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邑流光——縱橫策士張儀
七月入蜀,漫步在繁華的錦裡,想象那被湮沒在荒野田埂中的戰國殘垣,身不能至,心向往之。眼前的成都人更願意講述《三國志》裡的英雄豪傑,忠臣賢相,卻少有人願意再往前追溯,關於這個城市奠基人的傳奇。
他的確是一個傳奇,一個大爭之世中叱吒風雲的傳奇,如一顆耀眼的流星般,劃破曆史的天空,照亮了大秦帝國東出天下的未來,又悄無聲息的隱身於風雲大幕之後,安居天下熄。
有人說他“魏皮秦骨”,有人說他行得是“妾婦之道”,楚人恨他以“商於六百裏之地”的謊言斷送了楚國社稷,就連秦人,也因他“無信,左右賣國以取容。”而逐之離職。
最終,他從安邑走向了天下,遲暮之年,又安然回到了母邦,闔然長逝。時過境遷,千金散去,風光不再,青史沒有記錄下他人生最後的瞬間。有人於是猜測說,他在潦倒中回顧了自己大起大落的人生,太息命運的無常,帶著遺憾,黯然離開人世。面對《史記·張儀列傳》中那一句:“張儀相魏一歲,卒於魏也。”的寥寥文字,似乎人們去做怎樣的猜測,都令我無從辯解。
翻閱《戰國策》和《史記》,有關張儀的段落零零碎碎,拼不出一個完整的形象,更拼不出他一生內心世界究竟經歷了多少坎坷。有時,我甚至覺得另一位縱橫巨子布衣國士蘇秦要略幸運些。儘管他窮畢生之力完成了“合縱”大業,為達成“弱齊強燕”之策,不惜以命踐諾,比起能落葉歸根壽終正寢的張儀要慘烈得多。然而,蘇秦身後有《戰國縱橫家書》,我們從中可以讀到一個有血有肉的蘇秦,看到作為一代縱橫策士中的集大成者所面臨的真實處境:恐懼、悲情、憂慮、九死一生而矢志不渝……
可是,張儀呢?他是否也經歷過蘇秦經歷的這一切呢?
縱橫家,乃是對縱橫策士中的能夠登頂的一流策士的最高褒獎。而古來,能獲得這個美譽的人,唯有蘇張二人。《韓非子》說:“縱者,合眾弱而攻一強也;橫者,事一強以攻眾弱也。”合縱之路,調和眾人利益,無疑崎嶇難行,而連橫則有大國背景,是為錦上添花。能上演合縱收官大作“六國攻齊”的蘇秦無疑是此間強中手,事強秦而連橫的張儀到底又是憑藉什麽與之比肩呢?
這一點,秦相李斯早年在《諫逐客書》中說明了緣由:“惠王用張儀之計,拔三川之地,西並巴、蜀,北收上郡,南取漢中,包九夷,制鄢、郢,東據成皋之險,割膏腴之壤,遂散六國之從,使之西面事秦,功施到今。”
秦國自孝公與商鞅變法始,至秦惠文君任上,處於一個由內治向外伐交的調整期。早年,也曾有策士蘇代(《史記》中做蘇秦,實際推測可能為蘇代。)入秦, 游說于秦惠文君,獻連橫之策,以助秦國“並諸侯,吞天下,稱帝而治。”。然而,深謀遠慮的秦惠文君卻婉言謝絕了,用他的話說:“毛羽不豐滿者不可以高飛。”於是,有了魏國策士公孫衍的入秦。
曾是魏國犀首的公孫衍相秦,通過伐交的方式,為秦國重獲河西之地,并設謀開“遠交近攻”之先河,為秦國東出添磚加瓦,聲望如日中天。此時此刻,策士張儀還沒有登上歷史的舞臺,他仍是一介三晉的落魄貴族子弟,遊學于楚地。
與孫皓暉先生小說里的人設不同,歷史上的張儀並非是隸農之後的魏國新國人。張氏姬姓,乃青陽氏後裔,是三晉傳統意義上的大貴族。三家分晉后,這個家族應該是根據各自小宗的發展需要,選擇了不同的地域生根。如果《史記》的記載無誤,則張儀應出於安邑張氏這一宗。
不論祖上曾經如何顯貴,到了張儀這一輩,風光不存。《拾遺記》中有關“張儀折竹”的典故,大約只是晉人的附會杜撰,但卻基於《史記·張儀列傳》中對張儀家貧的記載。一句“儀貧無行,必此盜相君之璧。”,使得楚國令尹盛怒之下,對他“掠笞數百”,方有“視吾舌尚在不?”的經典笑談流傳於世。很多人將注意力放在張儀被打后的嬉笑無賴上,覺得他凸顯了策士口齒伶俐的優良素質,卻忽視了,“掠笞數百”之後,還有“不服,醳之。”四個字。在那個“士可殺不可辱”的年代里,令尹污其盜璧,笞其數百之下,必定遍體鱗傷,張儀由始至終未曾屈服。歷史沒有記錄下,他被笞打時的內心,是什麽讓他默默隱忍了這一切,倔強的堅持自己的清白,過后還能以一句玩笑似的自嘲淡然處之?
