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斯大林女儿——斯韦特兰娜•阿利卢耶娃颠沛流离的生活(一
尼古拉斯·汤普森|文 陆霖|译
《纽约人》杂志2014年3月31日发布
1967年4月21日,纽约肯尼迪机场,约瑟夫·斯大林的女儿斯韦特兰娜·阿利卢耶娃迈开富有弹性的步履,沿着瑞士航空公司班机舷梯轻快走下来。她年届41岁,穿一件优雅简洁的白色双排扣外衣。“大家好!”她向停机坪上的记者群大声招呼,“我很高兴来到这里。”
斯韦特兰娜一举成为冷战时期最著名的叛逃者。她是1953年去世的斯大林唯一在世的孩子,曾经的“克里姆林宫小公主”。直到几个月前,她还从未踏出过苏联国境。不过,她在肯尼迪机场说,她希望在美国找到自由和人生的机遇。她风趣怡人,讲一口流利的英语。《泰晤士报》连篇累牍的刊发她到来的报道;中情局官员在初次面谈的备忘录中加了这样的注释:“想必我们对斯大林女儿持有先入为主的成见,以至于不敢相信眼前这位和蔼可亲、讨人喜欢、富有魅力的中年主妇,就是她所称的那个人。”
斯韦特兰娜·阿利卢耶娃抵达纽约肯尼迪机场 1967年4月26日,斯维特拉娜在广场大酒店举行记者招待会斯韦特兰娜后来写道:“我对美国的第一印象是长岛高速公路。”土地宽广辽阔,人们喜笑颜开。在共产主义国度生活了半辈子之后,她终于觉得“能够像鸟儿一样自由飞翔”。 在她到达几天之后,斯韦特兰娜在广场大酒店举行了记者招待会,有四百名记者出席。有人问她是否打算申请公民身份。“婚姻之前应该有爱情,”她回答。“所以,如果我爱这个国家,这个国家也爱我,那么婚姻自然不成问题。”
【 译者注 】 在踏上美国土地之前,斯韦特兰娜已经在瑞士滞留了6个星期,等待命运对她的安排。她刚刚走出了被遣返苏联恐怖的阴影。但她并不知道,她仍然是美苏缓和关系中的一枚烫手山芋。美国政府只给了她旅游签证,以便在影响到国家利益之时,可以把她作为“一位到美国旅游和出书的苏联女公民”再度抛出去。她更不知道的是,莫斯科方面下令克格勃制订了暗杀她的行动方案,只是因为担心在美国多年营造的间谍网可能因此毁于一旦,这次行动才被取消。
斯韦特兰娜能够成功出逃美国,很大程度还取决于她的好运气。首先是由于美国驻印度大使切斯特·鲍尔斯是政府聘用的一位颇具善心的学者,他在未经华盛顿方面许可之前,就安排人员将她送上了最早飞离德里的航班,任何一名循规蹈矩的职业外交官都不会如此胆大妄为,否则,斯韦特兰娜将会因莫斯科施压而被印度政府扣留和遣返。其次,由于约翰逊总统出于人道考虑,终于没有将她推出去,她因此在美驻留一年多之后获得了绿卡。在两个超级大国的博弈中,小人物根本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但是,斯韦特兰娜凭借自身的勇气,毅然迈出走向新生活决定性一步,从而成为斯大林3个子女中命运最好、活得最长的人。
前驻苏联大使、美国关于俄罗斯问题最杰出的专家之一的乔治·凯南帮助了斯韦特兰娜的叛逃,并在他居住的普林斯顿帮助她找到寓所安顿下来。1967年秋,在凯南的帮助下,她出版了《致友人的二十封信》一书,通过给物理学家费奥多尔·沃尔肯斯泰因的系列信札,描述了她家庭的悲惨历史。这本书传达的信息似乎是,作为斯大林的亲戚,几乎和作为他的臣民一样令人恐怖。两年后,她出版了一本关于她决定逃离苏联前后几个月的回忆录《仅仅一年》。在《纽约人》杂志上,著名评论家埃德蒙·威尔逊激动不已的写道:这本书“具有《日瓦戈医生》一样的勇气和激情”。《致友人的二十封信》和《仅仅一年》成为畅销书,给斯韦特兰娜带来了丰厚财富。苏联克格勃给她取了个绰号“库库什卡”,意思是“战场布谷鸟”。
