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才是诗歌的最好奖赏:陌生人三年之间细读你的诗集

2018-12-22  本文已影响885人  向以鲜
这才是诗歌的最好奖赏:陌生人三年之间细读你的诗集

【我与深圳一石(韩育生)的一段文字缘】三年前,也就是2015年,我偶然在新浪微博上读到素不相识的深圳一石所写的拙诗集《唐诗弥撒曲》阅读札记,深为其细密又独特的文风(干净、轻灵、敏感)所感动。之后,得知一石兄是《诗经》名物学者。去年,我获得了他的近著《采采卷耳》,十分喜欢,并写了一篇读后随笔,我称之为一部芳香的,柔韧而富有弹性的书,如同“葛覃”一般。期间,再次谈到《唐诗弥撒曲》。不久,就收到一石传来的的续读文字。人们常说,君子之交淡若水。我与一石的交情,确实淡,平时很少联系,迄今也没有见过面,但彼此之间一点儿也不陌生。这种淡,并非平淡或寡淡,而是一种淡泊或淡宕,淡泊中有滋味,淡宕中有回响。用一石的话说,是“心神互鸣”。

深圳一石:对《唐诗弥撒曲》的误读与续读

一、误读《唐诗弥撒曲》(2015年)

弥撒曲,Mass,应该轻盈。不管向着万物的镜像叩拜,还是向着自我的微物之神叩拜,都要在内心升起一种轻盈。

读向以鲜的《唐诗弥撒曲》时,正在读唐诗里的沈佺期和宋之问。偶遇到这本诗之外超然的探索。或者作者和我一样也在寻找,文明的大迷宫,迷失其中是那么容易,为了使内心安定,便图谋造出自己的空间。独行的自我总是长于感受逍遥和枯寂,多重压力之下禁不住发出心里的声音,来和埋藏在血脉、思想、情丝里的无数个“自我”的远古和现代和鸣。诗在这个时候生成,就会如同泉涌。

陌生的书里,藏着三十二首短诗。唐诗森林的林下腐质败叶中,藏着为时间打磨永故常新的数不清的蘑菇,原本以为书里的文字也是如此,却意外发现是一个人独行路上额头滚烫的汗珠,汗珠的镜面上有一个朝代的街市、战场、衣襟和肌肤的颜色。无形中读起,某行诗里带起一种节奏,往昔碎在水中,心绪里的迷思醒来又睡去,爱恋狂沙一样翻腾,悲喜中出现分辨不了古今的贴身入眠的人生……这些感觉唤醒了阅读朝向内在的兴趣。

阅读都是碎片。湖面也曾用如此方法收集过月色的降临。

《那时月》,喜欢“刺瞎”,这是个失落的新词,或者是美人杯中的弓影,或者是万壑断成铁锈色。

《铜太阳》,我从未想过过唐代有一轮铜太阳。这首独特的诗里有古老的神话,有当时世界中心的盛唐的幻境,有铜一样雍容而磅礴的权力桀骜的马鸣。从铜镜里看我们生活的时代,狂躁而沉迷,对无可琢磨的变换,诗的开拓和沉吟到产生一种消解的思虑。

《云书》,写给六世纪,写给七世纪,写给深埋黄沙里的镌刻,写给此时此地的自己,也写给风蚀灰烬里的子孙。《云书》是庄重的《云书》,在《云书》里,书写的人其实已无足轻重,他发出了呼唤的回音,消融了自己。

《望长安》,这样的标题里凝聚着一种情结,一种深深的迷恋,就如同飞鹤脚下踩着的风,那些引着世相变化的气流,有生命无痕的付与,有热血流在看不见的管道里。读《望长安》时,我问自己:你心里的明灯是什么?它将以点亮的形式又是什么?

《胡姬、侠客或诗人》,这首漂亮的叙事诗,讲了一个爱的分裂的故事,美丽的胡姬身体里同时住着两个不能割舍的爱人,侠客是狂悖和容颜,诗人是温婉和体恤,这种爱是人一生贪婪的镜子,我们因这贪婪才能体味到我们何以成为人。每个人的身体和灵魂把我们分解成几乎没法解读的美的形式,这种形式飘扬向上潜伏向下,有了一种神性。这首诗的简单,和它轻灵的把雪花融到一滴水里的方式,让人爱怜,并有欲望将它如一片落叶般收藏。

《剑舞》,因杜甫的《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并序》渐变为永恒。剑,轻灵,优雅,锋利,非要有形式不能驾驭那股萧杀,非要有迎拒不能体会那种狂迷。《剑舞》很难写,要摆脱杜甫是很难的,他太深远,比浩瀚要更庞大。《剑舞》是一首陪伴。

《将军归来》,喜欢“关山寒月勾如铁,回归家门蛛网结”的那种凄然。对当下的人,感受更深的则是孤独。路上结着霜,霜上无印痕。大概诗人想表达的是这些,他呼唤着生命冰凉如丝的侵蚀。家与国是个古老的命题,在中国人这里要比西方更沉重,更多枷锁。

因三藏法师起意而成的《迦陵频迦》。迦陵是《楞严经》里的一只鸟,叶嘉莹老师喜欢迦陵这个音和她名字里“嘉莹”的两字对应,就把迦陵取来做了自己的别号。喜欢这首诗里对话的形式,三藏法师蓬勃而浩瀚,他是中国人智慧、意志、慈悲的一个象征。因此,诗里鸟的语言,鸟儿落在晚祷中闪耀着阳光的岩石,都有了独特的隐喻。

