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爱如山之九:一封无头无尾的信,一个匆匆赶来的父亲
我读高中的时候,再次来到我初中时班主任老师的班上。顺便讲一句,我上初三的时候,为解决夫妻两地分居,班主任老师从我们那所重点初中调到市三中,他爱人呢,也从另外一所乡镇中学调到市三中。我读高一时,正好我曾经的那位初中班主任教高一(这是我的恩师,我曾经在其他的文章中专门记录过他),任高一(1)班的班主任,很幸运,我再次成为了老师的学生,他的爱人代我的政治。开学半个月后,各课老师对新生进行了一次摸底测试,我考得相当好,特别是数学,成绩在全班前三名。但随后不久,一场影响了我整个高中生活的厄运突然降临了,不知道是因为水土不服还是其他原因,半个月后,我得了严重的痢疾,当时,因为高中的课程难度大,我不敢轻易地掉课,除了晚上匆忙地到诊所就诊一下外,白天依然强撑着上课,没有想病情一天比一天严重,三、四天后,我整个人就虚脱得只能扶墙走路,晚自习根本上不了课,天天在宿舍哭。班主任夫妻俩个到宿舍看我,看我病得严重,就让我到他们家去住宿,他夫妻二人当时只拥有一间房,一分为二分了两个半间,中间用墙壁隔开,他们住上间,平常下半间作书房兼客房,我搬到他们家去住,住下半间。那天,腹泄得厉害,我一晚上根本无法入睡,刚出去上了厕所还没有躺下,又要拉,一晚上进进出出了无数趟。当时厕所离得又远,而且根本也跑不到,我的衣服一次次被弄脏,第二天,我说什么也不干,执意不肯在老师家住下,第二天又熬了一天,到了第三天,早上起来,我正准备去教室,在宿舍面前碰到班主任老师,他看我脸色苍白,就说“XXX,你赶紧回城里看病吧”,我当时已经虚弱得像秋风中的一片树叶,摇摇欲坠,就含着泪点了点头。
我简单地清理了一点东西就到车站去搭车,一出校门,腹部突然剧烈地疼痛,腹泄像流水一样完全止不住。我勉强上了车,还好,那天车上的人并不多,后面一排全空着,我挣扎着挪到最后一排,座位上坐着不行,就坐在地板上,坐着不行,就痛苦地蹲着……车厢里的人有的用怜悯的眼光看着我,但是没有人帮我,因为我觉得我当时一定脏得就像一个乞丐,可我已经完全顾不了那么多。
好不容易回了城区,已经下午4点多钟了,也没有地方去。那时候,哥哥虽然已经在城里上班,但是他所在的厂好像离城内还很远,我只好找了一个麻木,让他把我送到市五中,我有一个初中时很要好的朋友在那里读书,也活该那天倒霉,麻木司机稀里糊涂地把我送到了师范,等我发现送错了地方,麻木司机已经走远了。师范处在一个比较偏的山岗上,想拦个麻木到城区非常难,天马上就要黑了,我只好一步一挪地往市区走,腹部自始至终疼痛得厉害,我走两步,不行,就随便在路边的乱石堆上躺一下,好一点,再走,等挪到立交桥,已经是华灯初上了,在那个举目无亲的城市,我一个女孩子,必须尽快地找到晚上休息的地方。一个麻木司机靠过来,问道,要到哪儿去?我说,五中,多少钱?他说10块,我知道他在抬价,就没有要。过了一会儿,又来了一辆麻木,要价比前一辆便宜,我便上了他的车。总算到了五中,并且很顺利地就找到了我的同学。当时的五中处在一个荒凉的山坡上,因为学生素质差,调皮捣蛋的多,真正用心学习的少,加上是城乡结合部,那一块的社会治安非常混乱,经常有人地哪里抢劫、擂肥,女同学一个人不敢送我上医院,但很快找来了我们老家另外的一个女同学,两个女生仍然不敢送,最后只好跟老师报告,他们的老师非常好,姓李, 20多岁很年轻的样子,李老师又叫了另外一个男老师,年龄和他差不多,姓什么没有说。他们找来一辆自行车,四个人一起把我送到了二医院。二医院的医生一看,说这个孩子都拉脱水了,身体太弱了,要赶紧住医院,就这样,我当天就在二医院住下了。
第二天他们辗转联系上了我在城里工作的哥哥,于是,哥哥留下来照顾我,同学和他的老师返校。哥哥当时还是单身,住着集体宿舍,工作很忙,离医院又远,非常不方便照顾我,我也因为害怕掉多了课,身体稍微好转在还非常虚弱的情况下就返校了。临上车时,哥哥对我说,他会抽空回家告诉父亲,让他到学校看看我,顺便跟我送些东西(我当时理解送些营养品)。
返校之后,因为掉了好几天的课,学习一下子变得非常吃力,特别是物理,生病期间,老师已经把力学这一章都讲完了。高中的物理难度是初中无法比拟的,难度非常的大,我掉了几节课后再去上课,就完全坠入了云里雾里。说得不怕大家笑,我整个高中就做不到小猫爬绳子的受力分析,还有球从斜面上滚下时的受力分析,一看到类似的题就头疼发懵。
