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伞与紫水晶
在人人漠视世界的地方,下雨打伞是件不可能的事。他们的念头弥散在半空,稀薄如雾,随着水汽的升腾散入一望无际的云层。雨就是被这种念头召唤来的,因而和他们自身流下汗水没什么区别。到了晴天,他们的念头又会转变成澄明的天空。它一碧如洗,干净存粹得没有半点瘢痕。哪怕是在一个秋日的傍晚,火烧云被狂风吹散,卷起的流云将橙红色的光影投射到人们的面庞上时,他们也不会对那个炙热的源头产生多少关注,因为这里的人永远活在自己的天空之下,一如人的头脑之上并不存在任何多余的器官。
黄伞先生已经在金字塔形的玻璃建筑前站了许久。他聚精会神地望着一条条与玻璃斜面平行的白棱,让视线在棱的缝隙间游走。雨已经很大了,周围的行人都有条不紊地迈着步子,像在灰砖砌成的小路上悠闲地散步。他们将双手插进大衣或羽绒服的兜里,任凭雨水聚积在头皮浅浅的坑洼处或鼻翼两侧的泪沟。黄伞先生伸出左手手腕,看了看表,离约定时间还有两个小时。他不认为自己来得太早,因为迷宫还没有走完,雨也没有下完,他相信雨的尽头就是人生的开端。如果没人想让雨停下,那自己就永远无法进行下一步的行动。不远处的报刊亭在雨水中现出滞重的身躯。原本敞开的两扇门牢牢关紧,像正在施刑的铁处女,铁锈的潮味中有一股腥腻的血的甘甜。
黄伞先生转过身,面向十字路口的另一端。一位戴着黑色圆框眼镜的女子正站在两辆停在路边的轿车之间。她上身只穿了件白色的圆领衬衣,下身是咖啡色的喇叭裤,肩上挎了个米色的皮包。她向四周看了看,然后将衬衣下摆撩上去一段距离,在胸口下方几公分的地方打了个结,结的下方显露出苍白紧致的肚皮,那平滑小腹上凹陷进去的肚脐,就像一个固定的标靶吸引着他的视线。乌黑色的沥青马路正躺伏在她的脚下。好像正是为了她洁白的身体,它才蒙上一层反射光线的水膜,作为光滑的隐喻让肢体的触感变得直观。雨水正接连不断地敲击在马路上,响起轻叩数千道房门般杂乱的声音,只是它们找不到可供开启的事物,没有锁孔,没有缝隙,平滑一如既往,像一堵墙。马路上空空荡荡,最后一辆垃圾车也在道路尽头拐了个弯。她开始移动脚步,沿着人行道朝马路对面走来。他看着她的脚踝,一条杏黄色的皮带扣在上面,阻断了肌肤平滑的运动。那是高跟凉鞋上的带子。他只好再度把视线上移,移到肚皮的位置。他能想象周围的皮肤顺向肚脐时构成的缓坡,想象它把酥软、愠怒和更加丰富的感性的交响汇聚至那个敏感的定点。黄伞先生感觉心情舒畅。他觉得这位奇特的女子足以成为开启自己人生的另一把钥匙。
临走前,黄伞先生又撇了撇玻璃窗内的景象。那些廉价的装饰物挂在一层的房顶上,拥有雪花和荧光棒的形状。它们都是在去年圣诞节时挂上去的。屋内没有半点儿变化,像把时间凝固了整整一年。黄伞先生在路口拦住了女子。女子转过身,诧异地望着眼前的男人。她看不清他的脸,因为她的镜片早就蒙上了一层水雾。黄伞先生惊讶于她刚才过马路时毫不费力的样子,难道马路真的成为了她身体特征的一部分吗?她摘下眼镜,用衬衣领口的布料擦了擦。衣物与身体的缝隙加大,形成了一个隐秘的空间。黄伞先生不自然地抬头望向远方。马路对面的几栋灰色板楼后恰巧有个塔型的时钟。他瞧了瞧,轻轻倒吸一口凉气。为了获得一窥那个空间的权利,花费多少时间都是值得的,只是留给他的似乎已经不太充裕了。
“请问您有什么事吗?”女子把眼镜戴回去,上下打量起眼前这个面无表情的男人,“我还有事要办,希望您尽快。”
黄伞先生仔细端详起女子圆嘟嘟的脸。她的脸有点像个不谙世事的女学生,但隐约透着股黄牡丹般淡雅的成熟。茶色的发梢从鬓角两侧斜披过来,像两片护花的叶。她的嘴角微微下弯,无比红润,贮藏着温吞的怒火。如果把一只铜壶放到上面,估计能熬出极为香甜的小吊梨汤。他微笑着看向她镜片后方明亮的双眸——只有这双眸子令他感到不太协调。他无法形容其中的锋利,那锋利足以把眼前的雨丝割破,或是把它们转化成细细的针,在马路亮白色的反光中戳出一个个暗淡的窟窿。他甚至担心她用这双眼睛审视自己身体的时候,会把细嫩的肌肤划出深红色的血道。黄伞先生已经下定决心,可即便如此,他还是得先鼓足勇气才能开口说话:
“您要去什么地方?”
