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两个奶奶
丁奶奶,前天晚上走了。我奶奶也跟着病倒了!临昏迷之际,逼着我爸把丁奶奶和爷爷埋在了一起。
奶奶病好一点,全家人去看她。围坐在病床前,我直接了当的问她。“奶奶你真的一点都不介意?”
奶奶眯着眼,看了我半天,突然笑了。“你丁奶奶总说,你有些像她,我还不信,这一看还真有点像,都是一样的暴脾气。”
接着她叹了一口气,“也没啥好介意的,如果没有我,说不定那两个人早就在一起了。你丁奶奶对咱家有恩,她一辈子都是你爸的妈,是你的亲奶奶!”
“我知道丁姨对咱家好,可她和爸埋在了一起,是要下辈子也在一起的,那您怎么办?”我爸站了起来,掖了掖奶奶的被角。
“唉,先别管我了。我这辈子能够认识你爸,认识你丁姨,已经很知足了。真要有下辈子,我希望不要遇见你爸,让他和丁姑娘好好的最对鸳鸯。我丁妹妹这辈子过得太苦了!”
我们家和别人家一样也不一样。一样的都是普普通通的小老百姓,不一样的是我家没有爷爷,却有两个奶奶。打我记事起就没见过爷爷。我爸是见过,但我肯定他没记住爷爷长什么样。因为爷爷离开家时,他还是一个刚刚满月的婴儿。我家有两个奶奶。,而丁奶奶一直在我们家扮演着爷爷的角色。
我们家丁奶奶的话往往是最管用的。她脾气暴说话直,但一般说的都对。爸和奶奶也都听她的,在大人的带领下,我们也对她很是尊敬。当然她也对我们非常好。
奶奶每在做饭之前,都会先问问她吃什么?每次做新衣服也都会先给她做,她也只穿奶奶做的衣服。我们家里要有啥大事,最后拍板的肯定是丁奶奶。
丁奶奶爱抽旱烟,爱喝高粱酒。记得最深的就是她爱独自我坐在炕桌上捻几粒花生米,喝一口红红的高粱酒。饭后必会抽一锅烟,再缓缓吐出烟雾,那释然的神情,总是无比的陶醉和满足。
姊妹几个,我最淘气,会背着她偷偷抽她的烟喝她的酒,但不是被呛的咳嗽,就是被辣的嗓子疼。这时丁奶奶就会拿烟锅敲我的头,转身笑眯眯地对奶奶说,这丫头像我。
不仅在我们家,村子里的人也都特别敬重她,有村干部有拿不定注意的都会和她讨意见。打记事起和她一样年纪的老人会喊她丁姑娘,再小一点就是丁姑奶奶,丁奶奶。她辈分很长,也受人爱戴。
丁奶奶一辈子没有结过婚,以前是地主家的小姐,还有个好听的名字叫丁宁,可她一点也不安宁。
十五岁的时候随车夫去外城的亲戚家。她脾气急,眼看着天快黑了。给车夫一顿骂之后,夺过他的鞭子,把车夫赶下马车。就使劲对马好一顿抽打。打的马发了疯,一直往前狂奔。马车失了控,她这才怕了。一路哭着喊救命。正巧被路过的爷爷碰到了。那时的爷爷刚十八岁,但常年和太爷在外打家具,练成了一身的腱子肉,他本人也长得眉清目秀,人高马大的。他一跃就骑上了拉货的骡子,快鞭赶上丁奶奶的马车。“疯丫头,把手给我。”
这是他们说的第一句话。往后的几十年里,丁奶奶没事的时候就爱翻看她的手,看完之后,必然会红着眼眶,自个对着墙角一阵叨叨。
十五岁的丁宁,从没想过这个无意救了她的人,会是她一辈子的劫,直到她在自己家,再次见到我的爷爷。
丁奶奶的二姐要出嫁了,她爹是方圆几十里有名的大地主。请了我太爷他们给他家的二小姐打嫁妆。丁奶奶和爷爷就在她家的后院里相遇了。
那个时候对闺阁小姐束缚比较多,一不留神就会招来闲言碎语。可丁奶奶从不怕,她好像生下来,骨子里就带着一股叛逆劲。丁家的五小姐,野的很,也冷的很!这是丁家的下人们说的原话。
爷爷救了她的缘故,她对爷爷很是亲近友好。两个人很快玩在了一起,爷爷带她溜出去爬树掏鸟,在河里抓鱼,给她讲外面的世界,教她怎么驾驭骡子。她聪明又机灵,往往很快就学会了。她也教爷爷认字,每次爷爷学的很慢的时候,她就会连踢带踹地骂他,一点也看不出那是丁家冷漠的五小姐。
