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绛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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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正与大司徒在朝堂上订立新的田赋税策,一封羽檄被呈递堂前。
“仓央王率领百万大军攻陷幽云十六郡,现已兵至中州前哨嘉良关,诚邀大靖皇帝御驾亲征,若不赴约,便于十五日后破关入中州,挥兵直取皇城。”
侍官读完羽檄,朝堂上顿时沸反盈天。
而我此刻止不住地在心里犯起嘀咕,怎会是他?
他曾向我起誓,永不犯中州疆土。
他还说哪怕我成了中州大靖的皇后,他也会永远奉我大靖皇帝为主,领导西戎与北狄众部永世向大靖称臣。
龙椅上安坐着年仅三岁的小皇帝,一下子被眼前紧张的气氛激得嗷嗷大哭。
我走出帘幕,扶住小皇帝的肩,沉声道:“犯我大靖者,当诛!”
“大司马,本宫封你为平仓大将军,向各个州郡火速征调兵马,着大司农筹备粮草。”
“本宫,将代幼帝御驾亲征!”
一
嘉峪关关口,戈壁无垠,黄沙扑面,落日一点红。
苍鹰王旗远远地随风招展,兵戈阵列齐整,一派肃杀。
天与地之间,目力所及之处,一人一骑居阵列正前方,那人帽婴上的羽绒翻飞,胯下血色战马嘶鸣,像极了年少时的他。
十年前也是在这里,烽火连城,天地变色;一名少年不顾己危护我躲过连天箭雨。
他将我提坐在马背上,手中挥舞一柄长刀冲破血雨尸海,一路向南。
身后追兵紧至,马蹄狂奔,耳边传来他急促的呼吸,背后抵靠的胸膛传来稳定的心跳。
彼时,我还是淇国的公主,千里迢迢嫁去北狄为妃,他是护卫我远嫁的羽林郎卫。
不料在和亲途中却遭遇西戎骑兵的突袭,千名羽林卫誓死杀敌,却被狡猾的西戎将领连番设伏击杀,唯有他预判对方路数,指挥仅剩的十几名亲卫护卫我逃离。
那一战的始料未及才让我注意到这个人,他笑容明亮,礼数谦卑,洞察机敏料敌于先,数次救我于危难。
“你叫什么名字?”
我怯怯地问出我们之间的第一句话,彼时我正躲在牧民的毡房里,偷偷打量在角落里上药的他。
“末将是羽林郎卫莫北寻。”
他躬身垂头,未来得及包裹完的伤口深可见骨,精瘦的胸膛上露出一角苍鹰羽翅的纹身,我惊讶地呆望着他,直到他默默转身退出毡房。
是他!是那少年!
儿时,我随母后回瑶国省亲,曾被西戎骑兵掳劫为人质,一名十来岁的少年潜入西戎军营,乔装成兵卒将我与假人质交换,我才得以回到淇国。
我记住了那少年身上的气息,以及他胸前的苍鹰纹身。
那时我还不知,只有北狄王室男子才会在胸前纹錾苍鹰纹身,那是北狄王室的族徽。
朔风猎猎,雏鹰乘风扶摇,如今已成雄鹰归来。
“北寻,真的是你吗?”
我远远眺望着那道颀长挺硕的身影,不由得在心底为他骄傲。
脑海中那英姿勃发的少年郎历经十载磨砺,已然蜕变为一统西北的仓央王,独享西北草原众部族的俯首归顺。
我知他这一路走来的艰难险阻,无数铁与血的洗礼、同室操戈、各部族之间难以弥和的分裂……
我也相信唯有他才有此才德配得上漠北雄鹰仓央王的称号。
大战在即,阵前的一时恍然又令我懊恼,过去种种又能说明什么?他现在亦是统兵百万的北狄大汗,是来犯我大靖疆土的祸首!
进军的战鼓擂响,我军气势高涨,他们身后站着的是代表天子御驾亲临的太后,更是中州万万百姓。
此战一开,若胜,便能保住身后家园,若败,将退无可守。
将士们输不起!
大司马一身戎装,望向我欲言又止,我手持令旗,抬手欲挥,一声刺耳的鸣镝声骤然穿破轰隆战鼓破空袭来。
“保护太后!”
一道箭矢划着优雅的弧度从天而降,直直插在我面前三寸的岩地上。
青灰色的海东青尾羽颤动不休,是他的鸣镝箭!
