趣说《儒林外史》丨公子欲做信陵君
蘧太守挂冠归里后,一向在家闲居课孙。一日,门人进来禀报:“娄府两位少老爷到了。”原来是浙江湖州娄中堂的公子,今离京返乡路过嘉兴,特来拜见蘧太守。中堂在朝二十余年,门生故吏遍天下。薨逝之后,赐了祭葬,谥为文恪。今日来访的两位:一位是其三公子玉享,是个孝廉;另一位是其四公子瑟亭,在监读书,都是蘧太守的亲内侄。
一番家常客套后,两公子问起蘧公孙的学业与姻缘。蘧太守道:“不瞒二位贤侄,我只得这一个孙子,自小娇养惯了……已替他捐了个监生,举业也不曾十分讲究。近来我在林下,倒常教他做几首诗,吟咏性情,要他知道乐天知命的道理,在我膝下承欢便了。”二位公子道:“这个更是姑丈高见。俗语说得好:与其出一个斲削元气的进士,不如出一个培养阴骘的通儒。这个是得紧!”一连盘桓了四五日,二位公子辞行。蘧太守顺便把蘧公孙的婚姻大事拜托给了两位贤侄。
(观两公子与蘧太守席间这一番谈吐,足见二人襟怀冲淡、见识卓绝,诚不愧为相府之贵公子。)
两公子一叶轻舟,萧然行李。一路流连湖光山色,谈说些古今的事,旅途也不寂寞。
次日,因船泊新市镇上,巧遇了给他家看祖坟的邹吉甫老丈。又因邹吉甫席间的一番说辞,引出了一位叫杨执中的读书君子。据邹老所说,这位杨执中先生,为人忠直,性好读书。因替镇上盐店管帐,亏空了七百多银子,被东家告到县里,拿入监中坐着追比,而今已将有一年半了。
(书呆子不善营生、不懂帐目,任由伙计糊弄,亏损是必然之事)。
四公子向三公子道:“穷乡僻壤,有这样读书君子,却被守财奴如此凌虐,足令人怒发冲冠!我们可以商量个道理,救得此人么?”三公子道:“他不过是欠债,并非犯法。如今只消到城里,问明底细,替他把这几两债员弄清了就是。这有何难?”
两公子到家后,清理了些家务,并唤了一个家人晋爵去县里打听实情。听家人回禀一切属实后,三公子令晋爵领了七百五十两银子并带上两公子的名贴,去县里缴钱赎人。
晋爵昧下了那七百多两银子,只带二十两去找县里书办商议(晋爵可恶!可见做奴才的,没有几个是好东西)。书办写了个禀贴上呈,知县听说是娄府交办之事,吓得立马把人放了,只能把几项盐规银子凑齐,补了这一项。
(两公子这一番轻财爱士的义举,堪比古之信陵君也!)
杨执中莫名其妙地脱了牢狱之灾,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只听说是一个叫晋爵的保了他。心想生平并不认识这人,疑惑一番,丢了开去,且下乡家去读书。
过了月余,娄府两公子不见杨执中来谢,不胜诧异,觉得此人想必是高绝的学问,益加“求贤若渴”。
于是叫了一只小船,前去相访。谁曾想当晚到碰见一场搞笑的事。一个刘姓守备的家丁假借着“相府”官衔的灯笼,在河上吆五呼六、仗势欺人,不想撞到了三公子们的坐的小船,当场露了馅。好在公子宽仁,训戒了他们一番,放了。
次日清晨,两人弃舟登岸,一路打听,向杨执中家走去。行了四里多路,找到杨执中茅屋。不想老头不在,只有个又痴又聋的老婆守门,两公子留下名姓,怅然而归。
杨执中晚上回家,老妪告诉他日间客来相访一事。而老妪又说不明白,让杨执中误以为是原先那姓柳的官差要来找他麻烦,一怒之下,把蠢妻暴打了一顿。自此之后,躲了出去,从清早就出门闲混,直到晚才归家。
(杨执中这一连串举动:一、受人之恩却全不当回事,二、相濡以沫的老妻动辄以拳脚相加,三、遇事龟缩、临难苟且。以上三点,足可大略窥见其人品。这老头绝非什么真儒,充其量不过一“伪君子”而已,他的真面目,会在以后的章节中逐渐暴露出来……)
娄府两公子,过了四五日,又去拜访(两公子可谓至诚)。不想老妪开门,看见是两公子,气不打一处来,发作了一通。两公子莫名其妙地吃了回闭门羹,又好恼、又好笑。只好乘兴而来,败兴而返。
(两公子两次拜访杨执中,与刘备之“三顾芧庐”相比,丝毫也不逊色,诚可谓求贤若渴了!然公子有玄德之至诚,而杨执中却无孔明之才德,不过枉费了一番心意罢了。)
