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宰治的幽默
《噼啪噼啪山》这个故事里的兔子其实就是一名少女，而身败名裂，最终一命呜呼的那只山狸则是对兔子少女想入非非的丑男人。我觉得这已经是不容置疑的事实了。
据说此事发生在甲州富士五湖之一的河口湖畔，也就是如今船津的后山一带。甲州那一带的风土人情，原本就比较粗犷。或许就是由于这么个原因吧，与其他的童话相比，这个故事多少给人一些野蛮、残忍的感觉。别的先不说，这故事的开端就已经十分残酷了。炖婆婆汤什么的，简直是令人发指，毫无幽默、滑稽可言。让人觉得这只山狸也太作恶多端了。讲到老婆婆的骨头在檐廊下散落一地的时候，真是惊悚恐怖到了极点。很遗憾，这样写的话，作为“儿童读物”是难免会遭受“禁止发行”的命运的。因此，现今发行的《噼啪噼啪山》小人书，只是模棱两可地说山狸弄伤了老婆婆后逃走了，颇为聪明地将这一段给糊弄过去了。这么做，可免于“禁止发行”的厄运，自然是功不可没的，可又出现了一个新的问题。那就是，倘若山狸的恶作剧仅限于此的话，那么作为对它的惩罚，兔子的报复手段就太过狠毒了。因为她所采用的并不是那种一刀斩成两段的痛快淋漓的复仇手法，而是先将其弄成半死不活的，然后不断地耍弄它，最后用泥巴船将它“咕噜咕噜”地淹死了。这种手法从头到尾都是阴谋诡计，与日本的武士道格格不入。然而，倘若山狸做出了将老婆婆炖成“婆婆汤”这样的罪恶勾当，那么，我倒也不是不能接受让它遭受如此严酷之惩罚乃是其罪有应得的说法，可出于不利于儿童的身心发育且“禁止发行”的顾虑，修改成山狸仅仅是弄伤了老婆婆后逃走，再让它遭受兔子的种种羞辱与折磨，最后还让它十分难看地成了落水鬼，就难免有处置失当之嫌了。
说到底，这只山狸原本并无任何罪过，他在山中悠然自得地过着自己的日子，却突遭厄运，被老爷爷逮住了，要被炖成狸肉汤，于是他就垂死挣扎，拼着命也要杀开一条血路，这才使出穷途之策，欺骗了老婆婆，总算是九死一生，捡回了一条性命。他企图将老婆婆炖成“婆婆汤”，自然是罪不容赦的，然而，就像最近出版的小人书中写的那样，倘若山狸只是逃走时抓伤了老婆婆，或许仅仅是在拼命挣扎，也即拼命地进行正当防卫时无意中给老婆婆造成了伤害，那么，这就并不是什么令人发指的罪过了。
我家五岁的女儿，长相随她的父亲，实在是算不上怎么好看，可更为不幸的是，其脑袋瓜也随她的父亲，似乎很有些古怪的地方。我在防空洞给她念了小人书上的这个《噼啪噼啪山》的故事后，她就十分出人意料地冒出了一句：
“山狸哥哥，好可怜呀。”
当然了，“好可怜呀”其实是小姑娘前一阵子刚学会的说法，最近她无论看到什么都会说“好可怜呀”“好可怜呀”，这样能博得妈妈的赞许，因为妈妈总会惯着她——这点小心思是显而易见的，因此也不值得太过惊讶。还因为爸爸带她去井之头动物园时，有看到一群在笼子里不停地溜达的山狸，她认为这是种可爱的动物，因此听这个《噼啪噼啪山》的故事就势必会偏袒起山狸来。且不管是出于何种原因吧，我家里这个小不点儿同情者的话大概是不当真的。她的思想还是童稚的单纯，同理心也是相当朦胧的吧。