二
大司马神色紧张,我却抬手按了按,示意他按兵不动。
我俯身捡起箭矢,拧开尾羽处连接的机扩,从中空的箭身掏出一截细长薄绢,手指不听我的指令,兀自微微发颤。
范黄的绢面上,墨书聊聊几行。
“卿卿悉知,夫自退兵三舍,今晚子时,月下被衾相约,不见不散。”
我脸上倏忽一热,将这片薄绢猛地攥在手中,大战在即,他竟然如此轻薄大靖的太后?
属实……混账!
大司马莫千峰见我脸色有异,正要上前询问那张薄绢的因由,却忽闻前哨大呼:“将军,他们,他们退兵了!”
我抬头一望,果见浩荡的北狄骑兵有序撤离,压阵的将军们不淡定了,胯下战马躁动地蹬踏不已,他们纷纷拔出刀剑,要求出战追敌。
莫千峰觑着我的脸色,见我不肯发话,便传令派探子前去侦查动向,亲自带兵就地扎营。
其实此战筹备地仓促至极,大靖统一九州立朝建国不足十五载,国力未振,举国之力紧急集结的兵马不足三十万,各处州郡只能在三日后陆续征调大军驰援。
莫千峰不愧是老将,他深谙虚实策略,安排左右路大军各五万埋伏在关内的沟谷中待命。
原本计划只要在开战后引仓央王大军入瓮,三方夹击,将战事拖过三日,待援军到来便可拉长战线,切断北狄的大军,后续再与对方周旋。
谁知那仓央王还未开战便临阵退兵,原计划被打乱。
此刻攥在我手心的薄绢真正烫手无比,他难道真的会在子时现身?
随后经探子回报,仓军果然屯兵至九十里外扎营。
入夜,莫千峰加强了营地的警戒,此时月已上林梢,距离子时越来越近。
我就不信那小子在这坚如铁桶的防备下如何与我相会?难不成掘地三尺?
幄帐放下,婢女吹熄烛火,眼前陷入黑暗。
子时,忽闻金锣鸣响,守卫在外焦急请示:“禀告太后,粮草被烧了!”
混账!敢烧我的粮草?
我怒骂着披衣起身,婢女服侍我走出王帐,只见西方火光冲天,映亮了半边夜幕。
莫千峰诚惶诚恐:“太后,末将罪该万死!这恐是那小子声东击西的阴谋,恳请太后立即起驾返回皇城。”
“莫爱卿,我立即手书征调粮草,尽快补上这个缺。”
不顾莫千峰的反对,我淡然走回王帐,着婢女们研磨备笔。
此时有兵卒来报,营地之北二十里外发现仓央王的铁骑,隐蔽在沟谷的左路大军遭遇突袭。
莫千峰临时留下五万大军守卫营地,亲自带兵前去增援。
很快右路大军也遭遇了袭击,驻扎将领只得带兵前去增援,如此一来,驻守在营地的兵力锐减。
身边的婢女们无不胆战心惊,我一边安抚她们,一边安排我的贴身近婢翠环换上我的翟衣躺进幄帐。
我熄了火烛枕臂而眠,侧耳倾听隔着营帐遥遥传来的喊杀声,不期然怀念起少时光景。
犹记得十年前,我与北狄可汗和亲当夜,闯入新房的不是那垂垂老矣的北狄老可汗,而是忠心护我一路的羽林郎卫莫北寻。
他提着染血的刀一把将我从喜床上拉起来,目光灼灼地望着我,嗓音嘶哑,“阿南,我带你走!”
我抽回衣袖,一脸不可置信,却发现整个王庭已经被他的亲随控制,老汗王已死,可敦和二王子及其部族被杀……
原来他的真实身份竟是老可汗与淇国大长主文娴姑姑的婢女生下的孩子,文娴姑姑同我一样是和亲的牺牲品。
“抱歉,我不得已才隐瞒身份的,我救你不仅因为我是王上的羽林郎卫,更因为我需要借助送你和亲回到这里,杀光侮辱我阿娘,还有迫害文娴姑姑的那帮恶狼!”
青年明亮干净的笑容不再,眼底燃烧着复仇的火焰。
我诧异道:“你早有预谋?”
“阿南,你别怕,你不用留在这里,我带你回中州,你还可以做回你的长仪公主。”
脑中瞬时一片空白,我只是下意识地问他,“那你呢?你跟我一起回去吗?”
