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 神笔马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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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东嘉江之北,有绿嶂山,高可千丈,绿树成荫,鸟兽成群,是本郡一著名山水景区,南朝诗人谢康乐出任东嘉太守时,曾游历此山,并作诗云:
澹潋结寒姿,团栾润霜质。涧委水屡迷,林迥岩逾密。眷西谓初月,顾东疑落日。践夕奄昏曙,蔽翳皆周悉。
古诗新解颇费精神,此处先按下不表。简单地说,就是风景很美的意思。山水怡情,所以谢公常游,应是以山水之美浇心中块垒。
今日本文再提绿嶂山,却不是因为它的景色,更非怀谢康乐之古,而是因一支神笔——据说谢康乐游绿嶂山时,曾留下一支神笔,得此笔者,可著文章,可画山水。
02
众所周知,有神笔马良者,得白须丈人所赠神笔,能画啥是啥,然后经历了颇多故事,为人们熟悉。巧的是,与绿嶂山神笔有关的人,也叫马良,但他的故事却比神笔马良更为曲折离奇。
话说马良,在遇到神笔之前,已经历过世事沧桑:马良生于元末,当时天下大乱,各地民众纷纷揭竿而起,皆以“驱除鞑虏、恢复中华”为愿。马良也是热血男儿,苦北方蛮族很久了,便就近加入了方国珍的队伍,攻打元兵,为恢复中华献一份力。
后来,方国珍为朱元璋所灭,马良也就随军解散归乡务农。接着天下大定,国泰民安,马良也娶妻生子,在东嘉城外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小日子过得也算是欢快。
然而,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太祖朱重八得天下太顺,总担心有刁民要害朕,于是各种折腾,杀鸡儆猴者有之,杀猴骇人者有之,文字狱者有之,互相检举者更是不胜其数。
起初,此类折腾只在朝堂之上,只是波及文武百官而已。但后来,地方官吏为了邀功请赏,居然将其扩大化,要抓贱民、斗贱民。
马良便属于贱民。不是说马良很贱,而是因为马良参加过方国珍的起义军。
六扇门当差的问:说你是贱民,你服不服?
马良:小民不服。
当差的问:身为叛军,何其不贱?
马良:小的只是反元,恢复中华,不也是太祖所为之事,哪里贱了?
当差的火冒三丈:呔!大胆狂徒,还敢狡辩。方国珍投机取巧,和元军若即若离,就是叛军。而今圣上圣明,没取你狗头已经很好了,判你个贱民,还不知足?!
马良还想狡辩。当差的已不再听,便拉入牢房。
待东嘉太守细阅案卷后,马良便被划入贱民。按照大明律,贱民不能从事士、农、工、商四业,马良本是农民,划为贱民,便不能再务农了,只得另寻行当。
03
祸不单行,福不双至。
马良被判为贱民后,他妻子马上和他离婚了,而且要带走小孩。意思是让马良净身出户。
马良本想争执,但是话到嘴边又忍住了。毕竟是贱民,孩子跟着他依然是贱民,以后还得受苦。而至于家产,无非是薄田数亩,贱民不能务农,还不如顺水给了前妻。
至此,本来开开心心过着小自耕农日子的马良,瞬间跌落至社会最底层了——真正的无产者。
马良居无定所,食不果腹。便在绿嶂山的山神庙落脚,一则可以居住,解决暂时的漂泊无定,二则此庙信众较多,尚能以供奉聊聊解决饮食问题。
某夜,马良沉睡时得山神托梦:
绿嶂山上谢公游,谢公走后神笔留。
若得神笔手中握,吃喝拉撒不用愁。
马良一个激灵就醒了,他此刻最担心吃喝拉撒了,这若不用愁,那可是天大的喜事阿。所以,天尚未亮,马良就起来,想去寻那神笔。只是这梦托得不完整,山神没说神笔在哪?绿嶂山可千丈,周围几十里,岂非大海捞针。
兔子急了会跳墙,人急了会思考。就是马良这样的武夫,也会分析。既然是笔,总要写字,肯定需要水(研墨),而绿嶂山只有一个水源——绿嶂天池。于是马良只身前往天池,绕池寻找神笔。
如有神助。马良一到天池,就看见神笔插在天池边上,于是开开心心地取了来。
马良画了个金子,道:变!!!