“我要去对面的眼镜店。”女子用嫌恶的眼神望着黄伞先生,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可怕。她重重地叹了口气,就像碰到蟑螂冰冷的尸体一样打了个寒噤,“真受不了,受不了……”
站在玻璃窗前等人的时候,黄伞先生已经把自己的模样看了个遍,他怎么想都不认为自己这身绅士风格的打扮会让人感到不适。毕竟他并不老,不至于有老学究式的酸腐气,也不至于显得像个公子哥。他身上穿的是最正常不过的毛料大衣和西装。领带端端正正地系在白衬衫上,是千篇一律的酒红色。光凭这条领带,他就认为别人不会对他产生任何超出常规的印象。那么这张脸又如何呢?黄伞先生不记得自己长什么样子,只记得脸型不宽不窄,棱角分明,没有多余的赘肉和胡茬。五官的搭配不在他关心的范围之内——那些热衷于从人的脸上挖掘神采的人恐怕不会理解这一点。在他看来,肆意的评断不过是对更广博的联想的亵渎。世人眼中的东西就像爬行在地上的蜥蜴,扁平、怪诞,坚硬的鳞甲上布满了异想天开的花纹。那种花纹以死板的规律重复上千遍,就能作为定义在各种场合加以套用。女子也许是在自己眼中看出了某些令她不快的要素——和神采相关的要素——缺乏友善或者缺乏活力,这让黄伞先生感到有些紧张,因为他难以像感知女子的身体一样感知自己。映在玻璃窗上的那位西装革履的男子,在他眼中不过是个轮廓仅存的虚无的幻影。
“我得了一种病。”女子面色忧愁地对眼前这个高大的男子看了一会儿,“这个病折磨了我很久,我必须现在就去治好它。我一看到您就几乎要发作了。”
“这个病是因我而起的吗?”黄伞先生苦笑道。
“不,和您没关系。只要是人,无论谁都一样,您不用担心是您的问题……”她仿佛为刚才话语中的莽撞感到惭愧,脸自然地红了起来。他一对比,才发现她的嘴唇显得不太对劲,原来是被口红染过了,这意味着她那温吞的怒火也并非完全的真实,就像舞台上配合吹风机来模拟火苗的丝质道具,有一种固态的滞重。这滞重丧失了血色抽象的轻盈,作为干扰因素破坏了他对五官协调的判断。黄伞先生的额头渗出一层汗,他害怕自己对她越来越失望,也害怕自己会因这份失望的心情而丧失探究她身体的兴趣。女子很快恢复了稳定。她不再对黄伞先生冷眼相待了,转而用温柔的语调说道:
“您知道我这病有多滑稽吗?”
“应该滑稽不过让马戏团里的狮子和熊演相声吧。”
“这俩区别还挺大的。”女子听出黄伞先生是在故意揶揄她,勉强地笑了笑,“您去过对面的眼镜店吗?”
“去过,”他说,“但也只是逛逛而已。我视力不错,纯粹是对里面的摆设感兴趣。上次去的时候,我还特意记下了安在天花板四角的小灯的形状。”
“那您应该记得挂在门口侧边的海报喽?”
“那个女模特吗?我确实记得。怎么了?”