两公子回程途中,又遇到告假回乡的鲁编修。编修原是两公子先祖父太保公的门生,故彼此之间以世兄弟相称。鲁编修力邀两公子与其同船,席间问道:“近来可有几个有名望的人?”三公子就把杨执中说了出来。鲁编修听罢,愁着眉道:“老世兄,似你这等作为,怕不是自古及今的贤公子,就是信陵君、春申君也不过如此。但这样的人盗虚声者多,有实学者少……依愚见,这样人不必十分周旋他,也罢了。”两公子听了这话,默然不语。
(鲁编修不过一穿着衣冠的市井小人。然这一段议论到颇有些见地,一眼便看透了杨执中这一类伪君子,可见“姜还是老的辣”。)
过了两月,邹吉甫来娄府拜年,两公子提起两顾芧庐一事。邹吉甫道:“他自然不晓得……他又是个极肯相与人的,听得二位少老爷访他,他巴不得连夜来会哩……”四公子道:“你且过了灯节……我们叫一只船,同你到杨先生家。还是先去拜他才是。”
过了几日,在邹吉甫的安排下,两公子终于在芧庐见到了思慕已久的杨执中先生。知己相见,自然惺惺相惜,各诉仰慕挂念之情、闻声相思之意。两公子观其言行举止,对他益加相敬,尤其对他辞却沐阳县教谕(县教育局局长)一事,褒奖不已。杨执中道:“垂老得这一个教官,又要去递手本,行庭参,自觉得腰胯硬了,做不来这样的事。当初,力辞了患病不去……”两公子谈到夜深,辞别而去。
(我虽不喜欢这老头,不过,他这番话到极有骨气!值得点赞。)
不久,杨执中在两位公子面前极力推荐了一位好友:“我方才说的,二位先生这样礼贤好士,如小弟何足道!我有个朋友,在萧山县里住。这人真有惊天纬地之才,空古绝今之学,真乃'处则不失为真儒,出则可以为王佐'!三先生、四先生如何不要结识他?”
(老头,你这牛皮吹大了!接下来,你那位“良友”可要出洋相喽)
两公子惊问:“哪里有这样一位高人?”
(两公子这是“走火入魔”了!这事就仿佛如今那些向老年人推销虚假“保健品”的无良商贩,把东西夸得天花乱坠后,不怕你不入毂中。)
杨执中把那权勿用的大名道出。两公子一听,急欲前去拜望。不曾想有厅官来访,要去丈量他家墓地,正在两难之际。杨执中道:“二位先生可谓求贤若渴了……二位先生竟写一书,小弟也附一札,差一位盛使……”当下商议定了,备几色礼物,差家人宦成带了书札、礼物往萧山。
宦成在去萧山的船上,碰到两个萧山客。因开口问道:“萧山有位权老爷,号叫做潜斋的,客人可认得?”一个胡子客道:“他在山里住,祖代都是务农的人,到他父亲手里,挣起几个钱来,把他送在村学里读书……落后他父亲死了。他是个不中用的货,又不会种田,又不会做生意,坐吃山崩,把些田地都弄得精光。足足考了三十多年,一回县考的复试也不曾取。他从来肚里也莫有通过,借在个土地庙里,训了几个蒙童。每年应考,混着过也罢了。不想他又倒运,那年,遇着湖州新市镇上盐店姓杨的杨老头子来讨债,住在庙里,呆头呆脑,口里说甚么天文地理、经纶匡济的混话。他听见,就像神附着的发了疯,从此不应考了,要做个高人……在家穷的要不的,只在村坊上骗人过日子。口里动不动说:我和你至交相爱,分甚么彼此?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这句几话,便是他的歌诀。”
(这位胡子客的一番话,揭穿了权勿用的老底,其话虽不尽然,但看权勿用之后的所作所为,这些话也的确没冤枉他。)
宦成赶到萧山,找到权勿用,递上书扎及礼物。不巧,权勿用老母刚去逝,他在守孝,便写了封回书,打发了宦成先回去。
将及一月,杨执中又写书去催促。权勿用见了这字,收拾搭船来湖州。在城外上了岸,衣服也不换一件,进得城来,穿着他那一身大孝服在大街上胡走乱撞,不曾想,撞上了对过的樵夫,让人家扁担尖把他的高孝帽挑了去。他一急,满大街的赶着撵,又不会走城里路,七手八脚的乱跑,一头撞到一顶官轿上。那官大怒,叫衙役一条链子把他锁起来。他又不服气,向着官指手画脚的乱吵。那官落下轿子,要将他审问。这时街上围了六七十人,齐铺铺的看。
(哈哈,这场面颇为壮观!权勿用先生方登场,立马就出了个大大的洋相。)
幸好,围观的人中走出一位“侠客”来:“老爷,且请息怒。这个人是娄府请来的上客……”那官听见这话,扯了个淡,坐上轿子去了。
(还是相府的金字招牌管用呐!)