然而，我却在女儿的这句动机纯真的话里得到了某种暗示。虽说女儿并不懂那么多，只是随口嘟囔了一下前一阵刚学会的话而已，可是她的笨蛋爸爸听到了，于是皱起眉头来陷入沉思：是啊。如此看来，兔子的行为太过分了。对于这么小的孩子，倒也还是可以随便说点什么支吾过去的，可对于再大一点，受过教育的，已经接受了武士道，或其他堂堂正正之观念的孩子来说，会不会认为兔子对山狸所做出的惩罚，其手段过于卑鄙呢？这可是个问题啊。
在最近出版的小人书里，故事情节被改编为山狸仅仅抓伤了老婆婆，而兔子却十分恶毒地作弄山狸，将他的背部烧伤，还在其伤口上涂抹辣椒粉，最后用泥土船将其淹死。如果这让已经上国民学校的孩子读到的话，他们肯定立刻就会觉得不对劲儿。纵然山狸十分残忍地炖了什么“婆婆汤”，为什么不堂堂正正地通名报姓后将其一刀两段呢？兔子的软弱无力，在这种情况下也是不成为其借口的。因为报仇雪恨就必须是堂堂正正的。天神都站在正义的一边。就算明知自己不是对手，也要大喊一声“天诛！”，面对面地直扑上去的。倘若技不如人，且相差实在太大，那就首先应该卧薪尝胆，潜入鞍马山等深山密林苦练剑术。日本从前的那些伟人，不都是这样的吗？不论之前的恩怨是如何的离奇古怪，凭借着阴谋诡计将对方玩弄至死的复仇故事，在日本还从未有过呢。唯独这个《噼啪噼啪山》的复仇故事是个另类，其复仇手段也太不光彩了。这根本就不是男子汉大丈夫所应有的所作所为。孩子也好，大人也好，或者这么说吧，无论是谁，凡是崇尚正义的人读了这个故事都会略感不快的吧。
然而，不用担心。我对这个问题已经有过深思熟虑了。至于兔子的所作所为有悖男子汉气概这一点，我也已经想明白了，并认为这是合情合理的事情。因为，这兔子原本就不是男人。这是确切无疑的。这只兔子是个十六岁的少女。尽管眼下尚未显露姿色，但她无疑是个美女，而故事之中最为残忍，往往出自这种类型。
希腊神话中有众多美丽的女神，除了维纳斯之外，一般认为名为阿尔忒弥斯的处女神是最有魅力的女神。正如大家所知道的那样，阿尔忒弥斯是月亮女神，她的额头上有一弯蓝白色的月牙，闪闪发亮。她行动敏捷，性格倔强。如果用一句话来概括的话，简直就是个女性版的阿波罗。下界的凶猛野兽都是该女神的臣仆。不过，话虽如此，她可绝不是什么五大三粗的悍妇。应该说，她是个娇小玲珑的女子，手脚精巧可爱，美得令人窒息。不过她并没维纳斯那样的“女性风韵”，乳房也不大。对于自己看不顺眼的人，能无动于衷地痛下杀手。她甚至将水泼在偷看自己洗澡的男人身上，将他变成了一头鹿。想想看，别人仅仅看了一眼她洗澡，她就已经怒火中烧到如此程度了，真不知道要是握了一下她的手，会遭到多么严厉的惩罚。男人一旦爱上了这样的女人，必定会遭受奇耻大辱。然而，男人，越是愚蠢的男人就越容易爱上这种危险的女人。而这种爱恋的结果，基本上也是显而易见的。
倘若对此还心存疑虑，只要看看这只可怜的山狸就行了。这只山狸，其实早就偷偷地痴迷于那个阿尔忒弥斯型的兔子少女了。将兔子设定为阿尔忒弥斯型的少女后，那么无论山狸是犯了炖“婆婆汤”的大罪还是抓伤老婆婆的小罪，遭受到兔子少女之恶毒古怪，毫无“男子汉气概”的惩罚，我们也只能在一声长叹之后加以接受了。更何况这只山狸也同所有痴迷于阿尔忒弥斯型少女的男人一样，即便在山狸之中也是个其貌不扬。只知道胡吃海塞的土包子，等待着他的会是何种悲惨的命运也是令人不忍揣测的。话说那只山狸被老爷爷逮住了，就在快要被炖成狸肉汤的千钧一发之际，为了再看上兔子少女一眼，他拼命地挣扎，总算逃回了山里。他嘴里嘟嘟囔囔地四处转悠着寻找兔子少女，好不容易找到后，就对她说：
