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暖(十五)
跨过岁月崎岖,感叹光阴荏苒。有种感觉,时代的脚步让日子渐渐快起来,生活也随着加快节奏。人们仿佛是在追着日子,而不是等待日子的到来。只觉得在生活里充满着激情,渐渐清晰的看到时代在变化,社会在发展。在人们的心灵世界,多了接受,少了熬盼。
这日子过得快了,转眼就到了八十年代的春天。这个春天的到来,对我家来说,是个全新的春天。大年刚过,家中就要给我操办娶媳妇的喜事。一商量,让我惊讶,父亲一改以往消沉的做法,要把喜事办得像样些。这精气神来自年前,脱掉四类分子帽子的父亲是全身轻松,他是满眼的饥渴,似乎在他无奈与局促中有了一个宁静的时候。于是,父亲写信告知远近的亲戚们,特意要让张家口的三姑也请来了。妈妈说,‘你这人是没少请,咱们就这两间窑,还想要点体面。’父亲笑着说,‘那人是都请了,来了再说哇。’
正月初八,好日子,好天气,这天是我娶媳妇日子。父亲见亲戚们都来了,让他欣慰的是仿佛在拾起丢失的面子,就连招呼客人的声音也洪亮了。这是我多少年来看到父亲最精神的一面,给儿子娶媳妇的喜庆,荡去了他多年心中的愁倦与低落,实在是不易的熬盼。
媳妇进门,家中就有了喜庆。媳妇是笑着进门的,她的笑容似乎在证明了她的缘分。我一直很欣赏她最初的那种坦诚。我们相看时是在春天,不管村里,还是外头,谁都不敢与我们结亲。一问家庭,全都撤后。让我感动,我媳妇和我嫂子实在也够胆大,她们做了别人不敢做的事,敢进我们这个家门。她们怎么就不怕这个没人敢碰的家庭,或许她们没有太多的顾虑,只有单纯与执着。我媳妇不图别的,只为我是个工人。这话既坦诚,又干脆。其实,我们的婚姻很简单,我们没有过情感的贪恋与痛苦,不会有散发着爱情的光芒,却有潜藏在心底爱情的火焰,这炽烈的火焰就是我们的坦诚与信任。
娶了媳妇,亲戚一走,我就去石墨矿上班。我们未能慢慢体会这新婚的幸福,只感谢命运转折处的相知。一辆旧飞鸽自行车是我们的家当。我俩同骑这辆车,媳妇住娘家,我去石墨矿。这来回正好顺路,我们的蜜月几乎都在这条路上。
正月没出,这山上依然寒冷,时不时下起大雪。结婚的喜悦还在蔓延的我,眼看着漫天的大雪,似乎置于迷蒙的时刻。只觉得清冷灌注全身,新婚的热劲全跑了。眼瞅着满地的老鼠跑来跑去,爬上炉子,跳上床头。这些天宿舍没人住,我一回来,这老鼠就出来找吃的。我正无聊的呆着,隔壁的工友赵前进过来了,两人一商量喝酒吧,这天气,‘做什么,就是个喝酒了’。有酒没菜,干蹦‘黑沙城’,以酒浇愁。打开饭盒盖,倒上。两人你来我往。不出半小时,一瓶酒下肚。我喝醉吐了,赵前进笑我,‘你想媳妇喝醉了,你看我没事。’我还在醉意中,听得院里人们的笑声。一看赵前进只穿了个裤衩在雪里疯跑,呀,他比我醉得厉害。酒醒了。两人相对一笑说,‘酒是好酒,人是‘圪泡’。这往后再不能做这傻事了。
车间从年前停产,这一开工就是春季检修。我是将近两年的工人了,车间领导知道我做事稳当,又有责任心,每回检修就让我负责加班下夜,其实我是为集攒出勤能多回一天家。因为矿里有规定,只有满勤工资,多余出勤只给休息。最早我加班是为了多挣钱,之后,才明白加班变成了休息,那也好,能多回一天家。我把别人不愿意加班的事,却又变成我求之不得的事情。因此,每回检修我就加班。
人只有逼到一定的份儿上,无法逃避,没人代替。值班下夜给了我胆量。别看平日里的车间,昼夜轰鸣,时常有人。检修时,机器嘎然一停,万簌俱寂。人说,这机器一停,阴森森的车间里,就像多年大庙,高低设备如神像。一人进去,只觉发怵。寂静里,听得滴答水的声音,仿佛有人在里头,又觉得是脚步声。真正的害怕,不是远离恐惧,而是在心中设防,那惧怕就会随时撩拨不安的心境。
我是实在困了,爬在电工房睡着了。昏然间,来了一伙人,瞬间把电工房挤满了。我被逼到桌子低下,喘着粗气。这伙人像是走过多少险路,或是被人追赶。慌慌张张地跟我要吃的,我只听见他们说话,怎么也看不清他们的脸面。于是,我挣扎着往外挤,可怎么也出不来。我硬是把自己挤醒了,出了一身冷汗。睁眼一看,哪有人呀。