权勿用看那人时,认得是他的旧相识“侠客”张铁臂。当下两人一同来到娄府门上。权勿用不报姓名,口口声声要会三老爷、四老爷,门人不让他进,他就在门口大嚷大叫。闹了一会,请出杨执中,两人总算进去了。
(这叫什么人呢?连最基本的礼仪都不懂,就会胡搅蛮缠,却被杨执中吹嘘为大儒、高人,大儒果如是乎?可见杨执中的话不尽不实。)
晚间,两公子赴宴回家,来书房相会,彼此恨相见之晚。席间,问起这号“铁臂”的缘故。张铁臂道:“晚生小时有几斤力气,和朋友们赌赛,叫我睡在街心伸着膀子,等那车来。那牛车走行了,来的力猛,足有四五千斤,车毂恰好从膀子上过,压着膀子了。晚生一挣,吉丁一声,那车就过去了……晚生武艺尽多……只是一生性气不好,惯会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银钱到手,又最喜帮助穷人……”两公子听后,不胜叹服。自此,杨执中、权勿用、张铁臂都作了相府的上客。
(张铁臂虽有些武艺,这番牛皮却吹重了!不过,三人(杨、权、张)本就是物以类聚,都是信口开河、大话连篇之徒!)
天气渐暖,权勿用把身上的孝服当了五百文钱,准备买些蓝布,缝件单直裰穿。不想,钱放枕头底下,被杨执中的蠢儿子杨老六偷去赌输了。权勿用道:“老六,这也奇了!我的钱,你怎么拿去赌输了?”老六道:“老叔,你我原是一个人。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分甚么彼此?”说罢,掉头走了。把个权勿用气的眼睁睁,敢怒而不敢言。真是说不出的苦。自此,权勿用与杨执中彼此不合。权勿用说杨执中是个呆子,杨执中说权勿用是个疯子。
(杨老六这番话到也有意思,这原本是权勿用的“口头禅”,没想到被他“活学活用”去了,看来老六并不蠢,起码他懂慕容复那一招“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权勿用这回只好认栽了,有苦说不出呐,哈哈……古人云:“以利相聚者,利尽则散。”用这话诠释权勿用与杨执中两人的关系,以及两人最终的反目成仇,再恰当不过了。)
不久,两公子下贴,遍请诸名士:蘧公孙、牛布衣、杨执中、权勿用、张铁臂、陈和甫等大宴莺脰湖。席间听曲品酒、高谈阔论、吟诗作对,八名士各呈风流,真乃一时胜会。
其后的一个月明之夜,张铁臂满身血污,提了个革囊来见两公子,道:“我生平一个恩人,一个仇人……这革囊里便是仇人的人头。但我那恩人,已在这十里之外,须得五百两银子去报了他的大恩……我想,可以措办此事,只有二位老爷……”
(张铁臂一番鬼话,骗了两公子的五百两银子去,只丢下一个猪头,从此再无踪影。)
次日,萧山县差役来相府求见,呈上知县关文:“萧山县正堂吴。为地棍奸拐事:案据兰若庵僧慧远,具控伊徒尼僧心远,被地棍权勿用奸拐霸占在家一案……擒获解还敝县,以便审理究治。望速!望速!”
三公子看完,满心惭愧,请了四公子和杨执中来商议。四公子也觉不好意思。杨执中道:“他既弄出这样事来,先生们庇护他不得了……”两公子说了些不平话,又取两封银子作盘程,送权勿用出了大门。公差见他出了相府,一条链子锁去了。两公子因这两番事后,意兴阑珊,自此闭门整理家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