【译者注】《致友人的二十封信》写于1963年,距父亲粗暴掐断女儿的作家梦过去了20周年,距斯大林去世已有10年。当时,正值赫鲁晓夫公开抨击斯大林主义,并开始苏联第一次改革的时期,政治气候比较自由和松动。其时斯韦特兰娜身边聚集着一批知识界朋友,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或是两次大清洗的幸存者,或是“人民的敌人”后代。他们十分理解和同情斯韦特兰娜,并没有将她视为暴君的女儿,而是把她当作受害者的一员。
在他们的鼓励下,她以信件这种易于自由发挥的方式,向朋友倾诉积压多年的内心悲痛:在父亲发动的大清洗中,与她的家庭关系密切的朋友都死去了,譬如基洛夫叔叔和布哈林叔叔,后者是孩子们的最爱,每当布哈林来到她们的别墅,整个家里就充满了欢声笑语。她的家庭遭遇了灭顶之灾,从此她便没有了正常的家庭生活。父亲觉得对他不够恭顺的族人被杀死了,譬如雷登斯舅舅和亚历山大舅舅,后者宁死也不向斯大林求饶。没有被杀的族人被投入集中营,例如安娜姨妈和叶芙吉妮娅舅妈,后者不堪忍受酷刑拷打,承认了对她指控的种种罪名:间谍罪、谋杀亲夫、里通外国……。没有被杀或被投入监狱的族人因为伤心而死,譬如集中营里的玛丽亚舅妈在获悉丈夫死讯后溘然辞世,巴维尔舅舅目睹众多亲人离世而心脏破裂,猝死在他的办公室里。从1934年到1948年,家族中活着的人比死去的人更容易数得清,譬如幸存下来的外祖父和外祖母,他们忍受的是另一种折磨,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儿子、女儿、女婿、儿媳一个个被杀或被抓,而他们却战战兢兢,不敢向那个位高权重的女婿询问哪怕是一句话……。
收信人费奥多尔·沃尔肯斯泰因虽然是一个科学家,却有着很高的文学造诣,是斯韦特兰娜的密友。他给予这部作品充分的肯定,并且以手抄本形式,在极小的朋友圈内秘密流传。不久之后赫鲁晓夫下台,苏联政治气候再度严苛,斯韦特兰娜听从朋友的建议,通过印度大使将手稿转移到了国外。如果苏联当局知晓这部手稿的存在,它断然免不了被抄没的命运。斯韦特兰娜对《致友人的二十封信》十分珍视,这部作品如同她的孩子,费尽了她的心血。但是,对于第二本书《仅仅一年》,她却说美国评论界对它的赞誉都是溢美之辞,过分而且虚假。
然而,公众对斯韦特兰娜的痴迷并没有持续多久。她开始拒绝采访,新闻界也开始对她失去兴趣:这是个身份特殊的叛逃者,却没有表现出与众不同的风度。她继续写作,但她发表作品却不再找美国出版商。通过媒体零零星星报道披露,她的生活变得孤独和不愉快。1985年,《泰晤士报》发表了一篇文章,将斯韦特兰娜描述为一个茕茕孑立、过度辛劳、心怀怨恨、专横暴躁的女人。“她的好斗在与父亲的反目中达到顶峰,父女俩在性格上相似得无以复加。”文章作者这样写道。
到冷战结束时,斯韦特兰娜几乎完全从公众视线中消失了。在接下来的20年里,只有《泰晤士报》在1992年刊登过一篇关于她的报道,只有短短五小段文字,说她“在一个福利院里过着默默无闻的生活”。
2006年,由于对凯南的研究课题以及撰写一本关于冷战书籍的需要,我决定给斯韦特兰娜·阿利卢耶娃写信。根据维基百科介绍,她目前住在威斯康星州。我在该州一个对公众开放的家庭资料库中,找到一条包含她姓氏的地址,便发了一封信。我觉得这封信似乎不太可能送到她手里,倘若如此,收到回信的希望也很渺茫。然而一周之后,一个厚厚的信封寄到我手中,里面装着六页紧紧折叠、上面标记着“个人机密”的手写信笺,信上说:
“首先,我得为自己用手写回信表示歉意——我是真正意义上的守旧者,厌恶所有机械装置(包括互联网,电视,微波炉等等…...)。我知道,自己拙劣的笔迹对所有年青人而言是多么的难以辨识,对专职秘书也是如此。唉,但是我能为你和其他人所做的,也就是这些了!”