“那张照片分辨率太高了,连她脸上的汗毛和毛孔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到了那种程度,就算再美的女人也不美了……”女子的视线微微下沉,“我的眼睛就是这样的高分辨率摄像头,所有人在我眼里都长着和那模特一样坑坑洼洼、汗毛竖立的脸。有时候我看到个美男子,都不敢相信一张脸上竟能同时包含这么美和这么丑的部分,吓得我浑身起鸡皮疙瘩,审美观都要崩塌了。”女子无奈地摘下眼镜,低下头又仔细擦拭了一遍,“之前还多亏有这幅眼镜,现在也不管用了。医生说我没别的病,只是得了远视,虽然我对此表示强烈怀疑,不过连他都这么说了,除了再让店员再给我换一副以外,还有什么别的招呢?”
“那么如果一个人原本就是丑陋的,您会怎么看待他的脸呢?”黄伞先生饶有兴趣地望着她,他怀疑自己的眼中几乎要焕发出“神采”了。
“哦,我不会有什么想法,或许会更同情他,我不歧视丑人。”
“也就是说,丑人是不会让您的审美观崩塌的,是这样吗?”
“老实说,您让我很难堪。”女子微微皱起眉头,语气中带着责备,“我不是很想讨论这个问题,如果您想试探我对您相貌的看法,那我只能说您根本不丑——不好意思。”
女子说罢,便步履匆匆地走开了。黄伞先生望着她不知是被雨水还是汗水濡湿的后背。胸罩的肩带突显出来,像吊床一样悬挂在肩膀上。她的发髻盘在脑后,伴随雨天昏暗的光线投射出一片浅淡的阴影,赋予了那张吊床以蛛丝般冰冷的质感。女子的话深深吸引了他,他玩味着她对美与丑的定义——如果让美与丑间的距离缩短到足以产生悖论的话,无疑能够加深审美的丰富度,而丑本身却不行,因为丑在她看来永远是丑。这是极大的不公。他不希望人们用如此浅薄的判断来玷污审美的殿堂,美与丑都应该消失,定义的粗陋让黄伞先生感觉难以忍受。
他思前想后,还是追随女子的脚步进了眼镜店。那张海报已经被撤除了,换上了分辨率更低的男模特的半身像,与满大街的时装广告没任何区别。四角的小灯外观很像微型手电筒,照耀着玻璃橱柜里明晃晃的眼镜。它们躺在敞开的眼镜盒或平铺在柜底的白绸上,用空洞的目光注视着每一个注视它们的人。黄伞先生想起映在玻璃建筑上的自己。如果人类没有眼睛,都用眼镜感知世界的话,也许反而要纯粹得多。女子正在前台跟店员交涉,没过多久,那位胚胎一样佝偻的年轻人便把女子递过去的收据收进柜子,将早已准备好的一个眼镜盒放在了台面上。
“您可以戴上试试。”他说。
女子戴上眼镜后,开始环视起四周的店面。她一一扫过各个品牌专柜上的模特海报,面容平静,没有多余的反应。她的视线很快固定在了站在门口的黄伞先生身上。她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双手握住亮紫色的镜腿,仔仔细细看着他的脸。黄伞先生感觉自己的衣服都快被那视线扒光了。他不讨厌这种感觉,橙黄色的照明光线让他的身体暖洋洋的。停滞的时间像舒缓的波纹冲淡了本应极度尴尬的场面。
“很好。”女子终于露出了微笑,“这次没问题了。”
“如果有问题可以来店里更换,保修期三个月。”
“谢谢。”
“还有别的需求吗?”
“没了,实在感谢您。”
“不客气,欢迎您下次光临。”
女子把眼镜盒收进挎包里,大步朝门口走来。黄伞先生依旧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她,注视她眼镜后那双已经变得协调的双眸。希腊雕塑上没有瞳孔,却因这种空虚而包罗万象,女子的目光如今便达到了类似的境界。他刚才还在希望全人类都没有眼睛,现在想想,实在有失偏颇。他为女子推开店门,紧随其后走出去,来到不远处的街角。二人对视一眼,然后肩并着肩,开始在湿气弥漫的街道上行进。雨还在下。珠宝店和典当行中透射出截然不同的白色光芒,但都没有女子镜片的反光令人着迷。路旁的松树、马路对面的红色砖楼、鼠灰色的乌云和鳞片般凸起的雨滴,都以一种适度的扭曲附着在她的镜片上,用缓慢的速度飞掠过去,就像一只旋转的迪斯科球。黄伞先生脸上的表情变得柔和了许多。他们在街角的红绿灯前双双站定。他问:“请问您叫什么名字?”
