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置:空间叙事的艺术
文@江寒园
在前几篇有关电影叙事结构的文章中稍稍提及过电影当中的“主题—并置”叙事,而“主题—并置”仅仅作为“并置叙事”的构成之一——“情节并置”。现在结合小说与电影实例专门分析一下作为空间叙事的“并置”叙事。在分析之前有必要对“并置”做一个相对准确的概念界定。
一、并置的概念界定
15世纪以前有人口居住的几大洲(如亚洲、欧洲等)之间基本互无联系,自1492年哥伦布发现美洲新大陆之后,达伽马、麦哲伦等航海旅行家在西班牙、葡萄牙等海岸线国家的资助下纷纷踏上征途。此后几百年的地理大发现将整个世界逐渐连接成为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各国之间再也不能恢复几百年前自给自足、封闭独立的状态。这类影响不仅直接反映在国与国之间,同时也间接地作用到了个人身上,哪怕只是一个普通人。
几百年前的江随云住在少陵塬上的一个小村落里,从出生到死亡,他的活动半径不超过方圆八十公里,偶尔进城买点盐、布等自家不能生产的生活必需品,生活起来完全足够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自给自足,如果没有天灾,政府还算清明,那这一辈子即使不踏出这个村落,或者说六十公里外的城镇,那活得也还算不错。时间一晃过去了几百年,江随云的孙子的孙子的孙子……江寒园所生活的地球,已经被人们形象称作一个“地球村”了。他无时无刻都在和他人发生着多种多样的社交关系。人们不再是一个封闭独立的个体,而变成了一个社会人。
于是几百年前那种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单纯的线性生活被打破。20世纪预示着一个空间时代的到来,江寒园正处于一个同时性(simultaneity)和并置性(juxtaposition)的时代。现在他所感受到的更可能是一个点与点之间相互连接,团与团之间相互缠绕的网络,而更少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经由时间长期演化而成的物质所在。
物质决定意识,现实生活中由历时性的线性发展到了共时性的并置,文学艺术领域也相应地发生了改变。“并置”的概念由美国普林斯顿大学比较文学教授弗兰克于1945年首次提出,这个概念是他对现代小说使用的一些叙事技巧的归纳总结。它是指在文本中并列地置放各种意象和暗示,象征和联系,使他们在文本中取得连续的参照与前后照应,从而结合成一个整体。并置强调的是打破叙述的线性时间流,并列的置放那些或大或小的意义单位,使文本的统一性不是存在于时间关系中,而是存在于空间关系中。
二、并置的划分
如前文所述,“主题—并置”仅仅作为“并置叙事”的构成之一。并置如平行叙事一样,也可以分类出几个层次。
1.场景间的并置
先举一个例子,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当中的农场品展览会里场景描写同时在三个层次展开,每一层次的物理位置成了他的精神意义的标记。
在最低的层次上,街道上有横冲直撞的人群,他们同被带到展览会去的家畜混杂在一起;第二个层次:正在发表演讲的官员站在略高于路面的讲台上,对着侧耳倾听的群众夸夸其谈;第三个层次:罗道夫和爱玛一边从窗口俯瞰着这一切,一边含情脉脉地交谈。
这三个场景是同时发生的,但是被分开描述出来,也就是说,在这一刻,时间流是暂停的,福楼拜同时描述三个场景,展现了同一瞬间发生的不同行为,取消了叙述的时间顺序,变传统的“历时性”而为“共时性”,呈现出了空间化特征。
由上面的例子可以看出,瞬时并现是场景间的并置采取的主要艺术手段,在这一叙述中,以空间为主要向度的共时性叙述替代了以时间为主要向度的历时性叙述。
2.情节/故事间的并置(主题—并置)
场景间的并置只是小说中的一个小截面,而作为小说结构上的情节并置才是并置叙事的主要组成部分,也就是我们之前提到过的“主题—并置”。下面我们结合具体的例子来探讨“主题—并置”的主要特征及概念界定。
还是来看一个熟悉的例子——格里菲斯的《党同伐异》。这部影片一共由四个互不相关的故事共同组成:1.现代故事,1914年的美国小镇;2.基督故事,公元初始,取自圣经中的三个故事“变水为酒”“惩罚淫妇”“基督受难”;3.法国故事,16世纪,巴黎,教派间的大屠杀;4.巴比伦故事,公元前6世纪,巴比伦古国毁灭于战火。