她急切地想讨论凯南:“我很乐意回答你关于凯南大使的所有问题。他是一个真正伟大的美国人,他在1967年非常慷慨地帮助了我。后来,他想要我在新泽西的普林斯顿大学教授现代政治史……但是我谢绝了,虽然父亲非常希望我在政治史这个领域里有出类拔萃成就。”
【译者注 】 斯韦特兰娜谢绝了凯南为她谋到的大学教师职业之后,就失去了进入美国知识界的机会。当时形形色色的人向她发出邀请,想邀她参加苏联问题研究会、参加巡回演讲团、重金聘请她担任斯大林传记作者……,她一概拒绝了,她只想成为作家,这是一种自由职业。凯南虽然是斯韦特兰娜最信任的人之一,对他的建议她会给予重视,但是对父亲的逆反心理长期困扰着她,使她不能作出正确判断。中学毕业时,她的志愿是报考莫斯科大学文学系,父亲知道后大发雷霆,强迫她报考历史系。研究生毕业后,她又不得不听从父亲的安排,在莫斯科大学当政治历史讲师。初到美国之时,固执的性格使她没有接受自己所熟悉的职业,导致她无法融入美国社会,并因此而终生漂泊,直到晚年她才有所醒悟,但是悔之已晚。
她在信中写道,由于她过去作出了一些错误的决定,导致她现在困在一个老年妇女之家。
“无论如何,关于我的许多谎言和诽谤四处流传,并且登在报刊上!……明年4月22日是我在美国度过的40周年,这是从两本畅销书开始的。现在我过着按月领取养老金的平静生活——感谢罗斯福总统为福利事业所做的贡献!……40年之后,我在美国依然是一个客人,毕竟‘在家’的时候不太多。”
我们开始在信件里谈及凯南。在冷战初期,他参与制定了美国对东方阵营的遏制政策,之后成为最具才能的评论家之一。我这本关于冷战的书名为《鹰派与鸽派》,凯南属于鸽派。这个课题我已经研究长达一年半之久,还从未见过像斯韦特兰娜那样敏锐洞察凯南性格的人。
我每个月定期给斯韦特兰娜写两次信,后来也开始问及她的生活情况。她寄来的有时是潦草难辨的手写回信,有时是打字机的打印文本,用下划线、插入语以及不熟练的自绘草图来注释内容,她称之为“全方位”表述。在通信交往一年之后,我前去拜访了她。
时年81岁的斯韦特兰娜,住在威斯康辛州斯普林格林的一个老年人中心,这个小镇住有1600人。我们见面时,她穿着宽松的灰色运动服,还戴着一副太阳镜——这是因为最近刚做了白内障手术。她又矮又瘦,曾经浓密的红发变成了稀薄的白发。由于脊柱增生,她行走时使用了一根拐杖。她给我看了位于二楼的卧室,这是一个公寓的小单间,窗户旁边摆了一张小桌子,桌子上面放着一部打字机。她的书架上放着陈旧的《国家地理》视频录像带、加州地图、巴厘蜡染画、海明威作品集,还有她父亲用过的俄英词典。
【译者注 】 斯韦特兰娜1980年代重返苏联,带回的遗物就是这本斯大林用过的俄英词典。她对父亲的感情是复杂的,恨爱交织,恨的成份居多。但是随着年龄渐入晚境,她对父亲有了更多的思念。这本词典她一直带在身边,至死不离不弃。
