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天上的光,正从地下泛起》
《看见天上的光,正从地下泛起》
健鹰
川西平原,应该有三种描述,川西平原,成都平原、川西坝子。第一种描述,是以四川的行政区划为视角,东西南北方位分明,在准确地表达了这个平原的属地位置外,也将龙门山、龙泉山两大山系的构成的扇骨之间,由岷江、沱江两大水系,浇灌出的沃野千里的扇面美景,有了隐约表达。第二种描述,是以成都为圆心的城市文明表达,“九天开出一成都,千门万户入画图”,从龟城、锦城、锦官城、芙蓉城、美食之都、休闲之都、公园城市的文明脉络,实现了太阳神鸟般的圆环投射。至于第三种“川西坝子”的描述,我更喜爱。在一个“坝子”的词义中,我仿佛看见了隐约的村落和田园,看见了鸡鸭出没、白天晾晒着金灿灿的稻麦、玉米,晚上密布月光、游戏、童谣和蒲葵扇的乡村晒坝。在川西坝子中,我们似乎找到了一个隐藏在泥土深处的生命圆心。正是因为在城市和乡村、在未来文明探寻和当下生活温度,两个圆心的叠加下的生命思考,让我们的川西平原,有了“天府之国”品质内涵。
也许,是因为自己的童年,有着丰富的乡村生活记忆,每当提到“川西平原”,我便会自然的想到:三月绕过乡间的,清清亮亮的桃花水。那水里,不仅有粉色的桃花落瓣,还有红色的杏花落瓣,更有白色的李花、梨花的落瓣。它们像春天的邮票那样,贴在水面上,悄然地流向不知道的地方。若是水面正好有一根木枝、竹枝,这些花瓣会集在一起,可以盖住整条水沟。每当提到“川西平原”,我便会自然想到三月的菜花云。那千亩万亩的油菜花,都成串成串地开了。一种广度与厚度的黄金底色,会将一个个竹林院落,像绿岛一样漂浮起来。空气会带着花粉的甜味,成群结队的蜜蜂,飞来飞去。嗡嗡嗡的鸣叫声,会让你的听觉千疮百孔。
我一直认为,能和“川西”比美的名词,只“江南”二字。而在“江南”的大美中,却少了“川西”的空灵摄魂和硬性沉厚。那清晨的浓雾、淡雾,鸡啼、犬吠,那黄昏的落日、牧童,和鸟雀归林的吵闹。似乎夕阳之后,阳光并没有消失。而是沉入了大地之下,泥土之中。并以一种灵魂和光斑的方式,从每一株草木、稻麦、玉米的根部生长,沿着枝干向上,在每一片叶片的边缘,发散出一种金属般的亮度,给人以钟鼎一样的沉厚气息。
我出生在川西平原的一个叫什邡的县城,这里是西汉名将雍齿侯的封地,有章山洛水之称,是沱江的发源地之一。秦时蜀郡太守李冰在此导洛治水。李冰晚年导洛,打造了都江堰姊妹工程朱李火堰后,病逝在我的老家,留下升仙台及李冰陵。应该讲李冰造就了天府之国,在最后以死亡归属了我的乡土,让这片土地得到了最高的智慧和精神点化。佛教禅宗八祖马道一,出生在此地的一个篾匠家庭。千年古刹罗汉寺,就是马祖讲经的道场。马祖以“即心即佛,非心非佛,平常心是道”为思想核心,倡导的“生活禅”,让佛教文化,从禅林走向民间,得到巨大的弘扬。从这一个角度讲,这片土地,是禅道智慧与民间生活的浇铸原点。这里,是川西平原与川西北高原的交汇之地,湔山湔水构筑的文化走廊,被誉为蜀中先民——氐羌人,向川西平原迁徙的主要通道。桂元桥遗址,是四川最古老的文明遗址。而以狮子王峰为主峰的蓥华山山系,是龙门山的重要核心,是万山气场汇聚的中心。