一次,他们溜出了丁家大院。两人你追我赶,像放飞的鸟儿。玩累了,躺着一片绿草上。头上是美丽的蓝天白云,周围弥漫着青草野花的香味。几只蝴蝶围绕着他们飞来飞去。
“唉,这一切真好。”丁奶奶感叹着。
“喂,我二姐的嫁妆一打完,你是不是就要走了。”她用手指杵了杵爷爷。
“还有一个大衣柜,一做完那个衣柜,我和爹就要走了,这已经算是我们待得最长的一个地方了,你二姐的嫁妆还真的挺多的。”爷爷说。
“有什么好羡慕的,不过是给县长做妾。要是我,我才不愿意。”
“哎,如果…嫁妆做完后,我要不想让你走呢?”丁奶奶吞吞吐吐地说完,然后用大大的眼睛看着十八岁的爷爷。
爷爷没说话,吓得一咕噜站了起来,慌忙向外跑,跑到半路还摔了一跤。这可笑坏了丁小姐。
他们的事最终还是被丁家的下人看出了端倪,报告给了丁奶奶的爹。这个冷酷的大家长派人把爷爷和太爷爷打了一顿,然后把他们赶走了。
丁奶奶偷跑出来,找到他们。把一些钱和干粮偷偷塞给了爷爷。“知道不,你以后必须要娶我!”
后来爷爷他们去了一个叫西镇的地方,继续给人走街串巷打家具。他们手巧,打的家具是又结实又美观,很受欢迎,可不久太爷爷却病倒了,爷爷急的不得了。一个主家好心收留了他们,并帮太爷爷治好了病。那家人看爷爷踏实能干,便有意想收他做女婿。那家人就是我奶奶的娘家。爷爷刚开始不同意,可架不住太爷爷以死相逼。“丁家姑娘,你就别想了,咱家也配不上她,你今天不把这门亲事成了,我就吊死在房梁上!”
爷爷最终还是同意了,结婚后他也认了命。对我奶奶也挺好。不久后奶奶就怀孕了,爷爷自然是要带着媳妇回老家的。于是,爷爷带领着一家人回了老家。
丁奶奶知道爷爷回来了,半夜闯进了爷爷家,好一顿乱砸。被她家人抬走后,当晚就剪了头发。
奶奶这边也是,和爷爷又闹又哭,骂爷爷是骗子。爷爷给奶奶又磕头又跪地的,还没等奶奶的气消,爷爷就被当作壮丁抓走了。
丁奶奶知道后,追了几十里地,才终于见着人。她风尘仆仆地拦住了那些人,把手上的金镯子给了那几个押解的大兵,换来了和爷爷的一小会交谈。
“我问你,当初如果没有我爹阻拦,你会不会娶我?”
爷爷一个一米八的汉子,也不禁红了眼眶。“如果咱们的差距不那么大,我对天发誓我说啥也一定会娶你。可世上哪有如果,丁宁这辈子我对不住你,你还是找个好人家嫁了吧!”
丁奶奶的爹娘不久就给她找了一户一百里外,门当户对的人家。嫁妆什么的也都给她准备好了,就等着日子一到,等着对方来接人了。可是爷爷的死讯却传了过来。奶奶傻了,丁奶奶疯了。
丁奶奶一口气跑到他们家,进门就看见躺在床上流泪的太爷爷。奶奶刚出月子,既要照顾孩子,又要照顾老人,整个人都瘦脱了形。
“妹子,我能看出来你是真心喜欢丁海的,可是他以后再也不能回家了。”奶奶大哭起来。
“姐,你别哭,我一定给你们把他带回来!”丁奶奶用袖子使劲抹了下眼泪,在奶奶的目光中,走出了他们家的门。
丁奶奶半夜逃了出来,跳上火车,跑去了爷爷打仗的地方。
一片炮火中,浑身脏兮兮的丁宁,被两个大兵带到了大胡子长官面前。
“你这女娃子来这死人堆干啥?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不要命了?枪子儿可不管你是男是女。”长官拍了拍衣服上的土,瞪着她。
“我…我是来给我男人收尸的,布告上说他就在这战死的。”
“收尸?呦,还是个孟姜女。看见没有就这片土地,每天死的人没有上千,也有几百。想找个死人,比登天都难。”大胡子长官指着那片战壕说。
“我不管,我就要找到他。”丁奶奶蹲了下来,一个劲再那哭。
大胡子长官被她哭烦了,派了一个人帮她。好不容易在派来的大兵帮助下找到了爷爷部队的番号,死在了什么地方。可让爷爷死掉的那场那一战役,一共死了十几个的人,他们全都统统埋在了一起,这可怎么找?