斯韦特兰娜很欢迎我的来访。就像那些长时间没有倾诉对象的人那样,她显得十分健谈。谈话持续了几小时之后,她想出去散步。我们走近楼梯口,我想去搀扶她,但她拨开了我的手。我们沿着宁静的街道往前走,来到一个正在进行廉价大甩卖的车库,一个穿着哈雷-戴维森T恤的男子正在那里叫卖一个铁制小书架。男子问斯韦特兰娜是否愿意买下这个书架。她回答说她买不起,现在她只有25美元,除非等到下月初她的退休金支票寄来才行,她问出售者可不可以先保留下来,到时候她再来付款。
男子开始不愿意,但她说服了他。当我们继续散步时,“你会讲德语吗?” 那男人用德语喊道。她蹒跚着向前走,没有回头。“人们认为我有德国口音,我通常说,‘是的,我有一个德国外婆。’”她对我说,突然大笑起来。
十九世纪九十年代初,斯韦特兰娜德国血统的外祖母奥尔加只有14岁,她从被禁闭的家中的窗户爬了出去,与心上人一起私奔了。奥尔加的女儿娜杰日达·阿利卢耶娃在16岁时与约瑟夫·斯大林私奔。当时斯大林38岁,是一名的神学院教师、诗人,同时也是她们家庭的亲密朋友,后来成为革命领袖。
斯大林的长子雅可夫,是上一次婚姻的结果。他和阿利卢耶娃还有两个孩子,一个男孩瓦西里和斯韦特兰娜,而女儿是斯大林的最为溺宠的对象。他们一直在玩一种游戏,她会给斯大林发送一些短简,下达诸如此类的命令:“我命令你带我去剧院”、“我命令你让我去看电影”。他的回信则是:“遵命”、“服从”,或者“一切照办”。他称女儿为“小管家斯坦卡”,回信末尾的签名是“管家不幸的秘书”、“可怜的农夫”。这种游戏在她整个幼年时期贯穿始终。
娜杰日达·阿利卢耶娃与女儿斯韦特兰 娜杰日达·阿利卢耶娃葬礼上的遗容 斯大林与女儿的逗乐(时值1938年,“大清洗”还在如火如荼的进行之时)娜佳去世时,斯韦特兰娜才六岁,她被告知母亲死于阑尾炎。然而在15岁时的某一天,她为了学习英语,在家看翻阅西方出版的杂志,偶然读到一篇关于她父亲的文章,上面提到娜佳是自杀的。外婆奥尔加证实了这一点,并告诉斯韦特兰娜,她曾警告女儿不要嫁给斯大林。在《致友人的二十封信》一书中,斯韦特兰娜写道:“整件事几乎把我逼疯了。我身上的某些东西被摧毁,我再也不能相信父亲的话,也不能顺从他的意愿了。”
【译者注】 斯韦特兰娜的母亲娜杰日达(娜佳)曾对友人说过继子雅可夫自杀的事。雅可夫与一个名叫卓雅·古妮娅的犹太姑娘恋爱了,他向父亲请求允许他们结婚,但是遭到斯大林粗暴的反对。娜佳说,她看到一个年轻女子哭着跑出来,屋里的雅可夫呆若木鸡,绝望的表情令人心碎。娜佳与丈夫爆发了剧烈争吵,却听到房间里传出一声枪响,他们看到雅可夫倒在血泊中,他向自己的心脏开枪,射偏的子弹穿过肺部。惊惶失措的继母忙着给雅可夫止血、打电话求救;生父则站在一旁,冷冷的嘲弄说:“哈,连枪都打不准。”
继子自杀事件给娜佳留下了巨大的心理阴影。她在自己胸部刺了一小块纹身,并展示给闺蜜看,说“这就是心脏的位置”。几年以后,在克里姆林宫宴会上与斯大林发生争执的那个夜晚,娜佳在卧室里结束了自己的生命。雅可夫用军用手枪没有做到的事,娜佳却用一支工艺品手枪做到了,她手握哥哥巴维尔送给她的礼品,一把玩具般的小手枪对准自己的心脏扣动扳机,一枪毙命。枪声如此微弱,以致于屋外没有一个人听到。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