我父亲的老家,是距县城西北十多公里的,一个叫作“隐峰”的乡镇。这里是湔水河谷的主脉向,是连接三星堆的鸭子河河道的上源区域,是典型的河流冲积平原地貌,也是川西平原的真正展开之地。阡陌纵横,良田万顷,竹林院落,小桥、流水、人家。虽然,它名中带“峰”,却是没有山地的。“峰”字加上一个“隐”,就是平原,却又比单单的平原表述,更有生气、底气和神性。传说,这里真是有一座山峰的,被一个大神隐藏在天上了。
我的童年,便是被父母放在这片土地上生长的。上学以后,每到寒暑假,我都会到乡下,到大孃和六叔家,和他们的孩子一起生活。可以说,这是我童年时光中,最快乐最温暖的时光。在我的记忆中,大孃一直都是白发苍苍的老人形象。一双小脚,一脸慈祥。每年生产队的甘蔗收获后,分得红糖,她都会留下一块,存在一个补着铜钉的老瓷碗中。等我去了,每天给我兑糖水喝。在离开的时候,一定会用那已经空了的老碗,在水缸里舀半碗水,伸出一根指头来,将碗底、碗边粘着的红糖,反复搅动到水里,让我喝下。直到碗中的糖水一滴不剩,才让某个哥哥送我回城。
六叔的家和大孃的家,是两个相邻的竹林院落。两个院落,是通过一片坟场连接的。在竹林和坟地中间,一条小路,似乎全是竹叶和月亮的影子,走起来沙沙作响。白天,孩子们在坟地和竹林里,有太多的快乐。捉笋子虫、捉蜻蜓、做游戏、捉迷藏。到了夜里,却只剩下恐怖,和野狗发亮的眼睛。而我却是常常在夜晚,要走过这条小路的。因为无论大孃家,还是六叔家,谁家的晚饭早熟了,谁家的饭菜里,有了好吃的东西了,谁家就会有一个长长的声音,在村口唤我。我就像一只蚱蜢,被系在两端长长的呼唤中,每一端,都是家的方向。
若是在年节的夜晚,走过坟地,有时会听见悠扬的二胡声。那是隔房的万籁四哥,在拉琴给鬼听。小时候并不明白,他是在他的父亲——我的大伯父的坟边,坐着拉琴的。当时,只觉得这事,怪吓人的。童年,在坟地里见过一场葬礼。一只扒了毛的大红公鸡,站在没有上漆的棺木上。后面,是长长的送葬人群,他们身上都挂着白色的孝布。好像一切,都在无声地进行。好像那只扒了毛的公鸡是活的,还在打鸣。那具棺材推下土坑时,发出了巨烈的震荡。我只觉得自己头晕目眩,只觉得里面的人头会好痛。
坟地里,偶然间会看见一座小小小的新坟,坟边还会有没有烧尽的孩子的衣物,这便是谁家的小孩病死、淹死或者遇上车祸了。村子里,会有老人彻夜的哭声,在夜色中传动得那样的凄冽和无助。对于老人来讲,大平原是一个鬼神交相出没的地方。无论是粮食、鸡鸭、牲口和人口,都与它们的存在密切相关。所以在寺庙、宗祠以外,河岔、路口、田埂、大树、泥墙、灶台、厅堂、晒场,都是上香、磕头、念咒之地。只有老人知道,每一个孩子,都是在喊魂中长大的。至今记得,小时候自己淋巴结发炎的情景。乡下人将淋巴结发炎,叫做“长羊子”。要用铁锅底的烟灰,拌了猪油抹在脖子上,进行治疗。嘴上还要念念有词,去通神灵:“羊儿不吃荤,吃了荤,要害瘟”。那一夜,我迷迷糊糊地发着烧,迷迷糊糊地感知着疼痛,又迷迷糊糊看见老人的白发、身影投在泥墙上,像是影影绰绰的神灵。
对于这样一个平原来讲,人活着,与鬼神相关。人死了,与鬼神相关。人与鬼神之间的转换,是通过土地来完成的。土地,成为了生命与灵魂之间的最大门扉,让我们世世代代地穿行其间。对童年走过的这片坟地里的坟头,我是后来,才渐渐知道,一些里面的主人的名字。他们对我来讲,都是远远近近的亲人。每回一次老家,就会发现坟地里,又多上一座、两座新坟,就会发现地面熟悉的亲人在变少,地下熟悉的亲人在变多。后来,母亲和父亲也在泥土之下了。这片泥土,因为坟地,和自己越来越有了血源关系和温度。