“我生于斯,却长于淇国,莫中尉是我义父,待我恩重如山,我不愿辜负他,更不想离开……”
他定定望向我,胸口起伏剧烈,却最终屏气涩声,“我先送你回中州,待我了结一切就去找你,好吗?”
可是,他转手将我送给了潘玉戈。
入关前,潘玉戈承诺将我安然送回淇国,条件是待莫北寻继承汗位,与他这个盘踞在中州西陲最大的诸侯结盟,助他问鼎中州之主。
幄帐后陡然发出一声尖叫,思绪被中断,赫然有道身影正捂住婢女的嘴。
他果然来了。
三
“你不是她!”
身影抬手将婢女击晕。
他是如何躲过外围驻扎大军潜入进来的!
我来不及思索,从袖中掏出一颗夜明珠向他掷去,大叫:“来人!”
“阿南!”
那人唤了一声,便风一般快步向我走来。
夜明珠的光晕映出他高大挺硕的身段,离近了才看清他五官轮廓立体,腮下续浓须,长发结成小辫,左耳一枚蓝松石耳铛,厚重的铠甲与兽皮加身,整个人看起来既狂野又威猛,令我顿感陌生。
我从袖中抽出匕首,他寸寸逼近,我步步后退,直到他的沉重的胸甲抵在匕首尖上。
他用那双琥珀色的眸子上下打量我,忽而深深吸了口气,陶醉地笑出声来,“你的味道隔了多少年我都记得,是我的阿南!”
他的笑容和年少时一般模样,只是续着浓须的脸庞多了些许成熟与野性,令我不太适应。
他欲上前,我紧握匕首寸步不让。
他浓眉微微一挑,隐在阴影中的星眸灿然生辉,他摸了摸腮下的络腮胡笑道,“怎么,被我的样子吓坏了?你若不喜欢,我这就去剃了!”
穿戴重甲的厚实胸膛随着笑声振动,我手中的寒刃亦跟着微微起伏,他一把捉住我的手腕,另一只手一把将我揽腰抵近。
他定定地凝视我,浓郁的草原气息混合着狼烟的灼热扑面而来,鼻息纷乱而纠缠。
我顿时羞恼,呵斥道:“放肆!”试图挣扎,无果。
我急了!本宫的护卫呢?驻守在营地的兵马呢?都死绝了!
他仿佛看穿了我的窘迫与气恼,淡淡地说:“我扣下了义父,用他的兵符调走了营地的兵。”
什么?他竟如此手眼通天,将我的大司马都扣下了?
还是说……他们早有勾结?
寒意从脊椎一节一节窜上来,我顿时有种失血的晕眩。
“莫北寻,你到底要如何?”
“我只要你。”
“你……”
温热的唇覆上来,激烈碾转,柔韧的舌像无往不胜的利剑破入唇隙,搅弄玉泉,夺取呼吸。
头脑顿时一片空白,神志几欲丧失。
慌乱中我发现手中还握着匕首,心下一狠,反手扎入他的背心,刃尖卡在甲片间。
他吃痛,抬眉微讶,“是我大意了!”
他将匕首一把拔出,随手远远丢开,转头露出委屈的表情。
“阿南,这么多年,我日日夜夜都在想着你,你怎忍心伤我?”
“我……”
这个恶贼,扣押我的大司马,攻破我中州的门户,只身潜入大靖太后的营帐对我这般无礼,他还委屈上了?
身子一轻,竟被他打横抱起来,转眼便将我放倒在幄帐后的床上,精壮的身躯不容分说压住我。
我拼命地挣扎蹬踹,被他狡猾地躲过,他一手迅速按住我,一手迫不及待地解开他身上的狼皮斗篷,又脱去胸甲、肩甲,解去臂缚与腰带,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阿南,”
他一边解衣一边抵开我的双腿,低喘道:“今日实在仓促,只能委屈你在这简陋之处,你放心,来日我定会补你一个盛大的婚礼……”
我彻底疯了,对他又打又咬,可是他的力气多么大呀,他索性一手将我双手固在头顶,粗粝的手指摸索着剥开我的里衣,探手在肌肤上重重揉抚。
四
“放开我,我乃大靖的当朝太后,唔嗯……”
“莫北寻,你给我听清楚,本宫定叫你尸骨无呜嗯……”
“莫北寻,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你给我放手……混蛋!畜生!”
“啊!”
乳首忽然吃痛,一阵酥麻感一波波传递到后脑,四肢仿佛被抽去了力气。
身体的欢愉与心底的羞耻瞬间撕裂,他到底拿我当什么?