然而没有用,还只是画,并未变成金子。
马良又画个肉包子,道:变!!!
然而还没用,包子依然扁在纸上,不能吃。
马良想,难道山神托的是假梦?但是笔却是真有啊。若不是神笔,那山神为何来此一出呢?
04
次日,马良饿得两眼发黑,浑身无力。
马良闲躺着,握着神笔,对着昨日画的包子流口水。忽然一个警醒:包子,包子,包子变成真包子了,于是抓来就塞入嘴巴——呸,呸,还是纸。
但马良又想到了:不对,虽然包子不能吃,但却这么像真的,而我本不会画画,如何能画得这么像?莫非,这神笔的真正意义是能加持我的实力?
马良于是拿着神笔画难画的人物、虫鸟,都非常传神。再用神笔题跋、作诗,也得心应手——马良本非文人,可见神笔确实神。
谢公此笔,可著文章,可画山水。马良于是放心了,带着神笔下山,各处游荡,为农民提供红白喜事写字、画像服务,赚取日常花销。
溪山之大,人口数万,虽然也有以写字画画为生的伙计,但文人不愿干(趾高气扬、自以为是)、粗人水平差(画虎似猫、白字连连)。而马良恰恰相反,水平比府学生还高,服务起来又如仆人一般,深得普罗大众的欢迎。
马良的小日子又过得风生水起了,马良感觉很开心。唯一的不足是,妻子离异,独身一人,生活颇为无趣。
05
话说马良靠着神笔,在溪山区域谋生,也算是得心应手、逍遥自在。今日金村写字,明天刘宅画图,有业务时必是饱餐一顿,没业务时靠着润笔费也能过活。而且,因为工作业务在不同村庄,能到处漂泊,溪山秀美都可在工作之余游历一番,真是一举两得。
但马良还是颇感寂寞,特别是看到别人家孩子时,就会想起自己的孩子来,数年过去,应该长大不少了吧?有时候看到美丽的村姑时,也会想起自己的妻子,倒不是担心妻子过得怎样,而是独身多年,也想女人了。
马良因贱民的身份在,已有的妻子都离散了,更如何能娶新人呢?马良觉得生活好无趣,物质生活固然重要,但男女之情也不能没有啊。
某日,马良要赶赴枫林村画图,路上暴雨倾盆,马良的破伞抵挡不住,全身湿透。马良只好就近向一茅屋敲门:可有人在?
只见竹门“嘎吱”一声缓缓打开,有位少妇迎了出来:“大哥何事?”
马良本是想避雨的,但是看到少妇美丽动人,竟然忘了说辞,呆在那里。
少妇道:大哥,应该是躲雨吧,快快进来。
马良方才想起自己是避雨的,于是说:多谢大姐,多谢大姐,然后进屋避雨。
少妇见马良全身湿透,便烤起火来,叫马良把衣服脱了烘干。马良推托一下,也就把衣服脱了,毕竟湿透了确实是难受的。
烘衣期间,马良和少妇闲聊,方知少妇姓陈,名云娘,丈夫多年前参加太祖的义军,下落不明,至今未归,如今带着一个女儿,在这乡野小村过着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而云娘呢,也了解了马良的过往。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马良的苦,云娘的悲,虽然各有不同,但悲伤之情大抵能通。所以,聊天之间便亲近了很多。更重要的是,少妇长得俊美可人,马良第一眼便很喜欢。
06
大雨将停,衣服且干,马良要拜别云娘了。但又不甘心此去经年。于是马良说:大妹子,要不哥为你画一幅画,聊表谢意。云娘也喜欢和马良再待一会,便答应了。
因为是神笔,三下五除二,一幅栩栩如生的人物画便成了,云娘瞄了一眼:竟如此动人,可是自己?又暗自神伤,孤芳无人赏,惜哉,惜哉。
马良把画递给云娘,便没有理由再留了,起身要走:再见了大妹子。
云娘见马良要走,情急之下拿出一把好伞:大哥且拿我这把伞吧,以防大雨。
马良知道,初夏暴雨之后,基本不会再有雨的,但还是很愉快地把伞拿来。可以有还伞的机会,就不是一别不见了。