顺着老家的鸭子河源,继续东行,不到二十公里,就是著名的三星堆古城遗址。几十年后,我常常会满怀虔敬地驾车前往这里,穿过那些农田、村落和沟渠,仿佛是穿过了远古的传说和故事。我会在泥土和草丛之中,去寻找那些时光的印痕。并最终站在那些祭祀坑的原址之地,双手合十地去感受自己内心的浩邈。仿佛是在宇宙的中心,感知着自己灵魂的飞翔和精神的骨架。它们,如同一个个青铜的祭坛,和太阳神树一样,在没有尽头的时间之河中,不断地锈蚀,不断地开裂,不断地坍塌,又不断地被焊接起来,再一次次浇铸成型,并有了新的纹饰。每一次这样的站立,都会感知到一种来自地层深处的光,在透过自己的躯体,与宇宙的至深处有了心灵的回应。所以,三星堆对我来讲,从来都不是一个考古遗址,而是一个面向未来的心灵和精神的孵化场。我坚信,这正是川西平原灵魂的中心,是川西平原的信仰的堆积场,是古老的蜀人和未来的蜀人思想的焊接场。它是一个地下的高能量的文化反应堆。它的能量,让这片土地,光芒四射。
著名的音乐人曾檐告诉我,她在三星堆遗址上引发的行为和感动,竟和我的体验如出一辙。那是一种启示,是穿透和宗教般虔诚之旅的,一个漫长的坚守和开悟。她说,她相信自己在三星堆,有过一场灵魂的转世。带着这个信仰,她历时数年,从三星堆出发,一个人穿行中亚、西亚、欧洲数十个国家。在声音里,寻找自己的音乐和舞蹈语言,并创造出了自己独特的乐器。这是一个音乐人,对自己内心的音乐神树艰难又快乐的建构。这样的执着和信仰,会让人相信,这个带着光芒的女孩,曾经是三星堆的鸭子河源上,某个女巫击打的皮鼓上,掉下的一个音符。这个音符,是通灵的。后来,我们约定一定要为三星堆创作一首歌,由我来写词,她来作曲表演。我告诉她,三星堆不是谁都能懂的,对三星堆的表达,只能来自三星堆自己的灵魂。
2021年3月12日,中央电视台推出《三星堆大发现》,由著名主持人任志宏等,集体朗诵原三星堆博物馆副馆长陈修元的长诗《面具说话》,引起重大反响。这是央视第一次以诗的视觉,解读三星堆。修元兄的身份是多元的,是政府官员、作家、诗人、三星堆学者和著名的文化策划人。而我更愿将他,视作三星堆的“诗巫”,或者将他看作鸭子河畔,某一只远古白鹭身上,掉下的一片诗歌的羽毛。这片羽毛,肯定是带有神性的。我曾经半开玩笑地给这个生于三星堆、长于三星堆、并将一生的研究、学问奉献给三星堆,并为三星堆写下数以百计的诗作、文章的兄长讲,在远古三星堆太阳神鸟管理的户口簿里,肯定有他的名字。对于这位正在写作《三星堆:华夏神性文明的最后挽歌》文化散文的学者来讲,三星堆于他,如同藏民族之于拉萨,伊斯兰民族之于麦加,以色列人之于耶路撒冷。他将三星堆视为:“梦想诗学的发源地”。他的思考,已经超越了考古学和诗歌的本身。他在宇宙史、人类史的探寻中,反复地问寻:远古的人创造青铜神树的意义。他是在寻找时间流光中,那些纯粹的诗意和有用的精神微量元素。他坚信人类的诗性,是打开所有未来的真实钥匙。
三星堆遗址的意义所在,绝不仅仅存在文物和考古之中,绝不仅仅在于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时空轨迹的探寻和寻根溯源。在严格科学的价值之外,我们还应该探寻它的一些非逻辑非物化的东西,探寻它的心灵养护和心灵建构的意义。在人类的诗性之中,找到生命的更高价值感和快乐指向。我们应该去思考,在经历一场场死亡、毁灭之后,在经历一场场信仰坍塌之后,在经历一场场礼崩乐坏之后,我们该如何去找到心灵的重塑,并让理想的丰满。这正是蜀人,历经千万年灾难磨砺,却不逝风采存在的活性基因,和精神的微量元素。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三星堆文化遗址、金沙文化遗址、宝墩文化遗址、鱼凫文化遗址等众多的文化遗址,都是未来川西平原、川蜀大地之下的文明发动机。它们在泥土之下,汇聚了蜀人祖祖辈辈,以生命沉淀下的巨大能量。