“我叫紫水晶。”女子像在店里一样握住了镜腿,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和这眼镜的名字一样。”
“我叫黄伞。”黄伞先生的嘴角也翘起一个规整的弧线,“我很喜欢紫水晶这个名字。”
“为什么呢?”紫水晶问。
“它有一种晶莹的感觉。”
紫水晶忍不住笑了一下,她瞥了眼黄伞先生的侧脸,说:“如果要说晶莹的话,最纯粹的无色水晶不是更好吗。我就不喜欢这个名字,里面的杂质太多了,让我想起人脸上的那些斑斑点点。”
“但它依旧是好的。”黄伞先生笃定地回答道,“那些斑斑点点也是好的。”
二人走到金字塔形的玻璃建筑前的时候,黄伞先生又低头看了看表,时间没有变动,时针与分针的位置和他在大钟上看到的别无二致。两个表中必定有一个是不准的。他又回过头看了看——大钟的指针也没有变化,还保留着上次看时的状态。难不成时间真的停滞了?黄伞先生不由得感觉神思恍惚。他从兜里掏出钥匙,打开房门,邀请紫水晶进来。他几乎忘记了自己兜里还有钥匙这件事。
和印象中一样,玻璃建筑内部的装潢令他感到舒适。地板和墙壁都是纤尘不染的白,只有厅堂中的沙发是咖啡色的,上面摆着米色的绒毛坐垫和淡青色的靠枕。这种搭配没有任何意义可言,只是纯粹讨人喜欢。金字塔形的建筑共有三层,顶层被深棕色的木板封住,是个小小的藏书阁,需要梯子才能上去,第二层外侧搭了个环形的回廊。黄伞先生从楼梯边朝房顶望去,由于层与层之间距离很大,棕色的天花板显得尤为高不可攀。一个白色的方块悬在二楼与顶楼之间,表面泛着不均匀的波浪形花纹,就像“千层雪”的侧面,散发出冰冷的气氛,再看一看,竟也能感受到一种与丝绸布料相仿的柔和的质感,如果阳光打在上面,也许更像一艘劈开朝阳的航船,搅动起金黄色的波涛。黄伞先生认为它是被故意放置在无法触及的位置上,便于让人产生联想而不被其所伤。晴天、雨天、夏天、冬天,无论什么季节,什么天气,只要抬头看看这个方块,就会感觉心情舒畅。黄伞先生将早已湿透的大衣脱下来,挂在金属衣架的一角。紫水晶也犹豫地把挎包挂了上去。沙发前面的茶几摆着两个陶瓷马克杯,杯口外的边缘均被凝固的咖啡洇成淡棕色,像似流未流的血泪,正在眼眶里渐渐地干涸下去。
“这是您的家吗?”紫水晶紧随黄伞先生坐到沙发上。她一转头,不小心把发梢上的水珠甩了过去。
“我不记得了。”他一边说,一边用手背在脸上抹了抹,抹出一道淡淡的水痕,“我只记得曾在这里生活过。这里的很多东西都让我感觉舒服。但没有一样能勾起我的回忆,无论是对人的记忆,还是对物的记忆。”
“您连上次来这里是什么时候都不记得了吗?”