一颗泪从眼角滑落,我咬着唇将脸别向一边,低声哀求:“北寻,不要这样……我不想……”
他顿住,目光滑过我落泪的脸颊,缓缓放开我,随后重重叹了口气坐在身。
此时被他打晕的婢女扶着脖颈清醒过来,刚想大呼,被他凌厉地一瞪,吓得瘫软在地。
“翠环,你先下去。”
我理好凌乱的衣衫,迫使自己沉住气。
翠环跟我的时间最久,她见我已经调整好状态,虽然目露忧色,还是听话地退出了营帐。
短暂的沉默中我盘算了一番当前的处境,目前我人在他手上,将领也在他手上,属实被动到家了,但目前他除了耍流氓还没有暴露真实的目的。
隔了十年,他整个人从头到脚都和记忆中的明亮少年彻底不同了,他这番激情是从何而来?
正想张口试探,莫北寻却弯腰从一堆甲胄中摸出一管羌笛,默默吹奏起来。
熟悉的旋律响起,我不由地心口发酸,这首曲子在十年前他吹给我听过,那是他家乡的曲子,讲的是一对恋人的故事。
孤音飘渺,带着草原特有的奔放与苍阔,勾起了那一段深埋在心底的岁月。
和亲途中再一次遭遇西戎骑兵的突袭,羽林卫人数不断消耗。
深谙地形的西戎人将我们逼入绝境,莫北寻不顾生死抱着我从断崖滚落,之后我在一处洞窟里醒来。
而他手臂、膝盖骨折,旧伤又复发,导致浑身发起高热,当时没有水,亦没有人求助,处境危极。
为了救他,我不得不逼迫自己拿起刀子将他胸前的腐肉挖出来,再撒上金疮药。
狰狞的伤口穿过他胸前纹錾的雄鹰羽翅,当时他流了好多好多血,我以为他再也不会醒过来了。
最终他奇迹般地活了过来,一睁开眼就挣扎着爬去喝洼地蓄积的雨水……
我们没有食物,他就捉蚯蚓、蚂蚁,甚至豚鼠烤来给我。
待他伤好些就去打野物,摘野果……我们在那洞窟里足足待了五个多月。
其实他的伤早就好了,可是我们之间似乎产生了默契,谁也没有提出先离开。
他每晚都会为我吹奏这支曲子,他腼腆地笑着说他只会这一首曲子,那是他的阿娘教他的。
我早已知道他的阿娘就是文娴姑姑的贴身女婢,我猜他对我这般搏命地忠诚,多半是为着文娴姑姑这层关系罢。
再后来,他还是带着我走出洞窟,沿途向牧民借来马匹,最终将我送到北狄王庭。
北狄一直没有等来我这个和亲公主,曾一度迁怒西戎,索要无果后再次向淇国发兵。
北狄老可汗长着花白的络腮须,满脸斑点,他见到我倒是十分意外,当即决定举行婚礼,册封我为妃。
殊不知,正是这决定才激怒莫北寻血洗王庭……
乐曲戛然而止,男人宽阔的肩松下来,长长吁了口气。
他黯然开口:“阿南,是我的错。”
我咂摸着他的语气,试探道:“我们十年未见,其间也一直书信往来,你告诉我你已娶妻生子,在北狄生活得很是舒心,北寻,我心里是为你高兴的。”
潜台词是,你好好的老婆孩子热炕头,又是漠北最大的王,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放屁!”
他猛然转过身,一双琥珀色的眸子陡然射出凶光,让我有一种置身狼口的惊悸。
“我写给你的信没有一封送到你的手里,我才知道都叫那个姓潘的畜生调换了!”
他满脸愤恨,眼里仿佛要滴出血来,切齿恨道:“我将你交给他是这辈子做的最错的决定!”
五
他的话如炸雷般响彻耳畔,我愣怔地望向他,被他强烈的情绪所攫。
而心中另一个警醒的声音响起,这不可能!
因为潘玉戈早在娶我的当晚误饮毒酒导致周身瘫痪,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半死半活地拖到现在,太医都治不好他,每日起居由专人贴身服侍,实为监管。
一个废人如何调换信件?
我放软了口气问道:“北寻,陛下……他身子一直不好,怎会有闲心戏弄于你?”
“他的闲心可是不少!”