在我内心的情感中,一直深信三星堆的文明,是一种带着宇宙观的文明。那目视苍穹的力量,可以穿透人类现行生活的维度,让天空获得全新的构成,从宏观到微观,承接更高更新的智慧。这个观点,是在我看到那片和阗的沙漠中出土的、绣有“五星出东方,利中国”的蜀锦时,有了更大的坚定。人类心灵的跨度,是远远大于脚步的。丝绸之路,从一片桑叶上走出蜀地。“桑林野合”画像砖,将快乐与自由,留成泥土中的印痕。老官山出土的汉代织机、三星堆祭坑中找到的桑蚕丝,以及锦城灯之间,又是怎样的光泽回映。在这种丝绸的光泽上,我就怎么想到了,我曾经遇到的一位市委书记,这位和我约定一起在丝路的国门之地,打造一张城市名片的、四年无休假,带领大家在戈壁之地,建出一座可克达拉市的男人,生生地把自己拼死在了工作岗位上。这是否是带着丝绸光泽的,以生命对信仰的献祭呢。
我最初工作的城市绵竹,以出产剑南春和绵竹年画,闻名遐迩。而我最喜欢的还是那句:“忠臣孝子纲常地,大将真儒父母邦”。这里,是诸葛亮儿子和孙子战死的地方。是一代大儒张轼的出生地,是戊戌六君子杨锐的老家,是二十四孝中安安送米的故事发生地。诗圣杜甫在此写下了:“绵竹亭亭出县高”。在大柏林蚩枝参天的柏树林中,有石人石牛森然而立,南宋宰相张俊家族的墓园,便在这林中。那天空,龙蛇腾跃的古老树冠,和地下巨大的根系,以及巨大的坟㙇,都让你感知着这片土地至深的气场。在绵竹八年,我记得最深的,却是一个卖灯芯草的瞎眼老人。老人应该姓汪,人们叫他“汪瞎子”。他个子瘦小而背驼,一双紧闭的眼睛,眼窝深陷。一根竹竿上,挂着一小捆,一小捆的,白得像米线似的灯芯草。嘴里念念有词:“白天不买灯,晚上把门喷(喷,川语,依靠的意思)”。我至今也无法明白,在电灯普及的时代,一个卖菜油灯灯草的老人,怎么可能养活自己。而这卖灯芯草的老人,与这个平原、以及这平原之下的太阳神鸟之间,又该有怎样的情缘呢。
做宽窄巷子策划的时候,我走访了旁边的支矶石街。传说支矶石,是织女支撑织机的石头。下得凡来,是为成都镇压海眼所用。这枚石头,后来珍藏在少城公园之中。它高过人头,石身上的疤痕,重重叠叠。我想,它该是来自于外星宇宙吧。那些疤痕,像极了陨石表面,与空气摩擦留下的灼伤。这一切,都是星象大家严君平所为。
《蜀中广记·严遵传》中说:汉张骞出使大夏(现阿富汗北部),历尽艰辛,走到河的尽头。回来时船上载了块大石头,送给严君平看。严君平观察很久后说:去年八月,客星侵犯牛郎星、织女星,难道会是这块石头吗?它是天上织女的支矶石啊!张骞惊奇地说:我顺着河源走到尽头,见到一个女子在织锦,一个男的在牧牛。我问他们的地名叫啥,女的说这里不是人间,你怎么会来呢?你把这块石头带回去,问西蜀严君平,他会告诉你到了什么地方。所以我带了石头回来请教你。严君平说:去年我看到客星侵入牛郎、织女星座,心里很奇怪。原来那正是你到达天上星座的日子,你已经到达了日月之旁了。支矶石街由此得名。