“不,不记得了。这里连空气都是陌生的。你闻出来了吗?一股淡淡的香水味。”
紫水晶的鼻翼翕动了两下,然后微微吐出些暖气,像植物的呼吸。在黄伞先生看来,她的侧脸就是一座精致而小巧的假山:鼻梁是山脊,人中是沟渠,双眼周围的睫毛是深潭周围的秀林。青白色的微光从窗外照射进来,似月光,也似溪流,在山脊上和沟渠中流淌。只是她的脸是竖着的,让人担心有从一侧坠落下来的风险。黄伞先生希望看到她躺着时的侧脸。一切和谐的自然妙趣,皆能因那种姿势而保持稳定。与她接触就像接触世界的一个切片——他不由得感慨这永不枯竭的美的宝藏,如今竟然被自己一人发现了。
“那可能是我身上的味道。”紫水晶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临出门前喷了点香水。”
“噢,没关系。要不要喝点什么?”黄伞先生心不在焉地回应着,身子往边上扭了扭,他思绪早就飘到她的身体上了。但他并不急着占有她。傍着金矿的人可以枕在矿车上大睡三天三夜而不用担心有什么损失,更何况他只要看她一眼,就已经赚到了相当受用的财富。他回味着甘甜的幸福,刚想起身给她倒水,西装后面的衣襟却被一股力道给拽住了。
“您不觉得太黑了吗?”她有些不安地问。
“是太黑了。不过这里应该没安灯。”
“您怎么知道的?”
“凭直觉。如果是我的话,绝不会在这栋建筑里设置任何人造的光源。”
“那晚上该怎么行动呢?太不方便了吧。”
“不行动不就得了?”黄伞先生又坐回了沙发,“我们可以一直坐着,望着窗外或别的什么东西——比如眼前的杯子,你不觉得那道咖啡色的痕迹很像秋日的火烧云吗?”
“抱歉,我看不清。”
“是眼镜的反光太碍事了吧。”
“不,不是。”紫水晶的身子微微颤了一下,“和眼镜没任何关系。”
“如果你用这双高分辨率的眼睛看人脸以外的东西,会怎么样呢?”黄伞先生好奇地问。
“不会怎样。我的想象力很匮乏,看什么东西都差不多。我曾裸眼观察过蚁群在地上爬来爬去的样子,只觉得它们的生命力要比带上眼镜时更加旺盛。您应该是个艺术家吧,我觉得只有艺术家才会热衷于用独特的视角看待世界、思考问题。”
“艺术家?也许吧。”黄伞先生说,“我没有记忆,搞不清楚自己是做什么的,现在就连丧失记忆是怎么一回事也快渐渐搞不懂了。不过我对‘美’的问题有种天然的亲近感。如果不让我思考‘美’,我恐怕连话都说不出来,大脑会直接死机。”
“那您觉得我美吗?”
黄伞先生歪过头去,看见紫水晶正抿起嘴唇看着自己。她的面部肌肉微微胀起,胀成两颗白色的鹅卵石。黄伞先生卖了个关子,站起身,向对面的咖啡机走去。他把手指放在“美式咖啡”的按钮上,发现没拿杯子,又走了回来。紫水晶似乎有些失落。她双手托腮,把胳膊肘架在膝头,嘴微微地嘟成椭圆形——标准的女学生式的动作。黄伞先生对此兴味索然,本来人们无意识地发明出这种动作,是为了让少女在传达感情时显出一种与年龄相称的丰韵,可一旦她们有自觉地展示自己的魅力,反而变得生硬起来,像肚脐周围因弯腰的力道而显出的褶皱。黄伞先生理解世人的想法和习惯,可他终究对紫水晶身上浑然天成的美无法释然。他微笑着说道:“你当然是美的。”
“真的?”紫水晶抬起头,用迟疑的目光望向黄伞先生。
“我不骗你。你只要坐在那儿,不用动,也不用笑,就美得不可方物。”
紫水晶的脸微微的红了。她把马克杯握在手里,有些忙乱地拭去上面的咖啡印,像无心之举,脑袋里正想着别的事情。她一边擦,一边说:“您知道吗,我刚才撒了谎,我根本不是因为害怕帅哥变丑才戴上眼镜的。不过在人前我都这么说,这么说才显得正常些。”
“真正的原因是什么呢?”
