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
一
朝门大道五街有一个精神抖擞的老太太，大概七八十来岁，衣服整洁，头发也梳的精致，两鬓特别別了黑色的发夹。她每日下午五点左右准时在五街的百货大楼前等着，风雪无阻。常有行人与她搭话，她也礼貌地应着，众人都说她是个老年痴呆，你问她什么，她都只会回答：“我来接我丈夫。”
听人说早些年她儿女还时时劝她别来了，但无论如何都劝不住，反倒越劝越严重。就连她从前最疼爱的孙子们的话，她也不愿相信。
那是一个风雪交加的下午，小孙女看着老太太在风雪里站的可怜，大声对着老太太吼：“奶奶，爷爷已经死了，死了好几年了，您别等了。”
“瞎说。”老太太一把甩开孙女儿的手，气鼓鼓的瞪着她说：“我说你这个同志，怎么就见不得人好呢？”
“诶？”小孙女儿回头望着和自己同样诧异的妈妈，哇地一声哭了。
“妈妈，奶奶不认识我了。”
这是这几年，老太太第一回不认识自己的家人，她礼貌又疏离，叫着每一个亲人，同志。
起初家里人不放心她，兄弟姊妹几个轮流跟着，怕老太太出事。后来，时间一久，见老太太每次都乖乖的回来，还能吃几大碗饭，渐渐地就放了心，全由她去了。
二
她与他结婚的那一年啊，新中国刚刚成立，她欢喜，他也欢喜。父母请了媒人，两个素不相识的青年就这样走到了一起。结婚那一年，她问他：“你大我五岁，读的书又不多，以后日子肯定过不到一块儿去。”
“新中国成立了，你欢喜不？”
“欢喜。”
“我也欢喜。”说完就在她脸上亲了一口，笑嘻嘻地说：“你看，这不说到一块儿去了吗？”
她脸一红，拽着手帕不做声。婚后，他很疼她，日日在她教书的学校门口等她，风雪无阻，一日都未曾落下。婚后一年半，他们有了第一个孩子，是个白净可爱的女孩。
他母亲抱着小女孩，气呼呼的站在病房门口，不走近也不帮忙。他忙前忙后，又是煮粥又是炖汤。
她说：“我生了个女娃，你妈不高兴了。”
“不管她，男娃女娃，只要是你生的，我就高兴。”
他们住一间两室一厅的小公寓，生了孩子后，她一心扑在孩子上。到了晚上，孩子睡中间，他乐呵呵地要一手抱俩。她怕孩子睡得不舒服，去掐他的手臂，嫌他不懂事。
三
结婚第四年，他辞了公社的工作，要出来搞生意，她不理解，硬是生了两个月的闷气。但不论多忙，他始终雷打不动的去接她下班，大家都笑他是个媳妇儿迷。
他笑着说：“那是你们不知道俺媳妇儿的好。”
生气的那两个月，他在门口等，她不看他，一个劲儿的往家走，他就在背后亦步亦趋的跟着。十五六岁的少年血气方刚，骑着二八式自行车呼呼而过，常常快要撞到她时，他都会立刻拉她一把。
她走路迷糊，有一点耳背，他都知道，并深深记在心里。
有一天，下了很大的雪，她一出校门，习惯性地用余光搜寻他的身影，但是没有看到。她失望地嘟着嘴往家走，半路觉得背后跟了个人，她稍稍侧头，看见一双熟悉的大头皮鞋，忍不住笑起来。
回到家，她依然不理他，任他媳妇儿前媳妇儿后的撒娇。她照例照顾好两个孩子后，去洗澡。洗完澡一推门就看见他可怜兮兮的站在门口，脑门上有一小块地方肿着。
“怎么搞的？”这是两个月来她第一次和他说话。
他顾不得疼痛，开心的像个孩子。那是他想赶时髦地骑自行车去接她，路上摔了一跤，额头上磕了个大包，来接她也晚了些。她心疼的给他擦了碘酒，他趁机进了卧室，两个孩子躺在床上，全然没有他的位置。
“走走走。”她催促道，自从有了第二个孩子，他就被赶去客卧睡了。
“我保证不会再让二娃感冒。”
她犹犹豫豫地答应。
四
转眼孩子上了小学，她负责辅导孩子作业，他主动承担起家务，常常是孩子挨骂，他也跟着挨骂。同事都说媳妇儿辅导孩子作业时，三米之内寸草不生，还是赶紧躲远点。他偏偏就爱往上凑，挨骂了还乐呵呵的，弄得她以为他不服，又掐又踹的半个小时。