“啊呀，你就为我高兴吧！我的一条命捡回来了。我趁着老头子走开的当儿，狠狠地挠翻了老太婆逃回来了。看来我的命还是挺硬的。”
他得意洋洋，唾沫飞溅地讲述着这次大难不死的历险。
兔子少女“咻”地往后一蹦，躲开了山狸的唾沫星子，满脸不以为然地听完了山狸的自吹自擂后，说道：
“我有什么好高兴的？跟我八竿子都打不着嘛。别唾沫星子乱飞好不好？脏不脏呀！再说了，那老爷爷和老奶奶，是我的好朋友啊。你不知道吗？”
“不会吧？”山狸愕然道，“我不知道啊。对不起，我真不知道。要是知道了，他们要拿我炖狸肉汤也好怎么着也好，我就都豁出去了。”
山狸顿时就泄了气了。
“现在说什么都已经晚了。我每次去他们家院子玩，他们都请我吃又软又酥的豆子，好吃得不得了，你不是知道的吗？可你却胡说什么不知道，真是太过分了。你，就是我的死敌。”
兔子少女毫不留情地做出了判决。这时，兔子少女其实已经动了对山狸复仇的心思了。圣少女之怒，可是毒辣无比的。尤其是对于丑陋的蠢货，更是冷酷无情。
“原谅我吧。我真的不知道啊。我没瞎说。请相信我吧。”
山狸蔫呼呼地哀求着，脖子伸得老长，可怜巴巴地下垂着。这时，他看到身旁的树上掉下的一个果子，便飞快地拾来吃了，随即又张望着四周，看还有没有了。可他的嘴里依旧在说：
“我真的不知道啊。看你这么生气，我简直想一死了之了。”
“你胡说些什么呀！一心只惦记吃！”兔子少女无比轻蔑地扭过了脸去，“又好色，又贪吃，真是没救了。”
“你就当没看见吧。我的肚子早就饿瘪了。”他继续在周边一边寻觅着一边说道，“唉，我如今心中的痛苦，你要是能理解就好了。”
“我警告你，别靠近我！太臭了！快走开！我听说你吃蜥蜴来着。太可笑了。听说你还吃粪便。”
“怎么会呢？”山狸无力地苦笑着。不知为什么，他似乎也不能断然地予以否定，只是更加无力地歪着嘴，嘟囔一声“怎么会呢”。
“你别想装上等人。因为你身上的气味儿，可不是一般的臭。”兔子少女无动于衷地做出了十分严厉的结论。随后，她像是想到了什么好事似的两眼突然放出了光芒，将一张强忍着笑的俏脸重新转向了山狸。
“好吧，我这次就原谅你吧。仅此一回，下不为例。哎，你怎么又过来了？不是警告过你别靠近我吗？我可没放松警惕哦。喂，擦擦你的口水，好不好？下巴上湿漉漉的，像什么样子！好了，你听好了。这次，我网开一面，算是原谅你了。不过，是有条件的。那个老爷爷，如今肯定是灰心丧气，萎靡不振，连上山砍柴的精神头儿都没有了，我们替他砍了柴给他送去，好不好？”“我们一起？你说我跟你一起吗？”
山狸那双小而浑浊的眼睛兴奋得直放光。
“怎么了？你不愿意？”
“我怎么会不愿意呢？我们现在马上就去吧。”
山狸兴奋得连嗓音都沙哑了。
“明天吧。明天一早。今天你不是又累又饿吗？”
以下略……………………………
——————太宰治《御伽草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