这四个互不相关的故事由一个统一的主题将其连接起来。四个故事里的人物都被卷入一个“不容异己”的漩涡事件中,通过故事间的并置,从世界历史不断发展的角度来看“宽容”这个理念的不断进展。
同样使用了并置手法的还有英国作家米切尔的《云图》。这部小说由六个相对独立的故事组成,时间跨度为从19世纪到未来的“后末日时代”,空间则波及全球:1) 1850年前后,太平洋,催患寄生虫病的美国公证人亚当·尤因从查塔姆群岛乘船回国,航行途中目睹让人震惊的场面;(日记体)
2)1931年,比利时西北部的西德海姆,身无分文的英国作曲家罗伯特·弗罗比舍在音乐大师门下经历诸多的爱恨情仇;(文体:书信体)
3)1975年,美国加州布衣纳斯·耶巴斯,小报记者路易莎·雷冒着巨大的危险调查核电站工程中的腐败和雇凶杀人事件;(文体:悬疑小说)
4) 21世纪初,英国,被黑道追杀的出版人蒂莫西·卡文迪什被软禁在一家养老院中,苦不堪言;(文体:自传轻喜剧)
5)反乌托邦时代的未来,内索国,宋记餐厅克隆人服务员星美451反抗着缔造和剥削克隆人群体的社会;(文体:案件问讯记录科幻政治)
6)后末日时代的未来,夏威夷,失去父亲的牧羊少年扎克里与高科技文明幸存者不期而遇。(文体:口头化回忆体神话)
而关于这六个故事的排列组合,其叙述的顺序如全书目录所示:
第一章亚当·尤因的太平洋日记
第二章西德海姆的来信
第三章半衰期:路易莎·雷的第一个谜
第四章蒂莫西·卡文帝时的困难经历
第五章星美451的记录仪
第六章思路岔路口及之后所有
第七章星美451的记录仪
第八章蒂莫西·卡文帝时的困难经历
第九章半衰期:路易莎·雷的第一个谜
第十章西德海姆的来信
第十一章亚当·尤因的太平洋日记
可以看出除了第六个故事是被完整地叙述出来的外,其他故事都是被分隔开的,他们各自围绕第六个故事左右排列,被一分为二。
米切尔用主题上的统一性把这六个故事隐秘地连接了起来,通过这六个故事的并置,进一步深化了主题。
再说点题外话,从小说改编成电影,故事的叙述策略又有所不同。为了区分,我们用字母来表示。A是第一个故事,B是第二个故事,以此类推。
其大致结构如下(示意图可能有点粗糙,意思差不多到了就行~):
(A)(B)(C)(D)(E)(A)(B)(C)(D)(E) ABCDE
电影版的《云图》依然是六个故事,但是排列组合和小说版的有所差异。其采取的是类似于格里菲斯交叉叙事的手法,“一开始各个故事像从山顶上看到的四股流水,起初,四股流水分散地缓缓地平静地流着,但在前进的过程中,他们逐渐互相接近,愈流愈快,到最后一幕汇成一条惊心动魄的河流”
格里菲斯做了个比喻,也就是说,在影片最初开幕时间里,这六个故事叙述是以较长的片段表现出来的,但随后剧情逐渐复杂起来,段落也变短了,交替也加快了。
并置的多个故事间可以有不同的排列组合,但究其实质还是属于“主题—并置”。
写到这里我们可以总结一下“情节并置”也即“主题—并置”的主要特征了:
(1)主题是此类叙事作品的灵魂或联系纽带;
(2)在文本的形式或结构上,往往是多个故事或多条情节线索的并置;
(3)构成文本的故事或情节线索之间既没有特定的因果关联,也没有明确的时间顺序;
(4)构成文本的各条情节线索或各个子叙事之间的顺序可以互换,互换后的文本与原文本并没有本质性的差异。
3.结局的并置
卡尔维诺将其称为“时间零”。打个比方,一个猎手去森林狩猎,一头雄狮扑了过来,猎人急忙射出一箭,一个惊心动魄的瞬间出现了:雄狮纵身跃起,羽箭在空中飞鸣。这一瞬间如同电影的定格,呈现出了一个绝对时间。在这一瞬间之后,存在着两种可能性:狮子咬断了猎人的血管,也可能羽箭正中,狮子倒地。
传统小说大多注重来龙(即时间负一,时间负二)和去脉(时间一,时间二),看重线型的因果关系,而卡尔维诺认为唯有“时间零”才是最为重要的。在时间零的定格之时,时间凝固,空间叙述开始凸显了出来,之后存在着无数个可能性。也即一种“结局的并置”。
以上三种分类可以看做是并置的大致类型,其中“场景并置”与“结局并置”借鉴了李丹等人的学术论文,“结局并置”她们称其为“永恒时间”,而我认为其实说白了就是开放性结局(她们另外论述了两种并置“情节并置”和“情节重复”。窃以为关于前者她们所定义与举的例子(《喧哗与躁动》)隶属于“对位式复调”似乎更合适些,而后者则归属于“对话式复调”更合适些,所以并未采用)。“主题—并置”术语的提出和概念界定借鉴了龙迪勇老师的论文。在此一并致谢。
