯,也就没有种植这些东西的可能。唯一种植的可以用来做蔬菜的就是油菜。这油菜是用来收油菜籽榨油的。所以在当地,食用油只有一种,就是当地产的菜籽油。不知是因为压榨工艺不行还是其它的原因,这油炒出来的菜总是黄绿色,黑乎乎的。偶尔能买到的点心蛋糕也是用的这种油做的,发绿发黑很难吃。
父亲母亲第一年住集体宿舍的时候在食堂吃饭,两人把一辈子能吃到的油菜都吃过了,闻到食堂里的菜籽油味道就没了食欲。
当时厂区里所有的物资供应只能走外边通到厂里的铁道线。国家统一调配的物资全是由火车载着直接开到厂里。除了各种建设工厂所需的机器设备生产材料源源不断运进来,火车也会时不时给人们运来成批的生活资料。
入秋时分,厂里会运来整车皮的白菜和大葱,卸到厂区的商店里。这是买过冬菜的唯一机会。每家每户都买上几百斤白菜,上百斤大葱,然后腌一大缸酸菜,剩下的储存到自己挖的地窖里,吃上一个冬天到第二年春。偶尔一次不知哪里调配来的苹果,大伙儿齐上阵冲到商店里去每家抢上一筐,吃两三个月。在这里家家户户都要挖个菜窖储存这些蔬果,来保证之后几个月的供应。大家都没什么经验,就组织起来,扛着锹铲镐头,轮着给一家一家找地方挖菜窖。父亲刚来的几个月里,周末都是在帮人挖菜窖中度过的。母亲也是在第一年帮着厂里的师傅家储存秋菜中学会了腌酸菜和晾晒大葱。
这里供应的主要粮食是面粉,这面粉的产地不固定,质量也参差,偶尔赶上好的,可以蒸出雪白的馒头,绝大多数都是发黑发黄,软塌塌,黏糊糊的。想吃面条就得自己擀,家里都有一个大盖帘儿用来晾面条。商店里几乎没可能买到大米,也没有绿豆红豆之类的粮食,所以想熬点儿粥当早餐就别想了,吃顿大米饭简直就是奢望。
每人每月凭证供应半斤猪肉,这肉和平原上的猪肉不同,有一股极重的腥臊气,肉质发柴很难炖烂。商店里供应的调味品除了盐只有酱油,不知是高原气压还是发酵菌种不对,这酱油味道奇怪,很难吃。如此一来这猪肉就没人能吃了。鸡蛋没有供应,只能自己走上十几里地到老乡家里换几个。商店里偶尔有罐头卖,就三种,凤尾鱼罐头,午餐肉,和四鲜烤麸罐头,几个月断货是经常的事儿。
都是年轻人凑在一起,除了食物果腹,大家能享受的只有彼此的陪伴。谈得来的一帮人就凑在一起,轮流聚餐。所谓聚餐,其实是吃食的极度统一,所以在谁家吃都一样,只是轮着做饭而已。大家凑一起,可以下象棋军棋,聊天,听广播。那年月扑克牌是极少见的,打麻将是资本主义的东西,要杜绝摒弃。厂里,每两个星期的周末晚上放映一部电影,在露天广场上,大家自己从家里搬凳子,穿上棉衣服抵御高原上晚间的寒冷。厂里也有篮球架,不过除了特招的厂队运动员,普通人在高原上的运动体能实在有限,肯打球的群众没几个。
走出厂区往山沟上走上几里路,有一条小河,河水清澈冰冷,河对岸有一小片新种的小树苗,还有当地人在河边山坡上开垦的几小片农田,在后面荒凉光秃的大山的衬托下,显得景色还算优美。河床上被河水冲刷得圆润无比的鹅卵石就是大家看风景后的纪念品,大家挑小的好看的带回家摆在窗台上做装饰,挑大的扛回家用来压住酸菜缸里的白菜。
母亲他们曾经很好奇厂区背后的光秃秃的山梁后面是什么景色。赶上个星期天,大家约在一起,费了好大劲爬到山顶。结果发现,自己站着的所谓山顶,不过是大山脚下的一道坎,自己面前对着的,除了一个继续向上的缓坡以外,是一座更高更大更荒凉的山梁,就这么铺展在目力所及的范围,遮住蓝天。大家伙顿时失望透顶,不仅没有领略到登山上顶的那种“一览众山小”的豪迈气魄,反而体会到了古时流放人员的那种悲怆绝望,那是一种一辈子都要被围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山沟里,永远都挣扎不出去的感受。
在这里的人们,彼此之间的感情就不再仅仅是同龄人的同窗之谊或者志趣相投,而是在这种生存环境的压簇下,结成一种同命运共患难携手渡难关的情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