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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擒住轨之斜墓碑

2020-11-08  本文已影响0人  想去非洲当大象

林柳青儿会员扶持计划

陇海铁路经过我的村子,像一把匕首穿过村子的心脏,将村子分割成东西两边。

东边是活人的世界,西边是死人的世界。

黑夜拉下她神秘莫测的暗幕,火车擒住轨,呼啸驶来时,东边的活人和西边的死人都感受到这唐突无礼的颤动。

东边的活人并不常常去西边,也并不避讳去西边。西边除了埋葬村子历来的逝者,还种着东边活着的村民的庄稼。

坟包前为祖先遮荫避雨的火晶柿子树,也在晚秋时因为那诱惑的颜色招引了东边活泼的孩子。春天也往往先到达西边,当坟包上爬满金黄色迎春花的时候,东边的人方知,哦!春天到了。

二伯就住在铁路西边,但是他的墓碑斜了,使人想到他生前因中风一直斜着的身子,还有斜拖着的那条腿。

堂妹说她问过一个风水先生,说是墓碑斜了绝不可扶正。二伯将死之际,她们也说人快死了,不必去医院一样,省事得不容他人置喙,也丝毫不感到心中有愧。

二伯去世前一周,我回老家看他。

他躺在幽暗潮冷的房间的水泥地上,一块简易拼凑的门板便是他的床。屋子里没有阳光、没有通风,奇怪的恶臭氤氲不散。二婶说“这肯定又拉到裤子上了!”她上去脱二伯的裤子,二伯倔强得不肯配合,二婶越是用强,他越是把身子抻得僵直。

我爸走过去,蹲下来拉着二伯的手说:“好好的,裤子给你换了,干干净净。”

二伯已经不能开口说话了 ,他用手指指我,做出拒绝的样子。我爸转头对我说,“你出去吧,给你二伯换好裤子你再进来。”

二伯还是那样好面子,即使在弥留之际。我看着他骨瘦如柴地躺在地上,苍白如纸、颧骨高耸,还有他在生命的尽头绷着的那股并无意义的倔强,突然想起张爱玲在《花凋》里写川嫦将死的样子——脸像骨架子上绷着白缎子,眼睛就是缎子上落了灯花,烧成两只炎炎的大洞。

我退出房间,体面留给二伯。

裤子换了下来,二婶连洗都不用洗,直接在后院点火烧了。火焰虚黄,也是病态,灰烬也散发着臭味,原来死亡有它专属的味道和颜色。

我再走进屋子时,二伯已经换洗干净,他紧紧地拉着我的手,身体又绷得僵直,想要坐起来说点什么,但是嘴唇干裂,全是口子,他什么也说不出来。

堂妹拿来纸笔,二伯费力地写下几个歪歪扭扭的字,我仔细辨认,他写得是“你忙不忙”。

我背过身去擦眼泪,每次二伯见我,都会问我忙不忙,紧接着要和我讨论国家大事。我本科学的法学,研究生学的政治学,其实学识不精,毕业后既没当律师,也不是公务员,二伯却把我捧得老高,说我是亲戚子侄中最出息的,懂法律,知天下。

他每和我开口,不是中央新闻,就是国家动向,虚空而大的话题我常常不知怎么应答。但即便是我的沉默,二伯也解读为——稳重、慎思。

二伯四十几岁就中风了。人在壮年遭此变故,是命运对他此后生命所有尊严和价值的剥夺——他失去了谋生的可能。

出院后他就拖着能支配的半边身子处处碰壁,工厂和土地都拒绝了他。他就买了个小型电动三轮车,游村叫卖鸡蛋,利润很薄,好在有个事做。

有一次三轮车失去控制,连车带人栽到了路边的泥沟里,鸡蛋碎了一地,蛋液像流脓一般,把二伯的心血流了一地。

有过路的人认出他来,上前帮他起身,他用半边脸笑着说,“他妈的,这狗日的车想飞呢!”

他把这些破了的鸡蛋给亲戚家各送一些,给我家也送了好多。我妈当时正在厨房里扯着蘸水面,留他吃饭,他不答应也不拒绝,拘谨地坐在院子里。一大碗面端上来,他背过身子,发出夸张的吃面声响,那失去健康的肩膀隐忍地颤抖着。

二伯是多年没吃到这样一碗热气腾腾的人间烟火了。中风后他脾气暴躁,二婶和两个女儿都被他骂得体无完肤。没有人照顾他,怜悯他,没有人为他做一碗热气腾腾的饭。

二伯告诉我爸说二婶有人了,和村里的谁谁好上了。我爸抽着烟,闷头听完,劝他不要乱说。

我问爸,“为什么不相信二伯?”