“是这样的。”紫水晶顿了顿,“小的时候,我在电视里见过一种可怕的面部疾病。病人的脸完全丧失了形状,五官塌陷,变成一滩长着两只眼睛的肉瘤。那只肉瘤是我半辈子的噩梦。由于眼疾的缘故,满大街那些老年人皮肤松弛的面颊,在我看来都是肉瘤的先兆,就连孩子的脸都蒙上了一股可怖的阴影。这才是我想治病的原因。我一直不敢照镜子,怕看到脸上那些坑坑洼洼的毛孔和黑色的痣,就会丧失信心。倒不是怕被别人耻笑,而是怕自己完全不符合人应有的模样,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沦落成肉瘤的怪物。我绝不敢不化妆就出门,更不敢看化妆前的自己,到后来实在被折磨累了,觉得化妆不过是自欺欺人,每天涂个口红就完事了。”
“其实你不用涂口红。”黄伞先生想说她绝不会成为怪物,但没能说出口,“你的素颜肯定也很美。”
紫水晶摇了摇头,微微握拳,用中指和拇指的指甲互相摩挲,显出一副不愿回应的样子。黄伞先生知道自己廉价的夸赞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不痛不痒,只会让对方厌烦,可如果滔滔不绝地讲起她小腹上平滑的美感,恐怕只能招致更大的误会。他开口问道:
“要不要洗个澡?”
紫水晶迟疑地看着他。她似乎预感到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了,但她没有拒绝,而是问黄伞先生浴室在什么地方。她或许觉得这是自己被人所接受的表现吧。黄伞先生把她带到二楼南侧的一个房间,里面的浴缸是崭新的,沐浴露和洗发液就放在浴缸的头部。他独自下到一楼,在杂物室旁的小隔间里冲了个淋浴。黄伞先生感受着热水从头顶向下流淌的感觉——和淅沥的雨水大不相同,但都像是隔了层塑料的膜,触及不到他冰冷的内部,如伞面与伞背的区别。把希望寄托在这位女子身上,难道真就是开启人生的唯一途径吗?是啊。因为除此之外,留给他的只有玻璃窗上白棱的迷宫。黄伞先生什么也不愿去想,所有东西都让人厌倦,人们的厌倦让人更加厌倦。日复一日的雨天,晴天、夏天、冬天,无人喊停就永远停不下来。如果被光线晒伤了,只要抹上防晒霜即可;如果被雨淋湿了,只要回家冲个澡即可,不会有人真的注意到它们,为它们对人身体的侵害而发愁,他觉得人之死也无外乎是类似的东西。这个世界没有太阳,没有火烧云,没有咖啡的污痕,没有血泪,没有拭去血泪的手。人们都是肉瘤的怪物。但在这样的世界中,却出现了一位名叫紫水晶的女孩……他抱住自己的身体,蹲了下去。花洒中的水珠开始从太阳穴两侧往眼睛里流,把视线晕染得模糊不清。他觉得自己仿佛正在拥抱她的身体,拥抱活生生的自然。随着她的呼吸,整个房间都开始不断收缩、膨胀、收缩、膨胀……
回过神来的时候,黄伞先生已经浑身赤裸地躺到了卧室的床上,身上盖着条白色的被褥。紫水晶用淡黄色的浴巾围住身体,从门廊缓步走来。门廊上挂着几幅弗朗西斯·培根的画,她惊恐地用戴着眼镜的双眸扫过那些怪诞的脸庞,越看脚步越快。黄伞先生觉得她简直像是从狼窝中死里逃生的一只羔羊。
紫水晶在床前停住脚步。她的头发依旧像之前那样挽起来,只是从两鬓梳至耳前的发梢微微地曲成螺旋,流淌着尚未干涸的晶莹的水珠。窗外的雨还在下,没有变小的趋势。一辆汽车在路口停稳。前车灯透过樱花树的枝叶,把交织着雨滴的驳杂的灯光映入屋内昏暗的白墙。紫水晶在光影交织的墙前站稳,慢慢解下浴巾。她的身体有一种虚幻的美,犹如盈满牛奶的玻璃人像,晶莹剔透,白色的部分随着肢体的摆动轻盈地摇晃,似在水中漂浮。黄伞先生坐起来,伸出双臂迎接她,和想象中一样把她拥入怀抱。他用脸摩挲她氤氲着湿气的肩头,然后轻柔地扫过脖颈,向光裸的脊背游走。他小心翼翼地用嘴唇描摹着她肩胛骨的轮廓,思绪中浮现出风吹过沙丘时的景象。辽阔的沙漠,空旷的草原,从未见过的自然奇景随着身体的触感渐次出现。她的心脏搏动着,在地壳深处吐出火舌,舔舐他湿润的脸颊,澎湃而炙热。黄伞先生的身体瘫软下去。他感觉一切都复苏了。
“要不要把眼镜摘下来?”他无力地朝她微笑了一下。
“不,我害怕。”
“我真的有那么丑吗?”