他霸道地捉住我双肩,将我狠狠揉进怀中,“阿南,我打这场仗就是要光明正大赢回你,我要挥兵南下攻占靖朝,亲手砍下他的脑袋挂在城墙上,挖下他的眼珠放在我的寝宫,日夜看着我与自己心爱的女人欢好恩爱。”
他的手在我腰背上游移,呼吸再次急促,炙热的硬物硌在我的小腹处,唬得我脸色滚烫。
我一把推开他,声音冷了下来,“莫北寻,你到底要做什么?你开战就是为了报复潘玉戈,你是不是疯了!”
“是啊,我是疯了,我想你想得疯了!阿南,别再拒绝我了好吗?我犯下的错我会亲手扭转过来!等我收拾了他就和你永远在一块,咱们生一堆孩子,好吗?”
望着他炙热到癫狂的眼神,我一时无措,也无法理喻他何来的这番念头。
当初若不是他将我送给潘玉戈,我又怎么会对他彻底死心,如今又大张旗鼓地跑来与我偷情,简直不可理喻。
我压住心底的愤懑,决定还是先弄清楚那些信是怎么回事,于是我问道:“方才你说信被掉包了,给我看看掉包的信吧。”
他皱着眉,眼角向下耷拉,一副犯了错又无辜的模样,“我将那些信,全都烧了……”
“为何?”
“因为那信中没有一句是你的真心话!”
我蹙眉望着眼前的男人,他就像是套在成熟霸气外表下的倔傲少年,眼神既委屈又愤怨。
他气呼呼地说:“你说你感谢我将你交给潘玉戈,他对你好的不得了,你们夫妻情比金坚,他又神勇非常,一举收复九州,建立大靖,成为大靖的祖皇帝……”
“他真的对你好?他这个唯利是图的小人,子孙根都被我废了!你倒是说说他是如何宠你的?十年来为何你一直无所出?”
我一愣,我哪里写过这般不着调的话?
况且,谁说我无所出,我嫁与潘玉戈后不久便诞下了靖和公主……
“北寻,你听我说,”
一提到靖和我就感到喉头发干,她是支撑我一步步走来的信念,是我无法宣之于口的隐秘。
我只好临时转换重点,“你怎么会去伤了潘玉戈的……”
他梗着脖子一脸激愤,“怎么?你心疼了?还是他根本就不行?”
这话将我问得一时语噻,莫北寻啊莫北寻,我发现我这么多年真是错看了你,搞了半天,你的脑子里都装了些什么?
我忽然想起,潘玉戈将我接回淇国王宫后便出征北上,意在收复西北部的云州,半月后负伤回来,在寝宫足足养了半年,想来很可能是那时发生的事。
他伤势如何我并不在意,我在意的是,到底是谁篡改了我的信件?
为何要隐瞒靖和公主的事?
那人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六
“阿南,今晚多少是我唐突,但不这么做,我如何才能见到你?你跟我走,待我明日收编了你的兵,再挥兵南下,一举攻破尚都。”
我无奈地望着他,看来,取代潘玉戈成了他的执念,我有必要把这十年来他错过的一切好好说道说道。
此时,帐外忽然响起喊杀声,莫北寻眼神一凛,霍然起身。
帐外一守卫来报:“大汗,我军遭遇靖朝援军突袭。”
他微微一顿,望向我,“阿南,是你调遣的援军?来对付我?”
哪里来的援军连我都尚且不明,但见他这怀有敌意的眼神,心中到底不快,说话也不免回刺他:“连我和平仓大将军都在你手里,我还能调遣哪路援军?”
他见我满心不悦,伸手揽住我,低声说道:“你别怨我,我想了你十年,盼了你十年,恨不得把心剖了给你……你等着我,待我去探一探,无论如何都会给你一个交代。”
莫北寻说完便召随从进来,那随从不敢抬头看我,只顾垂眼服侍他一件件穿戴上甲胄。
“北寻,你听我一句劝。”
他转过身沉默地凝视我,我直言不讳地说道:“暂时打消你攻打大靖的念头。”
见他浓眉瞬间紧拧,我抬手抚平他的眉宇,他捉住我的手贴在唇上,拿一双幽深的目光看住我。
心中一悸,我放软了声调:“你我之间有些话需要说开,但现在不是时候,你给我些时间,让我先稳定目前的局势,无论如何,举战不是解决问题的唯一手段,何必让你我之间的误会造成无辜百姓的战祸?”