今夜,是雪后的狂风。年后的检修,我正赶上。这回值班下夜不同以往,原因是矿山的推料小车常有丢失,车间领导特意安排两人值班,伙伴儿还是赵前进。我说,‘那天的酒劲儿还有吗,’脱了裤子满院跑,这天气冷得正好用上那天的酒劲儿。这夜山上墨黑奇冷,从坡底打上料坡的探照灯,被刺骨的劈坡风一冲到底,抵住得光束仿佛是混蒙的雾团。一股股强势的寒冷直逼我俩,不行,那我们也得爬坡上山,把推料小车归拢在有灯照到的地方,要不这天气,让人偷完也不知道。
我俩把皮袄,皮帽,大头鞋都穿戴上,身子贴着陡坡,顶着劈坡风往上爬。我俩仿佛是挂在岩壁上的探险人,是个体生命的体验。是强势与弱小的较量。我俩爬上了料场,用手电筒一照,那推料的小车还在,我俩要把这小车归拢到一起,让探照灯照着。我们那能和天气较劲,不能守在山头上。于是,动手推车。我们把车推在斜坡上,脚底一打滑,车掉了头,前后不能移动了。寒风嗖嗖地劈坡而来,沙石打在脸上,冻僵的手不听使唤。狂风卷着雪催逼着我们,脚底下的踔脚沙被风掏得干净,峭壁上的我俩站不住了,我俩的小命挂在风雪中的岩壁上。坚硬的岩壁上,谁都不能动,我屏声静气,很快憋出一念。‘赶快撒手哇,不管这车了。’我俩完全不顾明天的处分了,平时强悍的赵前进一句话也不说,只听我的摆布。‘站稳了哇,’‘一二,放手。’听得紧拽心魄可怕的撞击岩壁声响,那小车跌到了谷底,我俩的心是瑟瑟发抖,一阵慌乱。
我俩白天上班,就担心领导问起这事,可在车间里就没有人说起那碰乱的推料车。几天过后,我心里头仍然还有那推料车碰乱的事实还在心里搁着,不往出说,有种故意瞒藏的不适,我总是想和班长做个解释。班长笑着跟我说,‘你看那矿山上的推料车不是经常往料坑掉吗,那没事的。’我很感谢班长的宽容。要不没人过问这事,原来是碰乱车是常事,那我就放心了。我真没想到,我俩确是一个不得已的‘放手’,却变成了堂而皇之的做法。过后细思,看来我这小胆子,成不了大气候。
许多时候,我想这谨小慎微的脾性,如同罪孽般的缠在身上。这或许是我一辈子不可改变的脾性了。好多事实证明,我最缺少的是胆量和勇气。我曾沉湎于想象试图突破我的脾性,却又被现实所控。我对一切都不敢奢求的时候,就活在自卑的支配中。把一切看得与自己无关,就是一种自我束缚,无法把自己放开,而变得纯粹,冷漠,甚至是自私。事实上,人内心的空虚就失去了与人的交往,掩饰了自我,更别说与人的争斗了。
消除自卑的力量就是磨练。我只能将弱的一面变得强势,苦能吃,罪能受,这点或许也是超于别人的优势。眼下,我用成人的眼光来看待所处的现实,我是何其满足,自然与父亲有关。我不得不回头看看父亲,他是谨小慎微的做事,到头来却落下个饱含苦水的命运。人间烟火,岁月悠长。我不想冷落我的岁月,我不想让自卑永久支配,我想要活出我的自信来。
这年五月,石墨矿召开首届工人运动会。全矿职工踊跃参加,我们第一选矿车间在各班组选拔运动员,那我就实在苦恼了。从小连个篮球也没摸过,只可惜我什么项目都不会。那我也要参加登山运动的比赛,百十多号人登石墨矿对面的最高山峰,我要决心完成坚持到达顶峰。靠河的坝岗是起跑线,一声号令,拥着的人群箭一般冲向山坡,山越爬越难,人就慢慢丢在了半山坡了,那我们最后的冲刺的只有五个人,感受到达顶峰的胜利,这是人在极度乏力的情况下来完成,我以第二名获得爬山的成绩。
在运动会之后,全矿进入百日会战中,我的名字写在矿的光荣榜上了。我终于挣脱卑微家庭苦苦维系少惹是非的束缚。放开手脚,忘记自我。于是由家庭带来的自卑稍感放松,再不在乎那些鄙夷的眼神,从一回回的惊险中,寻回胆量,在一次次的刺激下,激发勇气。我感到内心的自卑得到了空前的释放,这是我当下的环境在改变着我,让我有了从未有过的自信。
我经常坐在山坡上,脸朝北,看那高低错落的人家,看那灯火从沟底亮到天上,那我就在这天上人间的光亮里,我想想亲人,想想未来。事实上,我的改变还是来自父亲的高明之举,是父亲让我来到这不受歧视的环境中,我如果没有走出来,那怎么能脱离开那些鄙夷的眼神,家的束缚依旧还在身上,就不会能拥有今天的自信。我很欣慰命运对我不薄,给了我个全新的人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