连那个帮她的兵都劝她放弃。可丁奶奶扔下了行李,跪了下来就用双手挖土。那个兵没办法,无奈摇了摇头。还是借来一把铁锹给她。整整挖了三天,终于找到了,可爷爷的尸体已经化成水生成蛆了。丁奶奶放了一把火,烧了之后,捡了些灰带回了家,交给了奶奶。
回了家的丁奶奶,被她爹捆成了麻花扔在门外,“给我滚,我没有你这个丢人现眼的闺女。”
流落在外的丁奶奶被奶奶捡了回去,奶奶对丁奶奶说,只要有她一口吃的,就不会让丁奶奶饿肚子。丁奶奶就这样留在了我家。不久太爷接受不了儿子死去的打击,也去了。
她们俩开始共同抚养我爸。我的两个奶奶年轻的时候都长的不差。奶奶劝丁奶奶嫁人,她死活不同意。反倒劝奶奶再嫁,“你嫁吧,我给你养孩子。”丁奶奶说。可最后她们谁也没嫁。
可想而知,两个女人带着一个孩子日子该有多不好过。她们靠着给人洗衣服生活,就这样还经常受到村子里那些不怀好意人的欺负。
一次,村子里有名的无赖外号叫二流子的纠结了几个流氓。半夜来砸她们的门,奶奶胆小,吓坏了,抱着我爸急的掉眼泪。丁奶奶拿着把刀就冲了出去,她把刀抵在脖子上,往脖子一划,刀很快见了血,那几个人吓坏了。骂她是疯子,但以后再也没来过。以后再有人欺负奶奶和我爸,都是丁奶奶出面。她有一张利嘴,往往骂的那家人不敢出门。那时候她还有一个浑名叫丁老虎。
那个年代闹完兵荒,闹饥荒。爸爸因为饥饿得了浮肿病,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奶奶没有办法,割破了手指喂我爸。丁奶奶跑去娘家要粮,最后被她爹打了出来。她实在没办法,学着男人下河捞鱼。小河里的鱼小,腥气重,刺也多,可都架不住饿。
就算再怎么强悍,丁奶奶也是个女人。她抢不过那些力气大的男人。看着鱼都要被那些人抓走了,情急之下丁奶奶脱了上衣,男人们一见慌了神,骂她不知羞耻,但还是哗哗地给她让开。岸上的奶奶看见了,流着泪也脱了衣服,跳了下去。村子里的人都骂她们不要脸,可那个时候,她们谁也不在乎,也不敢在乎。靠着两个妈捞的鱼,爸爸最终活了下来。
文革后,丁奶奶的娘家被定为牛鬼蛇神。她爹和几个兄弟都被抓起来枪毙了,丁奶奶知道后一滴眼泪也没掉,只不过从那时起学会了像男人一样抽烟袋喝酒。
后来政府分配了土地,她们的日子才渐渐变好。丁奶奶脑子好,和当地的一个老人学会了种药材。她们药材卖的好,村民们看着眼热。丁奶奶便把技术无偿鲛给了大家,很多人靠种药材发了家,他们都非常感谢丁奶奶。后来选干部,丁奶奶以绝对的优势当选了我们村的村干部。
爸爸一天天长大了,结了婚,再后来有了我们,两个奶奶却不知不觉老去了。
一天晚上,丁奶奶嚷嚷着身上冷,奶奶把炕烧的暖暖的,还给她另外加了两床被子。但她还是叫着冷,还非要喝酒。没办法,奶奶只好给她温了一壶酒。她喝了几口,对奶奶说:“姐姐,我以后要走在你前面了,你千万要照顾好自己。我死之后叫二娃(我爸的小名)随便找个地方埋了就行。”
而一向好脾气的奶奶发了火,坐在丁奶奶床边直掉眼泪,“你当我是什么,你比那个早死鬼,陪着我的时间还长。把你随便找个地方埋了,我怎么做的到哟?我比你年纪大,要走还是我走在你前面。”
看奶奶是真的生气了,丁奶奶不敢说话了。笑着告饶。“老姐姐,别生气,我错了。”
后半夜,奶奶起床想问她热不热,可怎么叫也叫不醒了。
三个月以后,奶奶因为突发脑溢血,也走了。爸爸把她们都埋在了一起。爸说,他们没有人会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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