爸说,“那是别人的日子。”

我有些忿忿:“二伯病了,二婶不该那样对他……”

父亲说,“别人也有别人的苦闷。”

得不到理解和及时治疗的二伯病得比以前更严重了,他吃饭时控制不住自己的面部肌肉和口水,拿不稳筷子,夹不住菜。

我结婚时他来了,对我高学历的爱人有一种毫无根据的认可,说了许多前途无量的真心话。要用餐时他说自己有事,要走开一会儿。我强行挽留,母亲示意我放行,私下告诉我,二伯不想在我婆家面前失态。

二伯的身体常使他失态。一次他和我一起乘坐县里的公交去探望住院的大伯,临发车时说自己想上卫生间,叫司机稍等一下。

司机狂妄粗暴,高声揶揄他说,“这鬼地方有个锤子卫生间!你就在路边把尿水一放么,还文雅地要上卫生间……”

车上众人发出爆笑,二伯隐忍不发,坚定地朝他认为有卫生间的地方走去。那司机对着他歪斜的背影啐了一口痰,又骂一句“瓜货!”

我在车上如坐针毡,红着脸下了车,好像司机那口痰啐到了我的脸上。

二伯的病有遗传的关系,祖父母死于此病,大姑死于此病,大伯也得了这病,好像更为严重,还做了心脏搭桥手术。但大伯是国企系统的工人,有医保和退休金,每到换季容易发病的时候就去医院疗养。

二伯只是讽刺他的大哥惜命怕死,两兄弟常常打嘴仗,关系在表面上比较糟糕。没钱的二伯犯病不舒服的时候,就自己去村里的卫生所打肌肉针。开始村医告诉他责任自负,后来就把针给他,让他自己打,说不想平白担一条人命。

二伯这次摔倒,是在一个大雨天。去厕所的二伯脚下一滑,重重地摔在院子的小菜地里,那片菜地当时种着紫茄子,茄子紫得发黑、圆得发胀,是几株健康得令人嫉妒的茄子。

那雨一直从白天下到黑夜,二伯趴在地上,他的宅院离铁路很近,但他从没有像那天一样绝望又清晰地感受到火车的震动。火车擒住轨,来来又去去,大雨溅起泥,糊在了二伯苍白的脸上,他一动也不能动,静静地等候,也不知是在等生,还是等死。

二婶下班回家,看见院子里的二伯,叫来了大伯的三个儿子。三个堂哥要送人去医院,二婶坐在大雨里,堵住门口,让积极要去医院的男人们从自己身上踏过去。

村医被叫来了,他给二伯插上营养针,预言似地说,几天以后营养针如果也打不进去了,就准备穿寿衣吧。亲戚们被叫来了,告别似的探望,女人流着泪男人抽着烟。

几天之后,营养针果然打不进去了,他开始消耗自己本来就没有营养储备的身体,嘴里全是溃疡,皮肤紧贴着骨头,一米八七的身躯被缩得瘦小可怜。来人看不下去,劝他咽气,他不依,彻夜用卡着浓痰的喉咙发出令人失眠的声响。

当这声响突然消失了的时候,二婶便哭着跑进去,二伯死了。

丧事办的极简,那一天我哭得眼睛生疼,只要一想起他临终前对生的倔强、在大雨里等待时的绝望、还有终其一生想要维护但从来没有护得住的体面,我就泪如雨注。

二伯死后我一直耿耿于怀,我父母和二婶仍有往来,春节时二婶在村道上遇见我的孩子,塞给他五十元钱,我百般推脱强行塞还给她。

我对父母说,“我不能原谅她对二伯的薄凉。”

爸说“活人日子要向前看。”

“那就可以让我二伯等死吗?连一趟医院也不用去?”

爸问:“你二伯治好了也动弹不得……”

爸说了许多开解我的话,但我只相信我愿意相信的,我依然无法理解她对死者的薄凉。

有时芥蒂的消解是自我疗伤。

我偶然接触到西班牙哲学家乌纳穆诺的《生命的悲剧意识》,乌纳穆诺说死亡有它存在的意义,当我们为人子女、为人伴侣、为人父母的社会角色都扮演一遍,当我们看过人间风景,遍尝人间烟火,知交半零落,残日度如年,死亡也不失为一种解脱……

哲学家的道理我爸也说过,他说,“对你二伯来说,死了就好了。”

也许是这样,他确实糟了许多罪。

二伯去世三年之后,扫墓的人发现墓碑斜得厉害,扫墓人没有在意,平静地点着了纸钱,纸钱带着火星,随风飘摇,散落在铁路旁边的干草里,引起了一场不小的火。火车擒住轨呼啸而来,像是很生气,用它巨蛇一样的身体刮起一股劲风,火便烧到了隔壁的麦地。

生前总是沉默不语的二伯,终于发了一次火,他的墓碑依然倾斜。面向着铁路,像是斜着脑袋看火车怎样擒住轨,倒显得比生前可爱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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