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影下的碧玉良缘
王东海
为了深度报道王艺民先生的雕塑和他的皮影艺术 ,我曾在关中南部秦岭脚跟南原下的王家河呆过两天,期间深切地感受到中国传统民间艺术的独特魅力和传承断代的无奈和忧虑。
初秋时节的王家河在碧绿茂密的秋包谷和高大葱茏的树木掩眏下已更新换代般一改往昔的姿容——整齐划一的砖混结构平房或楼房基本上已经取代了砖木或土木结构的瓦房;纵横交错的水泥路覆盖了千百年以来的黄土村路,以一种全新的姿态展示着改革开放的巨大成就和勃勃生机。
七十四岁高龄的王艺民先生躺在病榻上时而喘息时而平静地告诉我:记者同志,你听我说 ,我的这两门绝活自我所知是从我父亲他太爷那辈传下来的 ,如今到了我的下边莫人再愿意接手了。唉!三个儿子,大儿子常年在城里一个菜市场倒腾卖菜,二儿子在康复路开了一个音响店兼卖碟片磁带,三儿子考学出去了,都在外边买了房安了家,都不常回来。前年老伴儿也走了,家里就剩下我和大儿子的一个傻女子。儿子孙子莫一个人愿意学,倒是我的这个傻孙女就像着了魔一样,莫黑莫白地在捣鼓在揣摩……
“上次采访先生怎么没说你有个孙女在跟你学!”听说王老先生的手艺终于有了后人在学,我一下子来了兴趣。
“噢 !你听我说 ,上次你来,娃到卫生院给我买降压药去了 ,莫在家,我也就莫提说她。你只是问了我制作皮影的工序和以前演出的情况以及给村上寺庙塑像的事不是就走了吗!”
我这才记起一个月前的那次采访并为自己浮光掠影般的工作感到惭愧。当时是从邻村一个村长那无意中听说到有关王先生的消息的。那边事情忙完已到半下午,急忙赶过来几下了解完就匆匆回去组稿了。
“是的”。
就在这时,王先生所说的那个傻孙女提着一个电壶从门外进来了 。她先倒下一杯水吹了又吹 ,放到炕沿上,转过身从柜盖上的药瓶倒出几片药让爷爷吃了,又倒下一杯茶递到我的手上。
“这就是我的那个孙女,”王艺民先生眼睛灵活地转向他孙女再转过来说,“就因娃的性格 ,她妈她爸一直不待见娃,有人莫人当着娃的面说娃傻,好像不是他们亲生的一样,结果娃的性格就越来越孤僻越不爱说话了。他们搬走以后,娃才慢慢恢复到现在这个样子!你是不了解她,其实她一点也傻。”
我这才仔细打量起这个名叫玉儿的傻女子。二十岁上下的她,穿着上和她这个年龄的同龄人没有啥异样 。留着和她这个年龄极不相称的剪发头,一张似乎没有长大的娃娃脸上的五官看起来非常精致,一双秀气的眼睛虽然不大却很明亮。
我随之附和道,看着挺聪明的!
站在旁边一直歪着头在看我膝盖上打开的笔记本电脑的她听到有人夸她,嘴角微微上翘,眼角眉梢露出一丝甜甜的微笑。
“你听我说,就娃这病,看过好多医生,都说这是天生的,根本就治不好。我就问医生,你说这是天生的,那她怎么都能把初中念完,医生就不言传了。”
“这可能就是人常说自闭症吧!”