那次生病让我的学习受到了巨大的影响,自此,我陷入到手忙脚乱的状况,因为要赶物理、化学,导致其他的课也受到影响,纷纷下滑。但我还是咬牙拼命挺住,直到一年级下学期,想到二年级总是要分科,自己肯定会选择文课,就索性和很多其他同学一样,开始慢慢地放弃物化,不再花费更多的时间。
我的身体还完全没有痊愈:头经常发晕,每节课能集中精力听10分钟就不错,我坐在第四排,老感到头部轰鸣,耳朵像正在经历高原反应,听不清老师讲课;腿疼,想走挪不动,有好多次我梦到有人撵我,却抬不动;胸口发凉,就像在扇冷风,腰总是直不起来;最严重的是头,就像里面的脑髓没长住一样,摇一摇,荡得痛,晚上睡觉每次都要让要好的朋友用围巾把我的头死死地捆住,三天两头往医院跑,可学校所在的地方就是一个镇子,这里的医生也对我的身体状况无可奈何。
身体的不适让我极度地想念亲人,想父亲来看看我,可是,从城里返校已经有半个多月了,父亲一直没有来,我由最初的失望开始变得十分怨恨。有一天晚上,我因为身体不适再次没有到教室上晚自习,一个人在宿舍里偷偷地哭过之后,提笔给父亲写了一封信“我看我病到什么时候你们才能来看我”,信就这一句话,无头无尾。投出去之后,我也不再期待。大约又过了二十多天,有一天我正在上课,班主任老师叫我,说你父亲来了,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我走出教室,也不看他,只是一个劲地流泪。
那时候父亲每次到校,都是在班主任老师家吃饭,老师说“吴老师,我先回去让老婆炒几个菜”,老师在前面走了,我跟着父亲往老师家中走,父亲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父亲很抱歉地说“昨天晚上和你妈妈收到信之后,急的一晚上都没睡,连夜整好了米,今天一大早就往这边赶,你身体怎么样?信是什么时候写的?我们在信上没有看到时间,也不知道写了多长,哎哟,都怪我们那里偏,收个信要等个把月”,我还是哭,任他怎么说,一句话也不回应,一直快到老师家门口了我才止住了哭。
吃完中饭,父亲要急着回去,那时候,从学校回我们家还要到城里转车,学校所在的镇是个大镇,也是个重镇,经济比较发达,所以往返城区的车还比较多,但我所在的乡镇又偏经济又不发达,所以,来往的班车就只一趟,父亲如果在城区赶不上车,就需要从邻镇走几十里山路可能还会摸黑回家,所以,他只能急匆匆地往返。
父亲的看望起到了一定的安慰作用,但这只是心理上的,那一次生病大伤了我身体的元气,导致高中几年我的身体一直非常不好,总是吃不下饭,大热天洗个澡就会感冒,几乎每一次开学和放假回家都会有更加明显的阶段性不适,但我又是一个非常积极上进的人,这使得我的身体更加承受不住。父亲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常常唉声叹气。后来,大约是在我读高二下学期的时候,那时候,镇上要从高中生中挑选一个妇女干部到镇上工作,说干得好多年后会转为正式工。老家的很多人都知道那时候我身体不好,又知道我很聪明,能够胜任这个工作,就在我父亲面前说让我去,父亲有些心动,但哥哥不同意,认为那是个没有保障的“承诺”,若干年后身份解决不了,还把学业给耽误了,征求我本人的意见,我也不同意,说实话,虽然我身体不好,但我的成绩一直还可以,特别是分了文理科后,我在文科快班70多个学生中,成绩一直都在前10名左右。父亲也没有勉强,说实话,父亲比较民主,他一般会听听孩子们的,特别是哥哥他们已经参加了工作,见多识广,只要说得有道理,他一般就会采纳。
就这样,我踏泥而行、浴血奋斗。1991年我高中毕业,但是由于身体原因,我还是没有小学和初中时幸运,我落榜了,离录取分数线隔了11分,第一次名落孙山回来,父亲没有说什么,让我选择复读,当时,我的分还可以,在一、二中复读不需要交复读费,父亲问我想到哪一所学校复读,我说我数学有点掉,就选择在一中吧,于是在一中复读。