我抽回手反手握住他粗粝的大手,动情地说:“这十年我也时常惦念你,一个人难过的时候我总会去文娴姑姑的牌位前呆个半日,若北狄与大靖能和谐共存互惠长远,就不会再有和亲这种牺牲,有情人亦不会再有生离死别。”
提到文娴姑姑,他幽深的眼神才现出一丝软化,这世上对他来说最亲的人除了他的阿娘,便是文娴姑姑了。
他将我拉入怀中,以额相抵,“你信我并非一时冲动,过去你孤身一人千难万难,如今我来了,便要和你在一处,再不叫你孤单。”
他吩咐账外的亲随务必死守我的营帐,随后转身快步离开。
帐帘落下,隐见战火四起,杀声震怖。
翠环走进帐帘,告诉我前来驰援的是大司空赢霍紧急从西关郡催调来的十万兵力。
赢霍出手果然迅捷,只是莫千峰还在莫北寻的手里,远在朝堂的赢霍自然不知此时出兵根本是投鼠忌器。
我在营帐中来回踱步,心下无比焦灼。
眼下该怎么做才能止战?
忽闻翠环一声惊呼,只见带着火焰的利箭倏忽射穿了营帐,更多的火箭簌簌而来,毡帐很快开始烈烈燃烧。
一群北狄守卫冲进来,叫嚷着护卫我逃离。
兵戈厮杀声越来越近,四处可见中箭而亡的北狄将士尸体。
“莫北寻呢?”
我大声喝问那守卫,守卫用我听不懂的北狄语呼喝一通,簇拥我蹬上战马向北撤离。
鸣镝箭一支支穿破夜空,险些被交织的火箭埋没,那守卫循着鸣镝箭的声响,带着我左突右进,在马背上颠簸许久才找到莫北寻的身影。
远远见他肩背中箭,正与一名将领挥刀厮杀,放鸣镝箭的兵卒见到我便不再放箭。
他竟然还有功夫回头怒斥那名兵卒为何停止放箭。
我驱马上前,急得大喊:“住手!不要再打了!”
那将领并不认得当朝太后的模样,我从腰间摸出代表太后身份的玉牌掷向那将领,随即落在他脚边。
忽闻炸雷般的破空之声,我愕然抬头望向高空,数枚炙亮的火球从天而降,正向此处坠落。
莫北寻眼神倏然一凝,一刀架开那将领,飞身向我扑来。
七
硕大的火球隆然坠地,火星跳炸,胯下坐骑受惊人立起来,眼看就要踏落在纵身前扑的莫北寻背上。
情急之下,我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死死勒住战马的缰绳,让它前蹄保持悬空,莫北寻就地一滚堪堪避过马蹄践踏。
他翻身上马,控住缰绳顺势将我拢在怀中,一边猛夹马肚,一边喝令他的部下向沟谷退守。
他纵马一路疾驰,我忽然问道:“莫千峰是配合你演戏给本宫看吧?”
他挥刀背重重拍打马臀,大笑起来,“我的阿南果然猜到了!”
笑完又贴在我耳边嘘了一声,“你别责怪我义父,我的性子他最是知道的,他配合我大张旗鼓地唱这出戏,还不是操心你我这对苦命鸳鸯?”
好啊!很好!
我气得脸都僵了,随即敛声不语。
莫北寻乖觉地不再调笑,直到策马穿过沟谷一侧的山坳才停下,只见莫千峰身披重甲,远远地见到我便垂下头。
他见莫北寻将我扶下马,脸上有些讪讪的,又压抑着羞恼,俯身下拜。
莫北寻狡猾地溜走,我上前搀扶莫千峰,想他当年为阻止文娴姑姑和亲北狄而大闹朝堂,激得父皇将他降罪下狱,多少年来孑然一身,直到文娴姑姑客死异乡也未曾再见心上人一面,顿时有些心软。
自从得知莫北寻是文娴姑姑托付给他后,他便视他如己出,悉心教导苦心栽培。
这两人是有着深厚的父子情义的。
“臣有罪!”
莫千峰把头埋得更低,抵死不愿起身。
我叹了口气说道:“你是有罪。”
莫千峰沉默半晌,哀哀道:“太后,恕臣不敬!臣之所以假意被他俘虏,并非对大靖不忠,臣只是信得过那孩子的心性,文娴大长公主从小抚育他,老臣更是视他如己出,若能得太后出面说服他彻底归顺我大靖,此番计策虽冒险却也值得。”
“莫帅,你的赌本可是大靖的天下啊!”