三、区分
昆德拉在《小说的艺术》当中以布洛赫的《梦游人》举例提出了一种区别于巴赫金“对话式复调”的新的复调模式,即几个毫不相关的故事只是通过一个共同的主题而被连接在一起。我们先来看一下昆德拉对于复调的看法。
他以布洛赫的《梦游人》为例,其由五条有意混杂的线构成:
1.基于三部曲中三个主要人物:帕斯诺,艾斯克,于格诺的短篇小说;
2.关于安娜温德灵内心世界的中篇小说;
3.对一所军队医院的报道;
4.关于救济院一位姑娘的叙事诗;
5.对于价值堕落所作的哲学论述(用学术语言写成)。
这五个故事如文中所言,并没有完全地被焊在一起,事实上安娜·温德灵并不认识艾斯克,救济院的那个姑娘永远不曾听说过安娜·温德灵的存在。昆德拉认为,“它们仅仅通过一个主题而被连接在一起。但是这种主题的结合,我认为是足够的”。
昆德拉还以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群魔》来举例,《群魔》由三条叙事线索构成,严格地说,他们也可以构成三个独立的小说:
1.老斯塔弗洛基恩和斯捷潘·威尔克文斯基的爱情讽刺小说;
2.斯塔弗洛基恩和他全部恋情的浪漫小说;
3.一个革命小组的政治小说。
由于书中所有人物之间相互都认识,小说在情节虚构上所采取的一种巧妙技法便轻而易举把三条线(三个故事)连接成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
进一步,通过对比《群魔》和《梦游人》,昆德拉认为后者比前者在叙事上要走得远得多。在《群魔》中,三条线尽管特点不同,但都属于同一类(小说),而在《梦游人》中,五条线从根本上就不一样:长篇小说,短篇小说,报道,诗,论文。把非小说性的类和并在小说的复调法里,这是布洛赫的革命性创举。
不过昆德拉对于布洛赫也有所批评,“《梦游人》第三卷的缺陷在于五个“声部”的不平等。第一条线所占的篇幅所远超过其他,它在篇幅上的优越尤其在于它以艾斯克与于格诺为中介,与前两卷相接。因此,他吸引了更多的注意力,并有可能把其它四条线的作用缩短为简单的伴奏;第二,巴赫的赋格不能缺少他所有声部中的任何一个,反过来说,我们却可以《梦游人》中的几个故事互相之间当作独立的篇章来想象,即使缺少某一两篇,并不会使小说失去其意义。
因此,昆德拉提出了他的小说对位法的必要条件:1.各线的平等;2.整体的不可分割。
以上,是昆德拉对小说的复调的看法。
可以看出昆德拉是相当矛盾的,一方面他认为布洛赫的《梦游人》在小说的复调使用上走得比《群魔》要远,因为它的五个故事类型从根本上就不一样。而《群魔》的三个故事类型则都从属于小说。但另一方面他也对《梦游人》提出了两点批评,即:1.故事之间篇幅重点有差异;2.五个故事之间可以任意抽调一两个而并不影响小说立意,即故事之间彼此独立互不影响。
接着他以他的《笑忘录》为例,谈了谈真正的复调应该是什么样子的。《笑忘录》由七条线构成:1.关于两个大学生和他们的轻生;2.自传性故事;3.对一本女权主义的书所作的批评;4.关于天使和魔鬼的寓言;5.艾吕雅飞翔在布拉格上空的故事。
他谈到这几个故事互为存在,缺一不可,互相衬托,互相说明,共同探讨同一个主题。
如果看过我前面几篇关于电影叙事结构的文章,看到这里可以发现,昆德拉的复调分类太过于含糊,其实是把“主题—并置”与“对位式复调”统统塞进去了。
布洛赫的《梦游人》正如他所批评的一样,各线不平等,故事之间彼此独立。这类故事归于“主题—并置”当中会更准确一些。而以他所举例的《群魔》和他自己的《笑忘录》为例,几个故事之间纵向独立的同时又保持着横向的微妙联系,这类结构可以被看做“对位式复调”。
四、结语
本文主要论述了作为空间叙事的并置手法,其术语的来源及概念界定,三个分类:场景、情节以及结局的并置。其中又着重探讨了“情节并置”也即“主题—并置”的主要特征并以《党同伐异》和小说与电影版的《云图》举例详细探讨了“主题—并置”手法在文本当中的运用表达。最后则分析了米兰昆德拉所谓的复调,并从中区分比较了并置和复调的异同。下篇文章会着重分析一些电影当中的“对位式复调”的叙事结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