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业障”（三）
“阿妈，我说真的，咱房子后院绝对有鬼，昨天晚上我瞅得清清楚楚的，一个特别吓人的黑色人影就杵在那一动不动，脸我压根都没敢看，直接跑炕上盖上被躲起来了。”
“哦，阿乐啊，可那鬼不仅没伤人，也没害人，再说也不太现实，就是你胡思乱想太严重。有这时间，不如帮你爸整整庄稼，浇浇水什么的。”
“什么啊，阿妈，你就是不信我说的话！今天没什么活好吧，我也不上学，让我休息休息！”
说完，阿乐回到房间内，关上了门。
“你就仗着咱们家还算富裕吧，看东边地里的小川，那孩子七岁就开始帮忙干活了，干的有模有样，一点不比大人落后。你再看你，天天就想着抓鬼抓妖怪，这下好了，直接幻想出鬼来了。真不知道你对那些东西哪里来的兴趣。”
“山海经啊！咱们家里的那本老书，上面还有插图呢！我说阿妈，你说那些稀奇古怪的怪物真的不感兴趣？不觉得很神秘？”
“那本书？有这时间你不如多读读家里那几本儒家好书，那才是经世济民的大道理。”
阿乐在土炕上翻了个身。阿妈总是这样，活在清朝的阴影里，有时候连清朝亡了都不知道。至于他，已经十四岁的他，当然没有这样愚昧。他不仅知道民国的许多故事，还对于清朝灭亡、革命的历史了如指掌。当然，放下这一切，他最喜欢的，还是鬼怪之类的东西。
“对了！”见儿子不再说话，她又补上了几句，“我听说咱家地西边有几个尼姑买了十二亩地，现在正召集一群人在那里修庙。要说，这最近去看的人还真不少。我说，你那么喜欢鬼鬼怪怪之类的东西，这寺庙里面应该和这有些关系吧？”
“阿妈，寺庙是拜佛的地方……不过这也算挺新奇的事情，我过一会会去看看。”
上午十点，阿乐简单穿戴好，向着郊外田野的方向走去。今天天气不算太热，很适合出门放风。走过英雄广场附近时，他一个不觉，险些和一个高而瘦的中国人撞了个满怀。
“哎呦，小心点。”那中国人一闪身，拉低帽沿，话中不带有一丝感情。阿乐回头瞟了一眼，余光中，他发现那人戴着一副眼镜，一身黑色，手里拎着一个大皮箱，看起来十分匆忙，焦躁之中还带着一丝紧张。对方没有过多在意自己，阿乐也就没再多加注意。
来到市郊，阿乐老远便发现了这里的不同寻常之处。在一片原本是荒地的区域内，凭空出现了一座庙宇的轮廓。由于还没完全建好，地上依旧摆着许多沙土与建筑材料。当然，也许是因为这样的事太过难得，就在建筑工地附近，已经围了一大群人，他们中许多人还在议论纷纷，讨论着这座寺庙的来历。
阿乐向前几步，从人群中挤了过去。在层层叠叠的人群之中，他听到了不少人的议论之声。大家多数持好奇和看热闹的态度，但也有人略带些感慨，似乎对修庙这样的事情感到颇为欣慰。
来到最前面，阿乐睁大眼睛，看着半落成的寺庙内部的情况。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地方，望着那些威严的佛像与雕刻，宗教的神秘感和对奇异之物的爱好不住地冲击着他的心灵。恍惚之中，他这才发现，在那些材料和碎片之中，有三名身穿袈裟的尼姑正在指挥工人，不时也上手参与建筑工作。
“哎，阑姐，你看，那几位据说就是主持建造这寺庙的几位尼师，能够作出这样的事情，想必她们也挺不容易的。”人群中，一名书生样的男子小声嘀咕道。
“那可不，我是没想到，咱四平街村这样的小地方，还能建起来这样一座寺庙，只能说是难得啊。等有朝一日建好之后，咱俩一定要来着烧一柱香，求个保佑。”
见到人群经久不散，三名尼姑中看起来最成熟沉稳的那一位暂时放下手头的工作，微笑着向人群的方向走来。望向那些好奇的人们，她念了句阿弥陀佛，随后轻声说道：
“今日有劳各位。吾等三人本没想到，一时兴起之举，竟能换来诸位这般大力支持。这里，还允许我再次向各位表示感谢。”
阿乐以前从没见过尼姑，在他的眼中，他只觉这个人身上的气息非同寻常，那身和别人不同的装束和一尘不染的头顶便是明证。作为一个十四岁的男孩，他本应已经摒弃了那些作为幼童的天真与幻想，可是在他心中，这个世界并不是表面所见的那样，而是有着某种程度上的更深含义。他清楚这一切不是自己的幻想，而是掌管这个世界的神明为他打开了一扇通往真相的门。
他想说点什么。虽然不知道出于何种目的，他感觉真相的一部分，哪怕是一小块碎片，突然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他需要把握住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为此，他首先需要迈出第一步。
“不好意思……”阿乐小小的头从人群中探出，那位尼姑作揖完毕，将目光一转，正好看到了他的所作所为。也许是认为孩童口中所说的事物比较值得一听，她没有转身离去，而是问道：