好不容易挨到孩子上了中学住校，她却再也不习惯和他睡到一床了。也是那一年，他们买了大房子，房间离的更远，话也说的更少了。他不习惯，想找她谈谈，她却满不在乎地嘲笑他一把年纪了儿女情长。
后来他生意亏了，一下苍老许多。她忙前忙后的打点，他却日渐消沉，她嫌他没用，他怪她刻薄。她兼了两份职，那一年她得了胃病，孩子叛逆日日回来都没好脸色。她安慰自己，渐渐步入中年，身不由己，世人不都是这样过的吗？
那日，大女儿摔坏了她心爱的花瓶，还冲她大声嚷嚷，她脸一红，泪就要下来。他打了大女儿一巴掌，那是她第一次看到他发怒，他让女儿滚，可吓坏了她。
她推他，怪他凶了女儿。他站在那儿，手足无措，小声说：“她凶你。”
“那也比你好，要不是你没用，女儿也不至于被同学嘲笑。”
越是相互了解的人，说话就越是伤人。她第一次说他没用，像一把锋利的刀插入他的心脏。他决定从头开始，那一年他年近四十，早出晚归，和她更是无话。
感情像是走到陌路，可笑又可悲。可是啊，这就是大多数平凡又坎坷的中年人生啊。各有各的苦难，各有各的美满，却又似乎在某个年龄段，每个人都有相似的心境，面对成长的困惑，和回首半生处处遗憾的心伤。
五
几个孩子都去了外地上学，他照旧早出晚归，家里突然冷清下来，她一个人坐在空旷的家里，懒得做饭，也懒得开灯。
他的公司下有一群青春洋溢的姑娘，比他女儿稍大，开放又热情。他心里泛起点点涟漪，一起变老的同事，很快就和年轻人打成一片，劝他也年轻一点。他看着她们，就想起二十来岁的她，是冬日里最灿烂的烟霞。
可他实在不愿回家，冰冷的家和冰冷的她，让他窒息。可是，家终是家，女儿打来电话，叮嘱他多陪陪妈妈，妈妈在电话里听起来心情不太好。他回了家，屋里一片漆黑，他听到房间里她小声的啜泣声，鼻子就开始泛酸。
他道歉，和她说了好多知心话。她才知道自己忽视了他，他也才知道她顾及不暇。好像又过了几年初相识的日子，就到了抱孙儿的年纪。
她乐的不像样子，忙前忙后，从此一心扑在孙儿上，而孙儿们像受到某种感召似的，接踵而至。她带完这个又带那个，他跟个小朋友似的，委委屈屈的吃醋。她笑着安慰说：“带完这个我们就去旅游。”
六
可他终究没等到她带完孙子，一场车祸带走了他的生命。他吊着氧气，艰难地对着她笑。
“遗憾呐。”这是他用尽力气断断续续的说的最后一句话。
大女儿泣不成声的问她：“爸遗憾啥呢？”
她一听，眼泪更止不住的流。
“我带你去旅游，现在老年人都流行这个。”
“再等等。”
遗憾呐……
“我们年轻那会儿都没照过婚纱照，我们也去搞一套。”
“再过段时间。”
遗憾呐……
“我同事都带着老伴儿去跳交谊舞了，你也带我去跳吧。”
“晚上得陪孙女儿呢。”
遗憾呐……
“媳妇儿，暑假我们把娃都送去你妈家玩儿吧。我们好久没过二人世界了。”
“作业不用指导了吗？我俩不是天天看得到嘛。”
遗憾呐……
“媳妇儿，我啥时候才能跟你睡啊？”
“等孩子再长点。”
遗憾呐……
尾声
老太太没了，据说是过马路的时候被车撞了。等儿女赶到医院的时候，老太太都凉了，一句话都没留下。
整理老太太遗物的时候，儿女们才发现老太太的日记本能堆半人高，有她们的年少趣事，也有有了孙儿的喜悦，唯独关于老头子的记录很少。最新的一本才看到有关老头子的只言片语。
老太太写：年轻的时候把爱给了儿女，中年的时候把爱给了孙辈，唯独老了才想起来爱你，可你为什么不等我，就走了呢。你在的时候，日日接我下班，我却不曾说过感谢，未曾有所回应。如今你工作的地方修了一栋百货大楼，我日日去等，再也等不到你了。
垂垂老矣时才发现此生最珍贵的不过是个老伴儿，若是伴儿没了，说知心话儿的人儿也就没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