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我讨厌你

山坡还在，你走了

爸，我讨厌你。

这是我赠予你的墓志铭。你走了快一年了，我才有勇气说出这句话，表情冷酷，斩钉截铁。

2015年我给你申请微信，问昵称是什么，你略加思索，

“老实人”

那一刻你不知道我有多生气，我讨厌这样的标签，你却认命了，我不甘心，更不允许你这样说自己。我把手机推到了你怀里说，"你自己填吧"，你想都没想，后来我加了你的微信，"老实人"三个字是那么刺眼，直到你离开人世，都不曾换个昵称。爸，我讨厌你的微信。

小时候，我不明白为什么村里人叫你"虫",你说那是你的小名，多么带有讽刺性的名字，你是"龙"，不是"虫"，你却傻笑着不解释，就这样被别人叫了一辈子。爸，我讨厌你的小名。

我四五岁的时候，你经常胃疼，又没钱治病，在床上翻滚乱叫。后来你去遥远的北方投靠城里的亲戚，保住了性命。可是你知道吗，你犯病时的样子，是我6岁之前关于你的所有记忆。爸，我讨厌你的翻滚乱叫。

8岁那年，我生病了走不了路，你背着我翻了两个山头才走到家里。你的后背湿湿的全是汗，还喘着粗气，到家的时候我说爸你真没用，快给我倒杯水。爸，我讨厌你的没用。

有一天，我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抓了一直山鸦鹊（我家乡对一种鸟的称呼），家里没有鸟笼子，我把它关在了纸箱子里，第二天回家只剩一堆羽毛，肉被邻居家的黑猫吃了。我一边哭一边要求你为我讨回公道，一命还一命。你一笑置之，把这事当成笑话讲给邻居听，当时我感觉那该死的黑猫都在笑我。爸，我讨厌你的冷漠。

小学五年级，我开始走读，每天都要走很远的山路去上学，要在学校吃一顿饭。每天你都会给我五毛钱生活费，其实那已经够了，但我每天都拿了一块钱，甚至更多。你不会知道的，你那件挂在床头的上衣口袋里，只要我伸手进去，总有五毛或者一块钱放在那里，每天都有，你真笨，都不知道把钱换个地方。爸，我讨厌你的笨。

六年级第一学期我在院子里骑车摔断了腿，大伯给接骨包扎完以后，我回家了不敢告诉你，晚上疼的难受，你问我怎么了，我说肚子疼。第二天早晨你知道了真像，当天晚上喝酒回来用皮带抽我。你不知道那一刻我有多恨你，这么残暴的人只有你。爸，我讨厌你的残暴。

初一的时候我学了英语，回来兴致勃勃的讲给你听，你在你的手掌上写了个单词，b-o-o-k,并读了出来，book。我一脸崇拜，第一次对整天脏兮兮的农民父亲你刮目相看。我说，爸你再写一个，你收起摊开的手掌说你只会这一个。爸，我讨厌你的无知。

有一天你很晚都没回家，我打着手电筒去你出苦力那户人家里找你。刚推门进去我就气不打一出来，你在和他们打麻将，还输了25快钱，可你一天的工钱才15呀。你一脸心虚的看着我，让我帮你赢回来。旁边的人也跟着起哄，我无奈的坐了下来，在心里骂了你一千遍，一万遍。不出一个小时，赢了40的我坚决不打了。25还别人，15是你今天输掉的工钱，你要的面子里子都有了。爸，我讨厌你打麻将。

一次你喝醉酒，我去接你回来，我搀着你的右胳膊，怕你踩到坑洼的地方，那一刻感觉你好瘦小，我一只手就把东倒西歪的你拽的死死的，很好奇我八岁那年你是怎么背着我翻了两个山头的。爸，我讨厌瘦小的你。

我高中时你带着辍学的妹妹外出打工，一年后被传销组织骗了五千块钱，而这五千块钱还是你找亲戚借的。你怎么这么傻，40多岁的人了，一点分辨是非的能力都没有。爸，我讨厌你的傻。

高考出成绩那天，我电话里哭着跟妈讲我考上大学了，可到现在你都不知道我考了多少分，上的那所学校，学的什么专业，没有庆祝没有鼓励。爸，我讨厌你的不闻不问。

后来你在一家塑料加工厂稳定了下来，身体却大不如以前了。好几次我都劝你别干了，你说工厂现在招人很难，老板对你很好挣的还多。但是爸你不知道那里面有污染吗。爸，我讨厌你这么好说话。

我大学毕业开始工作了，你们帮我首付了房子，说我农村出来的，没套房子不好找对象。可你知道我压力有多大吗，还不上房贷的时候只能冲你发脾气，然后你帮我还了当月房贷，下个月我还会接着怨你。爸，我讨厌你给我的首付。

有一年冬天你准备外出，找我换几块零钱坐公交，我说我送你，你坐到我车上的那一刻愣住了。我没事先告诉你，我买了车，那一天你要我带你去兜风，去看看我们郊区买的新房子。我把暖气开的很足，你却摇下车窗，一路上笑如春风，我沉默不语，心想我们好搞笑，大冬天出来兜风。爸，我讨厌你的憨气。

2015年过年前，你要回老家，我和妈都不想回去，于是你来了一次一个人的旅行。回来后你感慨那是你人生中最惬意的时光。爸，我讨厌这么容易满足的你。

2016年你经常从工厂往家跑，一回来就休息半个月，说胃老反酸还经常头晕。去医院检查又什么都查不出来，几次听你说工厂太累了，明年一定不去了，过完年你又走了。爸，我讨厌你说话不算话。

2017年冬天你突然病倒了，感冒咳嗽一直不好，前后去医院检查了三四次也没查出肺上有什么问题，但咳嗽不止。最后你去了门口的小诊所，带着一堆胶囊颗粒回来。吃完了又去拿，病情却始终不见好转。爸，我讨厌你这么好忽悠。

2018年2月你开始变得糊涂了，时常说话吐字不清，经常摔跤，小便偶尔失禁，我们所有人都以为你得了老年痴呆。可前一个月你还好好的呀，出去散步，跟熟人路边聊天。爸，我讨厌你的要强。

3月的北方还在飘雪，14号那天，午饭后你坐公交外出，晚上八点还没回来。我们接到警务站电话，再把你接回来已经晚上11点了。听警务站的工作人员说，看到你穿着拖鞋，在一个站台的不远处站了两个多小时，就是不上车。爸，那是终点站啊，你不仅坐过了站还忘了回家的路。还有，你那天下半身就穿了一条毛裤。爸，我讨厌你的衣不遮体。

3月15号，你住院了，这次做了脑部CT,诊断结果脑积水，不是老年痴呆，过段时间你就可以出院了。3月21号你突发脑溢血，26号下午你就走了。爸，我讨厌你的不告而别。

今天是2019年3月2日，马上你的一周年忌日，我准备卖了那套你没有住上的新房子，带着骨灰回老家让你入土为安。爸，我讨厌你孤魂在外。

爸，我真的很讨厌你。

爸，我更讨厌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