我的声音冷寒,语调严厉,胸中杀伐之意沸涨。
莫千峰以额贴地,声颤颤:“臣惶恐……那小子他不敢!”
“不敢?”
我冷笑道:“你知不知道,他是来取太上皇人头的?他对我大靖天子存了取而代之的心思,这大靖以后就该姓莫了!”
莫千峰一听急得立身而起,跟在我身后急道:“不会的,他攻陷幽云十六郡,未伤城中百姓一人,如今也不曾踏足关内一步。他和我说,只求与你相见一面,以示归顺。”
我深为莫千峰的天真而心痛,竟将情义与大义混为一谈,糊涂至此!
我转念一想,不知道莫千峰是否知道那些被掉包的信……
我隐忍怒意,面色如常地问道:“莫帅十年来与莫北寻的家信本宫都看过,所述内容和莫北寻写给我的大体一致,字里行间从未流露出一丝反意。”
莫千峰以为我疑心他和莫北寻早有勾连,一下子涨红了脸,“北寻的信都收在臣的家中,太后可以派人查验。”
北狄往来大靖的书信可都是快马专人急传,快的话一个月便可传到宫中,直接上呈我的御案。
会是什么人能够接触到书信呢?
我暂时搁下这个问题,转而问道:“从西关郡发来的援军,统帅是谁?”
“回禀太后,是赢垒将军。”
赢垒?我隐约记得此人是赢霍的嫡系,虽名不见经传,却能迅速举兵驰援,用投石机发动强攻,倒是很有手段。
莫千峰补充道:“他定是大司空临时从西关郡调遣的急行军。”
“司空?”
我暗自思忖,若是从西关郡借兵,统帅为何不是西关郡郡守?莫非是赢霍养的私兵?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司空胆敢豢养私兵!这还了得?
我心下一惊张口问道:“司空对莫北寻的计划全然不知吗?”
“是,臣也是不久前才接到北寻的飞书,并不及通知大司空。”
“立即传书大司空,暂停各州郡征调援军。”
我瞥向莫千峰身后,莫北寻高大的身影正步步靠近,便刻意补充一句:“着人发函告诉陛下和大司空,大靖和北狄已停战和谈。”
八
莫千峰面露欣慰之色,见莫北寻凑上前便气不打一处来,向他毫不客气地怒喝:“见太后,还不下跪!”
一众北狄将领警觉地按住刀柄,莫千峰见状,怒不可遏地拔出腰间长刀,大靖将士即时枕戈以向,气氛一时紧张。
“义父,义父,您别动怒,北寻这就跪一个。”
莫北寻姿态窕达地按住莫千峰的刀柄,将他的刀按回刀鞘,随即向他的亲随暗使眼色,转头向我单膝而跪。
他小声嘟囔着:“多大个事儿,不就是跪媳妇儿,咱们北狄的汉子一向能屈能伸。”
那些北狄将领都收了刀,莫千峰掩唇干咳,面色窘迫。
我若无其事地赞叹道,“仓央王不愧是西北草原之王!果是真汉子!”
然后虚扶一把,脸上露着笑,语带威胁:“本宫这就代陛下与仓央王在此议和,早日结束纷争,还天下安平。”
莫北寻弯弯笑眼锐光逼人,反手扯住我的衣袖,“你要我放过潘玉戈?”
眼见他出现发疯趋势,我忙说道:“此地不是说话之处,不如请仓央王随本宫入帐一谈?”
他露齿而笑,顺势起身做出邀请姿态,“太后,请!”
营帐内,莫北寻只带了两名亲随,账内都是自己人,说起话来少了诸多顾忌。
他开门见山:“老实说我这番兴兵动众,一是来见阿南的,然后嘛……索性一路打进尚都,把潘玉戈那厮拉下马。”
莫千峰急了眼,上前一把抓起莫北寻的狼皮斗篷,我很少见到莫千峰露出这般凶煞的模样,只听他威胁道:“当真如此!你还哄骗我要向大靖真心归顺!我把你千刀万剐……”
他说着就拔出腰间的刀。
“莫帅!”
我出声制止,转而对莫北寻说道:“仓央王既然要拉太上皇下马,可是打定主意要把这靖朝换成你莫家的天下?”
顶着莫北寻凌厉回视的眼神,我接着说道:“果然如此,你就从我的尸身上踏过去罢!”