“这位小施主，请问你有什么想要问的吗？”
“啊，抱歉，我想问一下，如果你不忙的话，”阿乐支支吾吾道，脸上涨的通红，“我感觉你们并不像是一般的人。你们有没有见过一些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
“此言倒是有趣。不属于此世界之物，心中佛法与眼前一切均是。这世界中本只有意识本真，此外一切引导兼创造之物，无一隶属于世界本体。而谈起佛法，意识诞生之初，人们是不曾知道的。但正是因为它从世界外进入人们的心灵，我们才有了看清命运，参拜世界的能力。”
“啊……我，我不太懂，但是，佛法应该就是说那些玄玄的道理吧？道理不是由人创造的吗，那也是意识的产物，怎么能说是不属于这世界的东西呢？”
“此言倒是有趣，你我可以一谈。”昌性轻轻示意，示意阿乐向前一步。二人不顾众人诧异的眼神，继续将话说了下去。
“孩子，你知道人为什么要创造佛法吗？或者说，这些道理是怎样进入人的思维之中的呢？”
“嗯……因为人们想用这些道理解释一些事或者帮一些人。”
“话虽如此，但你有没有想过，是什么赋予了我们这样思考和创造全新理念的能力？这样的问题，就比较值得思考了。当然，我相信，这世上远不止有我们，还有一些特殊的存在，是他们引导着我们扩展了原初的那部分意识。”
“呃……”阿乐脑袋被说的有些晕，但还是睁大眼睛，努力思考着这些话的意义，“你是说，神明帮助过我们？”
“这也是吾等所信奉并奉为圭臬的理念。”
“那，既然有神存在，那也会有鬼怪之类的东西吧？——其实，我本来就是想问一下，你有没有看见过鬼怪之类的东西，比如一团黑影之类的……？”
听到这些反常的话从一个看起来未谙世事的少年口中脱出，昌性的身体微微抖了抖，所幸身后人群并未听见，他们只觉这孩子有些特别而已。
“黑影么……你为何要找我讨论这些？”
昌性将阿乐拉到一边，神情变得不再那样淡定。太阳升起，围观的人群也渐渐散去，工人们仍然叮叮咣咣敲打个不停。大殿的建造工作已经过半，按照这样的速度，在过年之前，这里就可以被正式投入使用。
为了这座寺庙，昌性来来回回付出了不少努力。在这几个月的时间内，她顺利说通了昌慧和昌茹的家人，又聚集了几名爱好佛法的年轻人，然后买下这片地作为地基，开始了建造工作。她不觉自己有多累，只感觉付出的这一切都是值得的——她要为这里的人们寻求一种精神安慰，尽可能指引他们走的更远。
正当她准备进一步询问有关那“黑影”的事情时，一个男人十分颓丧地走了过来。他混进那人数寥寥的人群之中，双眼无神，目光呆滞。阿乐好奇地向他的方向看了一眼，立刻作出了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那人压低帽子，手里拎着一个黑色箱子，正是自己早上在英雄广场撞见的那个人。
“诶……算了，没事。那个，我该怎么称呼你？”
“叫我昌性就好。”
“你也看见过那个黑影吗？”
“嗯，我本以为那是我梦中的几点幻觉，想不到你这样的孩童也能见到这般奇异之物。可否再细说一二？”
昌性蹲下身。那颓丧的男人向前一步，似乎在寻求些什么。阿乐张开嘴准备说出自己的猜想。一颗子弹从不知名的位置飞出，径直飞向了男孩的颈部。
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也没人知道事情为何要这样发生。谁又会想到，在这样的位置，这样的情况下，一颗冰冷的子弹竟会打破这宁静的气氛。
等到人们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子弹洞穿了阿乐的颈动脉，血以可怕的速度向外涌出，可悲的是，行人早已离去，除了建庙的工人、朋友和呆立着的男人，昌性甚至没有找到更多可以为她提供帮助的人。她蹲着，花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刚刚发生了什么——是血液的粘稠感将她带回了现实。她一向心境平和，可是现在，一个天真无辜的小男孩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在她面前受了致命伤，且不论行凶者是谁，动机如何，但是眼前的情况，已经刷新了她这几十年人生中的承受极限。她颤抖着向后倒去，眼前漆黑一片，在昏倒之前，她隐约看到了那男人仓皇离开，而昌慧等人快速向自己的方向跑了过来。
不远处的一间废弃的建筑物二楼，一个脸上戴着面具的人呆呆地望着自己手中的那把莫辛纳甘狙击枪，将头沉了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