“不知道。”
可能是服下的药起了作用,王艺民先生这会已经不喘了。听说我这次来不急着走,要深度了解他报道他,一下子来了精神,立即支使孙女去拾掇饭菜。他显得十分兴奋,不顾我再三劝告非要起来,“你看,这炕,现在农村基本上都莫有了,可我就是离不了它,睡着舒坦踏实。前些年娃们给我弄了个席梦思床,咋睡都睡不着,总感觉人像在空中悬着一样,后来我干脆又搬回到这老房来了;你不急着走就好,今晚让你亲自感受一下我的皮影绝活!你回去了也就有新东西可写了。”
在这两间土坯房的对面是前些年新盖下的三间两层楼房,红砖院墙把这新旧两座房子连成一了个整体。院子的一边开辟出了一块菜地,里边种着黄瓜西红柿辣子和小葱,可能是才下过雨的缘故,看起来水灵灵湿漉漉的。饭做好了,西红柿鸡蛋面,另外还炒了一盘刚从院子摘下的青辣椒,吃着简单而爽口。
午饭后,我说想去村里的寺庙看看先生当年塑下的神像佛像,老先生非要亲自陪同给我作向导,被我婉言拒绝了,后又改口让玉儿陪我一起去,我再三再四地说村子不大我能找到,这才不再勉强。其实我是想亲自去切身感受一下老先生作品的魅力,随便再听听村民的口声。
我首先来到的是位于村子西南原坡的龙泉禅寺。这座寺院始建于唐代,后毁于战火,改革开放后又在原址上重建而成。午时的寺院树荫婆娑,幽雅清静,蝉鸣声声,香烟袅袅。一进大殿,就被震撼。一尊尊高大的神像法相庄严,慈眉善目,栩栩如生,我无法想象如此高大的神像老先生当年是怎样一点一点完成的。就在我观赏完主像旁边那些怒目挥拳的金刚罗汉刚转过身,就看见玉儿正双手合十站在大殿门里。我想她一定也是个虔诚的信教之人,于是走过去和她打招呼,“你也来了!”玉儿点点头,接着就跪拜下去。
在一位村民的指引下,我又沿一条小路向位于村子北边的菩萨庙走去,刚拐过一个墙角 ,就看见玉儿正在我的前边走着。刚那个村民说了 ,这是离菩萨庙最近的一条路。我想,难道还有比这条路更近的捷径?我准备跟上她 ,结果我快她也快,我慢她也慢,一着急,我叫了一声,她才停下脚步。我疑惑地问她,我走时,你不还在大殿里嘛,咋一下子又跑到我前边了。玉儿并没有回答我,而是答非所问地说,昨天接到他的电话,他说这一两天要来,我在为他祈祷……
原来就在我第一篇报道发出后的第三天,城里美院一个叫赵峰的学生找到王艺民先生的家,情真意切地向老先生表明想拜师学艺。王先生既高兴又无奈。高兴地是在如今电影电视铺天盖地的大潮下还有人愿意学习在好多人看来已是老古董老掉牙的这门技艺,无奈的是他的这门技艺是家族式传承,言下之意就是不传外姓人。
赵峰并没有因此而灰心,三番五次地带着礼物登门拜访,两人一谈起来就是几个钟头,谈到兴头上,老先生还和孙女玉儿在自己寝室隔壁的那间屋子支起幕布点上桐油灯现场来上一段。眼前那些诙谐幽默灵动夸张的画面从此就深深地印在了这个年轻人的心里,他暗自发誓要将这门即将失传的民间艺术发扬光大。
事情的转机来自于两个年轻人——赵峰和玉儿关系上的转变。就在赵峰的一次次造访中,两个年轻人竟热烈地相恋了。
王家河菩萨庙里的这尊菩萨更是雍容富态慈祥和蔼,宛如一个活菩萨就在你的眼前而不是一尊静态的雕像。在这尊像前,玉儿照样是三拜九叩,完了轻盈地离开了。玉儿走后不大一会,正好有村里的一位老太太前来进香,我便问起王艺民先生给村里寺庙塑像的事。老太太告诉我,不光是本村寺庙,就连方圆好多寺庙的神像佛像都是出自先生之手;这活儿不是一般人能干的,先生那是天神给开了法眼的;就拿这尊菩萨来说,当时六月红岗日头的大热天,先生净手焚香后,从和泥做坯成型到彩绘开眼,全是一个人,干起活来一点汗都不出,一干就是多个通宵,丝毫不觉得累,直到完工;凡见过先生干活的人无不佩服无不赞叹!