莫北寻没想到我的态度转变得如此强硬,他死死盯着我,陷入了沉默。
半晌,我听到他叹了一声,“罢了!”
他上前一把扯住我的手腕,闷声道:“阿南,你当我是为了那张龙椅来的,我是为了你来的!既然你不让我动他,索性今夜就跟我回大漠!”
莫北寻边说边拖着我向帐外走去。
莫千峰一个箭步抢上前喝道:“莫北寻,你胆敢走出营帐,就别怪我不顾念父子情分!”
莫北寻望向莫千峰,眼角微红,“义父,您当年护不住文娴姑姑,难道不是您一生的痛?您为何至今都未再成家?”
一句话问得莫千峰张口结舌,握住刀柄的手背青筋暴凸。
莫北寻接着说道:“当年我就是信了潘玉戈,委托他送阿南回淇国,谁知这畜生转头就强娶了阿南!”
他转而望向我,眼角发红,声音陡然沙哑:“这个卑鄙小人以阿南的性命胁迫我多次出兵南下,我不该送阿南回什么淇国!”
“他给了阿南什么?一个根本就不能人道的废人!”
九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静默了,莫千峰亦是一脸震惊。
我脚底一凉,内心的防守整个坍塌,若是此消息走漏,处境最危险的就是靖和。
这个杀千刀的!会毁了靖和的!
“放肆!你有何资格诬陷陛下?他是我夫君,亦是大靖太祖皇帝。你若是觊觎我大靖万里河山,便从我的尸身上踏去罢!”
说罢,我旋身从一名武将的腰间抽出利剑架在自己的脖颈上,眼里噙着泪直视莫北寻。
此时此刻,我不得不做出这般姿态来迫他。
最终,他的眼尾越来越红,嘴角都被咬破了,他忽而上前一把抓住我颈侧的剑刃,殷红的血顺着他的指缝流淌,瞬间染红了我的儒袖。
他的胸口起伏加速,嗓音压着怒气:“你真的要潘玉戈,不要我?”
我惨然一笑,“本宫是大靖的太后,为大靖社稷而活,唯这条命矣!”
沉默数息后,耳边传来他压抑、愤恨的低语:“你的命比你想的贵多了!”
一阵风刮过,莫北寻撩起衣摆重新坐在石案旁,沉声道:“马上草拟议和!”
“本王承诺归还幽云十六郡,不过要开放互市。”
“放心,本王绝不侵占大靖一寸土地,不过谁叫你们中州的土地富庶呢,只要大靖每年打赏我们一些粟米、绢帛、银两,再委派巧工匠人来我大漠传艺……”
莫北寻语不停歇,絮絮叨叨,临时叫进来的文书来不及沾墨直接伸舌舔润笔尖,笔墨不停,条款越写越多。
我早已无力计较这些,一口气松下来,身子都有些发虚,和他对峙简直用光了我所有的力气。
翠环搀扶我坐下来,莫北寻豹子般的目光时不时扫向我,忽然插话道:“敢问太后,本王这般有诚意,来日可有荣幸携带家眷去尚都做客?”
我提唇微笑,“本宫和陛下自会敞开宫门欢迎北狄汗王觐见。”
莫北寻嘴角一勾,眼神在我脖颈处来回巡梭。
议和长达六个时辰,文书将厚厚一卷议和书誊写完毕,我和莫北寻各自拿出玉玺在卷尾落章盖印。
如此,总算圆满。
我强撑着站起来,莫北寻忽然绕过莫千峰,在我面前单膝下跪,“太后,从今日起,北狄就是你的,请受小王一拜。”
他语调中刻意强调‘你的’二字,还未及我开口,手背被他捉住,温热的唇印在手背上,毛茸茸的胡须绵密地扎在上面。
手背上传来一阵阵酥麻,我想抽回手却不得,他那双琥珀色的眸子正热辣辣地仰视我。
心瞬间颤抖地不像样子。
这家伙的精力属实好的过了头,若不是我历经多年宫廷争斗的洗礼,如何能抵抗他这般火热攻势。
几番拉扯后,我终于蹬上还朝的车辇。
一路上心情说不出的复杂,许是心神耗费太过,加上车马劳顿,回到未央宫不久我便病倒了。
亲殿内的兽首铜炉喷吐着青烟,是我平日素爱的安息香。
睡梦间,我隐约瞥见一道清瘦的身影坐在床前。
玄色袍服,腰间玉带金钩,金印紫绶,这不是大司空赢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