马良拜别云娘后,无心在别处逗留,工作完了就想赶路回来,说是还伞,其实是想见云娘。而云娘又何尝不是呢,也是想着马良早日归来。
所以,再此相见时,两颗心便在一起了。一位妻离子散,一位丈夫下落不明,虽然难有媒妁之言,自由自在在一起,诚然不合礼仪,但终是解决了人间日常,且无他人指责,过自己的生活,也不亦快哉。
07
马良本意写字画画为业,云娘居家即可。岂知,待他和云娘过上你侬我侬的日子时,那神笔就无效了,写字就如鸡爪,画画毫不相像。真是塞翁失马,有失有得,有得有失。
马良亦不伤心,虽然神笔无效,但有云娘,其他都是浮云。而且云娘也不觉得马良失了神笔就毫无用处,依然愿意一起过下去。
上文已说,马良被判为贱民,不能从事士、农、工、商四业,本来写字画画属于四业之外,官府也对贱民从事此业以默许的态度。但神笔无效无法写字画画为生,马良只得在贱业里面寻个工作谋生。
常见的贱业有为奴为仆、吹鼓唱戏、剃头刮脸等等。去当奴婢当仆人,技术含量很低,人人可为之,但马良不要,马良觉得自己是反元义兵,怎么可以为奴为婢?但是鼓吹唱戏或者剃头刮脸呢,又是技术活,马良以前不会,现在也不会,吃不了那口饭。
马良愁眉不展。以云娘一人劳作,养活不了三口人,且云娘的女儿正长身子呢,营养要跟上。云娘看在眼里,只好安慰马良:郎君莫慌,再想想看吧。
如此数日,马良头发都愁白了。本想离开云娘,又是割舍不下。踌躇再三,最后马良决计豁出去了,谋生而已,哪有什么贵贱?
于是,十里之外的陈庄,陈员外家就多了一位四十多岁的老书童。马良不要脸,去当仆人去了。至于选择十里之外,因为远点熟人少。只是苦了马良,每日日出之前出门,日落之后回家。
但相比于心灵的安定,这点苦算不上啥。马良和云娘,都很知足。偶有休假,夫唱妇随,也是美美的。至于云娘的女儿,也是开开心心地成长着。
08
如此,十年时间一晃而过。
马良那失效的神笔躲在角落里布满了灰尘,而马良也成了五十多岁的小老头。
一日,陈员外对马良说:老马阿,你来我家也有十年了,你看我家小子已经中举,暂时不用书童了,来年你看是否另寻东家呢?
陈员外这是逐客令,虽然言语客气,但应无反驳的说辞。马良就自觉得离开陈庄。而五十多岁的人,再找工作,已经很难。
马良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回家,却见云娘已经烧了一大桌好菜。马良想,莫非是娘子体谅他的心情,而以好菜招待吧。
然而,没等马良感慨,云娘先自哭了。马良不知就里,忙问:娘子为何而哭?工作可以再找,不怕不怕。
云娘却道:良,不是工作的事,而是……
云娘欲言又止,马良着急的很:所为何事?
云娘顿了顿说:良,十年前你来时,我曾说我相公参加义军而后下落不明,但前日,有飞鸽传书,说我相公还活着,且已因功已官居六品。
马良听闻此言,惊呆了。
云娘又道:我不知道六品是啥官,但前日县老爷已经遣人来问候了,且送了许多好菜。
马良见此,胃口全无。
09
江湖传说,马良当天夜里就不辞而别了,消失在茫茫的溪山之间。云娘自是痛哭流涕,但也无可奈何。
不久,云娘相公衣锦还乡,茅屋门庭若市,好不热闹。云娘也由村姑而变为夫人,锦衣玉食,恍如梦境。
后来,云娘相公欲拆建旧宅而立府邸,云娘在不舍之间搜寻旧物,找到那枝无效的神笔,已在茅屋的角落里布满了灰尘。
云娘心伤难表,欲哭无泪,暗暗感叹:神笔阿神笔,你可著文章,你可画山水,为何不把这半生情缘续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