严君平自然是通了天地的仙人,就住在现在的君平街。他上午持卦算命,下午喝茶授徒,夜里去银河吃酒。一个成都人,从仰望星空,到遨游太空。这故事,是成都人特有的价值观和宇宙观的暗合。与金沙出土的龟甲上那些孔洞,应该有着神秘回应。
第一次想到要为自己的平原写一首诗,也是在老家的乡下。是在老表邓武位于马井镇的乡村画室的田野里。马井与隐峰,两镇相连,马井又是我母亲的出生地。同样位于湔山水系的鸭子河上段。从这里,再下几公里,便是广汉三星堆古城。在初秋日落将至的黄昏,望着田野里劳作的农人,望着釆摘过的玉米林和蔬菜地,望着村边的坟地和坟地后的竹林、树林,望着那些盘旋而下的鸟群,望着远方苍茫的龙门山脊,感应着湔山水系如巨毫写过平原的气势,视野有了一种向上的升腾。有一种光,从地心升腾起来,在草尖上、在菜叶上、在人影上、在玉米的叶片上,在坟头上、房顶上以竹林树梢上。仿佛一层纯金,在徐徐泛起。仿佛有远古的呼声,从大地上的每一个视觉,将地下的亲情引领汇聚向远山,并在远山回应过来,有了雄浑,有了悲壮,有了金属的质感,和内心深处,山雨一般想要落泪的感觉。“青铜平原”这一意象,在我的脑中如钉生根。突然知道了几十年的养育我的大平原,我还欠它一首颂歌
想到《青铜平原》,自然想到了这片平原之下的,那些灵魂和精神的堆积层。想到了这平原之上的,那些灵魂和精神的飞升。自然想到了这片土地,所经历的灾难和重生。它的智慧、情感欢乐与忧伤。自然想到了营盘山、桂沿桥、宝墩、三星堆、金沙和芒城。想到了瞿上城、鱼凫城、望丛词、大蜀道、岷江水系。想到《华阳国志》描述的原域、后稷、建木、太阳鸟飞翔的都广之野。自然想到了大禹治水、蚕丛植桑、李冰治蜀、诸葛治蜀。想到扬雄写赋、司马抚琴、李白诗酒、杜甫柱杖。想到了保路运动、想到了川军抗战,想到了5·12特大地震的众志成城、想到了都江堰、映秀、威州、北川、青川、汉旺所建构起来的“汶川精神”这中华民族的又一棵精神之树。这些泥土堆积层,就像一部蜀山、蜀水映画下的,包容着蜀人情感、智慧、伦理、人生观、价值观、宇宙观的心灵底图。就像一部包容了文化、产业、自己的灵魂词典。每一个实物,都带对应着未来的故事。每一个传说,都有催生未来的精神。它们是这片土地,亿万年的指纹。这一枚枚巨大的指纹,仿佛是一颗颗闪亮的星辰,构成起了这个平原,宏大的宇宙叙述。
对于我《青铜平原》的创作,无疑是最幸运的。由于几十年从事城市策划和文旅策划,我的脚印几乎走遍了川蜀大地的每一处山川。对这些灿若星汉的文明遗痕,我几乎都能了然于心。许多地方,我都有过祭拜。下笔之时,仿佛有好多的灵魂都开了家门,前来助我,给我以点化启示。
华阳,是我第一个在成都策划的区域,后来政府又要求:以华阳为中心,以锦江水系为串联,将中和,华阳、正兴直至黄龙溪、江口、眉山岷江流域上千平方公里纳入思考,构成天府新区的核地带。在这片区域的策划中,我每一场踏勘,都有太多的文化发现。这些发现,许多都和《山海经》、《华阳国志》等历史文献,以及“三星堆”、“金沙”的文化,有着映照。都广之野、建木、后稷山、昆仑山……这些看似天外传说,竟然有了指尖泥土的潮湿。
5·12汶川特大地震,震中的灾后重建策划,是我与这片土地精神的又一次重大焊接。发生在2008年的,汶川特大地震的抗震救灾和灾后重建,无论是对于川蜀大地,还是对中华民族,都是一场从生命到精神的涅槃重生,都是一场文化与信仰的光芒重树。在全国人民和世界大爱的拥抱之中,那无边的坍塌后辉煌的重建,哪一处,不可以看到伟大的站立?哪一处,不可以看到一株巨大的精神神树呢?