为了求证那位老太太的说法我特意找到了当年的村长,村长的说法与老太太的说法如出一辙,并郑重承诺,在这件事上他不敢有半点的撒谎,并说村里当年亲眼所见的每个人都可以作证。
回到院子,我看见王艺民先生正在院子的柿树下手把手地指导孙女玉儿掌控皮影的转身技巧。听老先生说,从我出门后,他就一直和孙女在院子为晚上的演出在排练。我不免疑惑,就说刚在村子的寺里庙里见过玉儿并且和她说过话。老先生不禁惊诧,断然否认“不可能,娃一直就莫离开过院子!”玉儿也说,她真的莫有出去过。我当时就愣住了,我明明亲眼看见玉儿,并且还和她说过话,难道是我看错了?但仔细回忆,我还是能确定我没有看错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从爷孙俩的表情和口气来看,俩人绝无说谎之嫌,那可能是我出现了幻觉,我不得而知。
夜幕降临,在王艺民先生寝室的隔壁那间屋子早已布置好了幕布。随着房子灯光熄灭桐油灯点起,幕布的后边就开始了表演,我是这场演出唯一的一个观众。老先生让我欣赏的是基本上人人都熟悉的《三打白骨精》,由于人手不够,乐器伴奏只能用音响来代替。随着音乐响起,幕布上就呈现出一个个诙谐幽默灵动夸张的连续画面,一步步将剧情推向高潮。在观赏的过程中,我不由得把这也叫灯影子的皮影戏和早已看过的电视连续剧《西游记》里的情节进行比较,就发现电视剧的画面更开阔,人物形象更加生动活泼,而皮影戏的画面更加浓缩,人物形象更加逼真幽默;于是我又将皮影戏与小时候看过的动画片《大闹天宫》进行比较,慢慢的终于悟出了皮影戏的真谛:电影电视的艺术表现手法属于写实,而皮影戏的艺术表现手法在于写意。虽然电影电视所表现的人物剧情环境更接近现实也更加丰富,但却无法达到皮影戏在这些环节所表现出来的那种夸张紧凑诙谐有趣。那是一种看过一遍还想再看一遍的感觉,甚至是看过一遍就深深印在脑海,让人终生难忘的一种神奇的感觉。
演出结束,我听从老先生的安排留宿在院子楼房二楼的一间房里。为我的到来忙活了大半天的王艺民先生一定是累坏了,从土坯房寝室的窗口传出他香甜的鼾声。可我怎么也睡不着,满脑子里还是皮影在动,加上白天在寺庙里见到玉儿的怪事,搅得没了半点睡意,索性来到窗外观看夜景。
一轮明镜似的满月挂在墨蓝的天空,让失去应有光彩的繁星不停地眨巴着羡慕的眼睛。
我刚抽出一根烟准备点上 ,就听见大门口的狗叫声,接着一楼玉儿的窗户射出灯光。玉儿穿着一件白色的睡袍蹑手蹑脚的走到大门口迎进来一个瘦高的男人,随后轻轻关上了大门 ,两人臂挽着臂走过院子,走进楼檐遮挡着的阴影里,随后就听到一楼的关门声。
第二天,王艺民先生也毫不避讳地当着两个年轻人的面告诉我,说他已经想通了,决定将自己的绝活传给孙女玉儿和他这个未来的孙女婿赵峰。并无限感慨道:“你们这些年轻人不知道,在过去莫有电影电视的那个年代,不管哪里,只要有皮影演出,那真是万人空巷,热闹异常,一点也不亚于唱大戏!莫想到,这门从唐代一直传下来的好东西,在短短的二三十年间,被电影电视彻底打败了,没了市场 ,也就无人问津了!”我为老先生终于能够摈弃门户之见让这门濒临失传的民间艺术永留人间而感到高兴。
半年后,我路过县城,在临街的一个广告栏里看到一张皮影戏海报,主演是玉儿、赵峰。按着海报上的地址,我找到了位于县城老街一条巷子的二楼,在那里见到了玉儿和赵峰,她们的剧场就设在那里。玉儿告诉我,赵峰一毕业就和他一起出来搞演出 ,传播皮影戏这门艺术,先是在附近的一个影视城,平时观看的人并不多,只能包住场地费和日用搅消,若遇节假日,人还是不少,刚刚事业有些起色了,不知道啥原因,影视城关闭了,不得已就暂时搬到了这里,在这儿,观看的人就更少了,基本上都是一些老年人,年轻人很少捧场;她都不知道这样地生活她还能坚持多久,好在赵峰不管生意好与不好,兴致依然很高,时时刻刻都在为演出做着准备。
我听后也感觉心里压着一块石头一样地感到沉重,但我还是衷心地祝愿玉儿和赵峰能够坚持下去,走出困境,将皮影这门独特的中国民间艺术发扬光大并世代传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