没想到那一年,针对我们那一届学生的坏消息一个接着一个,先是有应届生家长到教育局告状,说复读生占用了他们孩子高考的指标,强烈地要求一、二中拒收复读生,教委和一中在多次协调无果的情况下,只好折中,把我们这些在一中复读的学生从一中本校赶到五中那个离市中心较远的荒凉之地。半年之后,又因条件实在是太艰苦,老师和学生都受不了,加上那时候风头已过,学校又慢慢地把我们接回了本校。接着是上学期快完的时候,突然接到教育改革的通知,所有的文科生必须在高考前完成对物理化学生物的过关考试(达到60分),理科生也必须完成政治历史地理的过关考试,不过关将不能获得当年的高考资格。一时间,为了保证让每个学生都能顺利地参加高考,学校调节出大量的正课和早晚自习时间为文科生恶补物化生,为理科生恶补政史地。可怜我们这批从高一下学期就没有再正儿八经学理科的同学,被迫又硬着头皮去研究理化生,这一年完全是在打乱仗,感觉自己还没有进入状态,转眼间,高考又来临了。
复读这一年,我的身体已经是越来越差,早在高考到来的一个月前,就彻底地垮了,天热,睡眠差,脑子整天像失了灵的水笼头完全不受控制,困到极点,却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有一天上早自习,我的头实在疼得厉害,就一个人走到校园里散了一下步,结果,被班主任老师逮了个正着,他认为我马上面临高考,还不好好学习出去玩,罚我面向教室在教室门口站了整整一个早晨。那天正好还有另外一个同学,她前一天晚上偷跑回家,早上返校也被逮住,就这样,我和她两个,一左一右,被罚在教室门口结伴示众。
疾病的折磨,让我的性格越来越古怪,自私,不能容人,说话不顾别人的感受。说实话,也不只我一个人,在我们班上,像我这样的人比比皆是,体格的不健康导致我们的心理不健全。可是,我们当时都没有社会经验,自己不知道该怎么做,也没有人告诉我们可以怎么做。我们每个人脖子上就像套着一个绞索,拼命地挣扎,却无法解脱。多少年后,我常想,如果那时候有一个人让我在高考前回家,把我的身体调养一个星期,我何至于不能考一个好一点的大学,可是所有的人都认为我们没考好是因为心理问题,心理素质差,经不起考试,这是他们给我们贴的标签,我们欲哭无泪。我到现在还记得,我的那些难兄难弟,比如某乡镇的陈同学,城区郭同学等等,成绩都非常好,可是比我还惨,后来都复读了第三个,才勉励地上了个大学。体育强国、体育强国,这是我后来有社会经验了以后的一个强烈呼吁。
1992年的7月7日、8日是、9日,既是我人生最期待的日子,也是我人生很灰暗的日子(高考)。9日的中午,脑心舒(一种对大脑有镇静作用的药)喝完了,身体严重亏空,头疼得厉害,怎么也不想吃,当时时间很紧,已经没有办法去买脑心舒,我只好安慰自己就剩下最后一门课了,又是自己的强课,应该能够坚持得下去,于是我赶紧跑到教室,准备睡一会,可是头疼得厉害,怎么也睡不着,我不禁暗暗地哭了起来。下午考政治,果然,我一进考场,就觉得浑身发抖,大脑不听使唤,手也不听使劲,答题卷上的方框涂半天涂不了一个。监考老师看我有些不对劲,问我要不要看医生,我摇了摇头,下课铃响,我由两个同学搀扶着出了考场,倒在宿舍的床上,我突然觉得所有的一切都结束了。
考试结束后,二哥是第一个赶到我宿舍的人,他看我倒在床上,可能预感到不好,但没有多说,只是体贴地说“累了吧,休息一会我们再走”,我其实想哭,却又不想哭。我那时没有想到这些,可是,当我今天写到这里,我在想,我亲爱的父母兄弟,我高考的时候你们在哪里?如果当时你们能为我做一点事,哪怕是买一剂脑心舒也好啊。由此我也想到,现在的父母,在孩子们高考的时候能够放下手中的一切,到现场陪一陪,那是多么明智和必要之举(后来儿子高考,我和老公请假全程陪同)。
补记:去年的某天,我和高中的一位同学谈到我那时的遭遇,她说,哎哟,真是没想到呀,你当时成绩那么好,没想到你这么艰难。我和她应届时同在三中,后来,我在一中复读,她在二中复读,她也是身体不好,她说她在复读那年,哥哥嘱咐她让她每天锻炼身体,说以她的成绩,如果身体好考上是没有问题的。是的,我们都有跳出农门的成绩,却没有跳出农门的身体,可惜我当时没有一个在这方面看问题能够直击要害的哥哥,所以一个好的看法和观点是可以改变一个人命运的,我深信这一点,这是我后来领悟到的,也是我现在坚持学习心理学的一个重要原因和动力,我希望能用我的智慧改变周围人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