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匠 - 草稿
我工作时是冬天。
西北风吹来棚顶总会哗啦一声,像是瀑布突然落下使人害怕。天晴了雪水又在屋檐结出很大的冰棱,在工作时会突然啪啦啦的落在遮挡处,就像爆竹在头顶炸起,这时人们便会清醒或者热闹一些,机器摩擦声外会突然有吹口哨又或发出轻薄的吼叫声。这时领班准会站起来说“还想不想下班了?”人声便又渐次安静下来。
那时我刚入职,不敢造次。领班说罢屋檐下的铁板又传来几阵啪啦,口哨声又跟着传来,突兀且只急促的一声,众人便又哈哈大笑了起来。领班骂道“谁?站起来!”操作架旁一人便说道“是他”有人又附合道“是泥匠”“肯定是他了!”在厂内起伏热闹的笑声中,一人摸着头站了起来。他头发黑腻,面颊是两片粗重的高原红。眼里露出羞涩且蠢动的笑容。领班看了看他,无奈道“下班还是你最后吃饭”他便低着头装作羞愧的在笑声中坐了下来。
不久铃声响起,人们陆续走出厂外,泥匠却安稳的坐着,不时环顾一下周围,确定人走光后他终于在最后出来,我在不远处听到他用很重的口音喊到“有人没兰,有人没兰”然后便是锁门的铁声。
这便是我第一次认识泥匠。看着他总能凭空生出一份快乐。
泥匠是30左右的年纪,常人的身高。他的背不知是受过伤还是天生,走路时左肩总会斜拱起来,远看着总显得矮着几分。几次下班总有人快步趋近他身旁说,“你支愣起来!”泥匠便挺挺背道“就是这样子的”或者“我支愣着嘞”但走几步就又松懈下来,显出一个颓唐却舒适的身姿。几次我见人跟在泥匠后面学他走路,他拱着背走,耳朵听到声息便回头看过去,那人却又装的道貌岸然。泥匠这时便不自然起来,走路顾盼着周遭的人,神情处似乎很是尴尬。某次见人学他他也生出火气来叫骂。学他的人似乎恼怒更盛,非要揍他一番才罢休,众人拉扯间泥匠却低头不言语了。那人如同斗胜一般,放出几句很是侮辱性的话,泥匠恍同没有听到,那人稍一走远,他便用乡音嚅嗫道“是你来学我……”
泥匠也从不打理自己,头发从来都似抹了黑油一般,上面总能看到几根白色绒毛,他常年踏着一双黑布鞋,上下一身工装。天冷了也极少穿棉衣,只是内里衬着几件薄厚不匀的衣服。某天天特冷,吃饭的时候有人见泥匠上身肿成厚厚的一团。众人坐他身旁有人问道“你里面套了多少衣服”他嘟囔道“没多少”那人便来拨拉泥匠的下围,道“肯定有十件”泥匠说“没有十件”旁人起哄道肯定有十件,泥匠发了性子终于和那人赌了起来。我远远的看见他撩起裤腰,露出蛇蛻一样的皮肤,然后一层层数着,数到8时便说“只有八件”。赌约似乎是要输者吃5个馒头,那人哈哈一笑说道“你还没数下半身”诸人也趁唬着,食堂内许多人都笑了起来。泥匠情知对方捉弄,显得十分愤怒,拍了把桌子推门离去。人们还是笑,那人也笑着追出了门。
泥匠总是这么令人快活,我一直也以为他只是令人快活的人。
某天下班儿工友大呼小叫着说马上马上,有戏看!我便跟着去了,只见泥匠正站在中央,四周围满了人。他穿了件薄薄的干净的外衣,露出砂纸般粗糙的脖颈。衣服很干净只有细小的几个皱,看着与他格格不入。泥匠站在中间握着个小话筒掌着手机,十分放松。左右众人或鼓着掌吹着口哨或喊好,或喊帅,他充耳不闻。待前奏一过他就抬头唱道:
无聊的日子总是会写点无聊的歌曲
无聊的天气总是会下起一点点毛毛雨
笼中的青鸟天天在唱着悲伤的歌曲
谁说她不懂神秘的爱情善变的道理
一阵一阵地飘来是秋天恼人的雨
西风将也追来像是个老规矩
给我一个不变的爱情不朽的温情
这样的事情到底我想不想
丢一个铜板轻轻地盖着猜猜她爱我不爱
那是我所不能了解的事
荒谬的世界总也会有点荒谬的乐趣
荒谬的天气总也会下点小小的及时雨
天空中一群群飞来的雁儿成群又飞过去
神秘的翅膀展开了像是梦幻的气息
一阵一阵地飘来是秋天恼人的雨
如此潇洒的幻想会不会来不及
砍去我那万能的双手给我一对翅膀
这样的事情到底我想不想
摊开我双手问问我自己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是我所不能了解的事
陌生的人们会向你说点甜言蜜语
微笑的面孔掩盖了一层未知的暴风雨
墙上的镜子讥笑我如此幼稚的心理
熟悉的面孔隐藏了最难了解的自己
一阵一阵地飘来是秋天恼人的雨
刷掉多少我青春时期抱紧的真理
如果没有缤纷的色彩只有分明一片黑白
这样的事情他应该不应该
拿一枝铅笔画一个真理那是个什么样的字
那是我所不能了解的事
空气中是分娩着沉默的热切,人们似乎都换了双温柔饱满灵魂的眼睛。我在外围心想,今天,这里,他是主角。
泥匠看着手机呆了呆,停下来说道“谢谢”很标准的普通话。“不唱了,我要等评分”。这是他平时的声音。人们又笑了起来,可今天分外的通情达理,欢呼和喧闹后渐次回去。
泥匠日日还是那般斜拱着身子,常最后下班,最后吃饭。后来我知道工作一向严厉的领班虽常常骂他,却从未扣过他一分工资。去了食堂,打饭大姐见人拿他取笑,便要说教他们一番,这样总教人下不了台。他晚来大姐也会给他留些好菜,他从不浪费。
这里重复的穹顶不见天日,纵横交错的阻止步伐的机器让人心思郁闷,只有偶尔的风雪声能稍感放松。年会过后,我打算辞职。
那天,泥匠穿着整齐,是公司新发的灰色工装,他斜拱着背认真的坐在前排,有人笑着和他搭话他只小声回应,大概是“别闹之类的”。
领导话毕,音乐奏起,是所谓“年终奖”。泥匠表现优异,请假少产量高,工厂鼓励了1000元。只见他拱着背一斜一跨走上奖台。他穿着崭新,头发也洗的干净,大概他早知道自己会去领奖。领班笑着把钱给了他,台下立马热闹起来,有人给他鼓掌,也有人为他欢呼吹口哨。他红色的面颊似乎变得更红,身子禁不住挺直了,只是从台下看去却像竖直的虾到更为滑稽。他先鞠躬用很标准的普通话拘谨的说了句谢谢,众人更大笑并欢呼了起来。他清清嗓子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可待他环顾过台下的所有人,我清楚的看到他眼里的光就像秋风拂过的蜡烛一样熄灭。
他终究没说出口,捧着奖金缓步走下了台,坐定,背轻轻的松垮下来。
第二天泥匠也来辞职,这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泥匠。
很久后又问工友他的消息。一说是得了精神病,一说他回了老家结了婚,一说他又打架进了监狱,孰真孰假我终究无从得知。
我自始至终从未和他说过一句话,但回忆起那段下雪的黑白的人生,泥匠的存在,讽刺的,奇怪的成为那里唯一的彩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