真正的痛和屈辱,表現出來并不一定是以眼淚和憤怒的形式,笑臉的背後藏著的一定是不羈和淡然么?
此後,張儀離楚入秦,具體時間我們并不清楚,綜合史料推算,大約在秦惠文君即位后的第十年。《史記》中那段投蘇秦反被激辱,繼而奮發的片段,如今看來有極大可能是摻入了范雎的勵志故事。關於張儀如何取代之前公孫衍的地位,成為秦國第一代丞相,具體細節不得而知。也許是秦惠文君已經理順了秦國軍政,覺得羽翼豐滿,到了高飛之機。而張儀的連橫之策,恰恰與之前蘇代之策不謀而合,於是天時、地利、人和,三者齊備,當仁不讓。
張儀相秦的次年,秦國對魏國的戰略開始有轉變的苗頭,一改前策,以拉攏為主。這標誌著張儀的連橫之策開始實行,魏國成為他重點拉攏的對象之一。
自秦國去職的公孫衍隨即以合縱魏齊之策,大破韓趙聯軍,開始推進他的合縱計劃。表面上看,公孫衍此舉對於秦國連橫之策,并無直接影響,然而,仔細分析便能看到,秦魏關係出現了摩擦。這點從張儀受命將兵,對魏國陜地進行侵佔,又歸還人口的奇怪行動便可解讀。自此而後,這種打拉結合的運作方式,一直是秦國伐交的慣用手法。接下來的故事發展,則是大家耳熟能詳的,無需我一一道來。
在對外伐交上,張儀看起來所向披靡,玩弄天下于股掌間,翻手為雲覆手雨。在對內的政治鬥爭上,他也毫不示弱,對於妨礙自己的人,無一例外進行了各種排擠。先擠走公孫衍,而後又跟陳軫不睦,與樗里疾交惡,不少人認為他是霸佔功勞的小人行徑,卻忽視了一個細節。這個細節就是他和司馬錯關於討伐韓蜀的政見原是相佐的,并在秦惠文君面前爭論不休,但是最終,他做出了讓步,隨同司馬錯一起將兵伐蜀,為秦國收穫蜀地,鞏固實力,并親自構建了成都的雛形。此後,秦國也綜合局勢,採用了之前張儀的部份謀劃,對三晉採取了新一輪攻勢。儘管這只是一個例子,卻透露出一個事實:正常情況下,張儀會用盡手段,排擠所有妨礙自己長策的人,但若事實證明自己判斷有誤,他會立刻務實的調整自己去配合別人。實際上,即便和樗里疾交惡,幾次樗里疾將兵大戰,張儀也都積極進行了外交配合。由此可見,與張儀論政定策的前提是:必須站在務實的角度,從長策大局和戰略角度出發。儘管他不類韓獻子那樣“私仇不入公門”,也做不到商君的“盡公不顧私”。
除此而外,還有一個細節也很耐人尋味。那就是,張儀欺楚之事。以他的斡旋手段,應有比混賴更高明的方式來解決。可他為何用了最沒有節操的詐騙方式,從此揹負了無賴無信的千古駡名呢?
有人說,是蔑視楚國,不屑對楚國講信義。有人說,是另有隱情,只能速戰速決。也有人說,是因為楚懷王絕齊太完美,他找不到脫身的理由,唯有耍無賴。真相究竟如何,我們只能從僅存的史料中去分析,亦或者,答案只有他自己知道吧。
縱橫之道,在於合離。所謂“合於彼而離於此”,“計謀不兩忠”。當張儀選擇了秦國為己效忠之主時,不論在列國如何周旋,卻從沒改變過自己的真實立場。即便到了晚年離秦相魏,仍然力主秦魏連橫,實秦虛魏。這點讓我想到了《鬼穀子·忤合第六》中的那句“必因事物之會,觀天時之宜。”換言之,自張儀選擇相秦之始,就在持秦國這枚棋子,與列國在“天下”這個棋秤上角逐。在他的眼裡,自己既是下棋的人,亦是一枚棋子,而列國諸侯天下民眾亦同。
故此,連橫既成,強秦東出,可并諸侯,吞天下,身為大國手的張儀,此生何憾之有?從一開始就知道結局的縱橫策士,又怎會在臨終做黯然之態呢?
“危軒重疊開,訪古上裴回。
有舌嗟秦策,飛梁駕楚材。
雲霄隨鳳到,物象為詩來。
欲和關山意,巴歌調更哀。”
斯人已去,功過譭譽若浮雲蒼狗,唯余後人憑弔耳!
草色風煙 寫於金陵
甲午年己巳月癸未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