我是在地震发生后的第四天,写下《让地震放大四川旅游产业的魅力》这份报告的。后来,有机会做了“龙门第一镇”通济镇的灾后重建策划。接到为“震中映秀”和汶川灾后重建的策划通知,已经是一年之后。这离国家“三年建设,两年基本完成”的要求,只剩下一年时间。由于“震中”的重建,是整个抗震救灾的旗帜,有着国家很高的期许,其方案,也是惟一要求由国务院备案通过的。虽然同济大学、清华大学以及贝聿铭、安德鲁、何镜堂等国内国际顶级团队担纲规划和主题建筑设计,由广东援助建设。但由于策划未能获得通过,不得不临阵换帅,暂停了所有的工程。这无疑对整个四川的抗震救灾和灾后重建工作,带来了巨大的工作压力和政治压力。
到达映秀那天,天一直下着小雨。对于山河破碎的震中来讲,这是最容易出现泥石流的天气。我不顾指挥部领导的阻止,坚持去了泥石崩塌中的牛圈沟震源点,亲身感受200颗广岛原子弹爆炸当量的现场,感受这片大地,撕裂至心脏的疼痛,感爱地震波一圈一圈的扩散出去,也感受民族精神和世界大爱一圈一圈的包裹回来。我和我的团队,熬了四个通宵,仅仅用了13天 ,便完成了整个震中和全域汶川的,灾后重建和旅游产业战略方案。过会那天,当那只完全融铸了民族血脉情感、大地山川资源、未来产业布局、历史文化展现和抗震救灾精神的金色凤凰,一步一步地推演在屏幕上时,整个会场掌声四起。不到二十分钟的讲解,我几乎用尽了我所有的能量。指挥部的领导们相拥而庆,而我坐着,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至今都记得,临危受命的指挥长张通荣陪我在抗震板房里,他一边打着吊针,一边和我讨论精简策划报告的情形。由于报告会的时间所限,我们必须将准备了两个小时的报告,精简到二十分钟完成。他由于连续过度的工作,生病发烧,扁桃体发炎化脓,几乎无法说话了。由于担心报告讲解时出现失误,他让我从成都赶到映秀指挥部,他要和我一起压缩方案。那一场交流,我们选择了手语,那是无声的心灵文流。然而,到了汇报的那天,出现了时间的再度压缩。整个时间只给二十四分钟,要完成三个汇报。广东援建,汇报建设工程进程和重要节点控制;震中灾后重建指挥长,汇报全面工作;我代表策划方,汇报灾后重建总策划报告。由于广东援建的内容太多,超时了几分钟,张通荣指挥长的汇报,竟是在完全没有停顿的语速下只用了4分钟,他为我留足了非常重要的8分钟。
汶川特大地震,让人感受到太多的神奇。据说5月12日这天,是佛祖释迦牟尼的诞辰之日,这场地震的爆发点,地名叫“莲花心”。岷江河谷,是中华民族迁徙的大走廊,羌族被称作中华民族的“民族之母”。羌族的祖先,是《山海经》中记载的“共工触倒不周山”的共工。治水的大禹,就诞生于此地石纽山的刳儿坪。而史书记载,汶山即岷山,岷山即龙门山,龙门山是《山海经》中描述的那座“昆仑山”。
汶川的灾后重建,取得了不可想象的成就。“南林北果战略”成绩突出,老百姓的收益有了数倍、十倍的增加。“全国爱国主义教育基地”、“无忧之城”、全国惟一“特别5A级旅游区”,使这里成为新的产业高地、文化高地和精神高地,受到党和国家最高领人的多次视察和表彰。有幸应邀参加“汶川特大地震十周年”纪念活动,在前往其新建的“阿尔沟”景区后,才知道汶川的山中,原来藏着一座为三星堆和金沙中那些玉璋、玉琮、玉器制作,提供的玉料的开采场。这是蜀山与大平原的,怎样一场心灵回应。
千万年来,人类一直在寻找着自己的生命和精神的家园。我们的视野,早已从平原跨过了盆地,从盆地跨过了中原,从中原跨过了华夏,从华夏跨过中国,从中国跨过了地球,精神早已在太空和外太空,在银河系和河外星系实现了遨游。登月计划、太空舱、火星计划、常娥、玉兔、星链、星舰、天宫、私人空间站、私人太空游……。人类的一个个“一小步”和“一大步”,绝不仅仅局限于科技的进程,也包括其文化、制度、生命观、价值观和心灵的重塑与建构。那些伟大的思想,那些自由的精神,那些文明的光芒,那些与我们宇宙的视野同频扩展的智慧,将是全人类,应该共同信仰的新的精神之柱,是我们新的神灵。我们虔诚的目光,不仅仅要指向远古的背景,不仅仅要在泥土的堆积层以下,去寻找那些文化的残片。同时,我们的视线,也不能永远停留在墓地和废墟之上。我们的头,不能永远朝下。我们应该在历史思中,实现未来的建造。我们应该让这片土地,和我们一起抬头。像青铜纵目人一样抬头,像吠日的蜀犬那样抬头,在苍穹之中,去追寻属于当下和未来的那一道光芒。这便是这个平原,带给我们的启示。
在动笔《青铜平原》之前,我前往三星堆和金沙的遗址地进行祭拜。我坚信,这不是在创作一首诗歌,而是在寻找一片土地自己的声音,在寻找一场生命与灵魂的转世。《青铜平原》是祖祖辈辈生命的归宿地,《青铜平原》是子子孙孙的心灵原点。这原点与未来相通,这原点与宇宙相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