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火烧夹肉的心痛——怀念我的奶奶

一个火烧夹肉的心痛——怀念我的奶奶

文/任党军

二十多年了，每当忆起奶奶，总觉得心头有只钩子猛地撕拽一下。说不上有多痛，但那种懊悔难已的心情顿时在心海泛滥成灾。

一九九九年秋冬交接之际的一个礼拜六下午，当我兴冲冲地从六七十里开外的学校赶回去时，老远就瞅见家门口站着头戴孝帽的老丈人，怀里正抱着孩子;还有一些人进进出出，往来穿梭于门前的东西巷道，不时显现着白头巾、白衣帽。这是谁家老人没了?脑子里还没掰扯清楚，就已走到家门口。

我赶忙问岳父。他轻轻地回了一句:"你nue(奶)不在了。"登时，我的眼泪就如断了线的珠子，嘴里还吭吭哧哧地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是在问询别人:"上一礼拜——还——好——好的，怎么就……"回过神来，我赶紧大踏步向老院子奔去。奶奶搁在我们小时候住过的窑洞里。两条长凳中间架起的两根木椽上，摊着平时晾晒粮食用的苇箔，上面就躺着我的奶奶。她穿着崭新宽松却让人有些心惊胆寒的老衣(人去世时穿的衣服)，整个头部已深陷在松软的枕头窝和宽大的上衣领里，只有蒙在脸上的一片白纸赫然显露在外……我的奶奶真的是死了!而我一直盘算的火烧夹肉呢，此后再也不能送到她嘴边了!

那时侯，奶奶和乡亲们一样，最馋的应该是家乡这个独具的美食吧。火烧，其实是一种用火烧烤而成的饼子，巴掌大小，外皮焦黄酥脆，里面嫩滑筋道，中间则是空心。刚出炉烤得金黄冒着热气的饼子，用筷子捅开一个小口，然后上下撑开，再把现做的卤肉往里边一塞，一个火烧夹肉就成了。一口咬下去，焦黄的外皮喳喳作响，又香又脆，及至咀嚼到卤肉，更觉酥烂适口、肥而不腻、瘦而不柴、回味香醇，真是令人欲罢不能!有幸享用此等美食的人往往吃得嘴角流油、满地掉渣，而大家彼此并不笑话，因为我们当地至今都流传着这样一个共识:吃得流油掉渣，才叫美哩!普通人家隔上十天半月吃到一个火烧夹肉，在那时就已经是让人很羡慕的事了!

奶奶去世前的一些时日，当我提及给奶奶买火烧夹肉，母亲说，你nue肠胃不好，一吃就滑(拉稀)，先不敢买哩!想到奶奶经常发生大小便失禁、弄脏被褥衣裤的情况，再加之也有点怕花钱，我便作罢，只在心里暗自嘱咐，适当的时侯一定要给奶奶买。没想到适当的时侯还未来到，奶奶就已溘然长辞，留给我无尽的追悔!

记忆中，奶奶非常疼爱孩子。小时候我一去老宅，她便从口袋摸出钥匙，小心翼翼地打开脚地(屋内炕下的地)装好吃的柜子，俯起身子弯着腰吃力地在里面搜寻半天，然后掏出一块点心或煮饼之类的美食塞给我。每遇饭时，她都要精心收拾几碟小菜，并额外地添上几滴菜油，总是让我吃得津津有味、肚饱嘴圆。及至我有了孩子，奶奶已是时常颠懂(思想错乱、意识不清)，但当把孩子递到她手中、让她照看一下时，便总是柔拥在怀，狗娃长、狗娃短地稀罕个不够，不仅没有丝毫闪失，还总是听到孩子"咯咯"的欢笑声。有一回我去她屋子，她突然跟我说道，快撵那个人，她把你那对双胞胎偷走了，我一时惊愕，媳妇正看着孩子，怎么能有人偷哩?原来，我那慈爱的奶奶，犯糊涂的时候也还想着看娃的事呢!

奶奶的勤劳，至今还令我感奋不已。一年麦收，几块田地同时熟透，爸妈常常顾此失彼、狼狈不堪。已干不动农活的奶奶见状，悄悄摸把镰刀，拖着她那几乎弯成九十度的脊背，蹒跚着挪到其中一块地头，就开始连跪带趴地割起麦子来……她去世前两年摔了一跤，虽经医治，但终因年龄太大无法痊愈，从此便不能站立行走。可是她不愿坐着吃闲饭，常常趁爸妈上地干活时，把屁股围在地上，一边用双手交替撑着地面往前移，一边抄起条帚拨拉来拨拉去，竟把屋里屋外都打扫得干干净净、亮亮堂堂，让巷里人都惊叹不已。

奶奶的爱干净、讲卫生在村子里也是出了名的。常听老辈讲，奶奶虽然子女多、负担重，但从来都是收拾得折折面面(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的。至今，我还清晰地记得奶奶说过的两句话，一句是"笑脏不笑烂"，一句是"梳头洗脚，强比吃药"。母亲也讲过有关奶奶的一件事:那是奶奶卧床不起的一天，她闻见其房间有异味，便猜有弄脏的衣物，就问奶奶要来洗。没想到奶奶极力否认，哪有，你到道里(巷子里)打听打听，看我是不是个干净人?

岁月碾压，往事如烟，奶奶在我心中只留下这些零碎的片断，但已经足以令我感怀、敬仰了!可是，面对她的这些好，我竟少有所报，甚至到她辞世时，都没能吃上我的一个火烧夹肉!而这，也永远成为压在我心头的一块无法补救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