“您明明知道,和丑没什么关系……”
“是因为怕在我脸上看到肉瘤的阴影?”
紫水晶没有答复。她把额头贴紧黄伞先生的胸膛,低声抽泣了起来。黄伞先生把另一侧手臂绕到她的脑后,轻轻地爱抚着。他说:
“试试看吧。”
说罢,他停下手中的动作,用手指捏住眼镜腿提了起来。紫水晶顿时抽搐了一下,蜷缩得更紧了。黄伞先生没有靠近,而是把身体挪远,用眼神善意地挑逗着她。紫水晶终于把脸抬了起来。她双眼中的不协调感消失了。那是纯然气质的改变,黄伞先生有自信说全世界只有自己能看到这种微弱的变化。
“真的不一样了……”紫水晶惊讶地捂住嘴。两条纤细的手臂在胸前交叉,像只小小的尖顶帐篷。
“我现在是美呢,还是丑呢?”
“您又开始了。”紫水晶娇嗔地说道,“我呀,早就已经分不清什么美丑了。”
“我的脸上没什么可怕的东西吧。”
“嗯。就是嘴唇边的那颗痣大了些,有点儿像……对了,有点儿像紫米馒头。”
黄伞先生不由得大笑起来。紫水晶也眯起眼笑出了声。还是这样最让人舒服。美丑的判断是次要的,真正重要的是她不用再因敏感而苦恼地欺骗自己、欺骗他人,黄伞先生认为这是对她最好的救赎,自己也是一样,通过她的身体,他在另一个层面上获得了拯救。黄伞先生爬起身,望向窗外。玻璃的材质是双面通透的,房间也没安窗帘,无任何遮挡措施,走在街上的行人、卖烤冷面的摊主和在对面阳台上眺望远方的房客,都有可能把他们二人看得一清二楚。不过这有什么关系呢?黄伞先生不相信他们会有什么想法,就像他不相信这群人能学会抬头仰望天空。想必在他们朝玻璃房间张望的时候,只会看到一张漠然而冰冷的脸,既不空虚也不充实,有如橱窗里的服装模特,用凹陷的眼眶久久凝视那些白色的凸棱。黄伞先生的腕表摆在床头柜的边缘。他取过来看了看,指针毫无变化。雨水像时间一样永恒地流动着,却又像永恒一样停滞不前。黄伞先生换上干净的衬衫和西服裤子,皮鞋也找了双新的。紫水晶没有可替换的衣服。她执意婉拒他大了好几号的牛仔裤和T恤衫,换上在电磁炉前烤干的旧衣服,外面披上了件无论如何都推辞不掉的透明雨衣。临走前,紫水晶站在玄关处向他道谢。她的脑袋被裹得滚圆,下摆却很宽松,像只日本的晴天娃娃。她在打开大门时,回过头问了他最后一个问题:
“您觉得拥有杂质的紫水晶,究竟好在哪里呢?”
黄伞先生看着她修长的睫毛,像望着芭蕉叶稀疏而柔润的叶丝。他毫不犹豫地回答道:“它好在可以透射万物而不用被世间所伤,你想,水晶中的杂质,不就是世间常有的杂质吗。”
紫水晶笑了笑,从门边离开了。黄伞先生仿佛看到那纤细的叶丝正在暴风雨中上下翻飞,化作狭长的光线,交织出一片明媚的空间。他走出门,朝四周不断张望,发现她已经不见了。下班的人群三三两两地从他身旁经过。报刊亭开张了,原本坚硬的铁门看上去像大衣敞开的前襟一样柔软,内部贮藏着人体蓬勃的生气。黄伞先生看了看表,离约定时间还有两个小时,秒针如往常一样缓慢地走动着。时间相当充裕,足够他走入那片被阳光照亮的空间。他抬头仰望天空,雨停了,火烧云炙热的阴影坠落下来,就好像整片天空上的云朵,都在人们头上撑开了一把橙黄色的雨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