《豹隐》,聪明的(这种聪明真是难以诉说它的好,它的坏,它的明哲保守,它的软弱可欺)中国人里最大的那只隐遁的豹子,或者说隐士,应该是写了《道德经》的老子,他治了周朝的历史,又把了这片山河的脉象,临到失望时,适时消失在时间的迷雾里。中国文人崇尚这种隐,其实骨子里是为了现。说的其实是权力之下内心的无根。《豹隐》写了沿历史的台阶奔跑的意志,那种深藏的朝圣的呼唤。诗人试图唤醒当代人,唤醒一群饕餮,唤醒我们失矩的肉身。我到更喜欢《豹隐》这个隐藏在历史花纹里意象的美,心藏一只豹,忘了功与名。

《诗僧》,据说陕西终南山里,云南大理苍山里,当世还有一两个诗僧,至于是不是纯粹,已经不重要。向以鲜写了一个诗僧的归来,好像时间停顿在了唐朝的某个片刻。这样的片刻,在今天的语境里,就是永失的时间。

《凿像》是为乐山的大佛写的吗?当然寓意要深远的多,斧钺猛劈过来,每个人身体里都有一个想要躲闪但无法闪避的灵魂。我们身负的犍陀罗,行走在脚下的琉璃,衣褶般生成的命运的沟壑。《凿像》的隐喻扩展的平常又惊心。

《感遇·陈子昂》,叶嘉莹老师对陈子昂的评价,在多家评叙里最为中肯。北京大兴有陈子昂写杂诗《登幽州台歌》的去处,离我所住的地方不是很远,但我还没去过。这首诗,叶嘉莹的老师顾随说:“幽州台上陈伯玉,不尽千年万古情。”“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写下这样诗的陈子昂已经不是陈子昂,而是古往今来诗人的代言人。他以此唤醒过李白,唤醒过杜甫,唤醒过当代,唤醒过后世。这首诗也让我想起《诗经》里的《黍离》,那是我们心灵宏阔无垠的出口。《感遇·陈子昂》八首,向以群为一个时代筑基的诗人的灵魂做了一个小小的传记。读每一首,每一行,锁住了眉头。

《瞽》,音gu,辞典里解释,盲人,瞎子,古代乐师。我写《香草美人志》的半年,日日与屈子对话,听他哀世事如盲人一样不明,心志如日月一样多坚。虽然没有背诵,但我熟悉《怀沙》,就像闻一朵花的气味。向兄为黑暗世界里的光明写下的四首短诗,每一首背后都有屈原的背影。大声去读,眼角会撇出泪花,大概和我写作时的一些心境对应。你要知道,每一个灵魂本就《夺目》,每个人的心里都藏着一面《心鼓》,每个世道都开着无数扇《盲窗》,每一种意志都有属于它飞掠的《晚霞》。瞽的喻意,有沉重的能敲醒今朝的古音。

《月亮锄》的五首是一种唐朝天空的照透吧。《无色之马》,《尾生》,《月亮锄》,《苏小小》,《水果》。我不知道结集成书时作者的考量。这些诗有青春的好奇和经掠水面上的浅脚印,点点轻盈,却使整个诗集,使来自盛唐厚重雄浑的世界,那个肃穆而庄严的世界,变得如鸿羽。诗若有出口(必要有出口),那便是砸碎一切暗夜的自由,能飘,能飞,可吟,可唱。或许在以后的写作中,我会借用这几付深情的人与事。那个在桥头等约会女子,等到洪水淹来抱柱死去的尾生;那个数着时光的花纹,数到走入影子里的无色马;那个锄尽月宫,锄到梦里,锄到爱里的月亮锄;那个据说是为爱的呼唤而写的《苏小小》;还有剥开一首词,如同剥开一瓣瓣散发着果香、心香、自然香的水果。

二、续评《唐诗弥撒曲》(2018年)

三年前第一次读《唐诗弥撒曲》时,正读着宇文所安的《初唐诗》、《盛唐诗》和《晚唐》,期间,乱纷纷的诗意骚乱了认知,便又读起沈佺期和宋之问的诗来,时代认为最具声望的诗人,与诗学认为最富才华的诗人,多面的镜子照着唐诗更贴近真实的风景,促人思考的维度一时间开阔起来,自由起来。对《唐诗弥撒曲》零星的点评,全然冲击着我内心在唐诗世界里的种种对撞。

三年后再读《唐诗弥撒曲》,其时正钻在《诗经》世界里,又从朋友口中听到想要建立一座“唐诗馆”的新意,夜晚闲暇,下意识里,随手翻起洪业那本每一读起总让人热血翻涌的《杜甫——中国最伟大的诗人》。借着读杜诗冲入唐诗世界的感受,读起《唐诗弥撒曲》,在诗里读到另外一股韧劲儿,那些跨越时空的想象,闪动在诗的镜面上,断纹如网,银光聚散。诗在形式上的不可琢磨,诗在内核里的笃定安然,又给人一种特别的想象。

《阳光三叠》。王维在《送元二使安西》里说到“西出阳光无故人”,愁怀别意的深厚,借一个“无”字收尾,却抓住千古众人的心坎不放。古琴曲又借《阳关三叠》,重新从音韵演绎一份别离。句句三叠的古韵,能将三叠韵用至最为精彩的,《国风》里最多这样的例子,比如《樛木》、《桃夭》、《芣苢》一类。诗往往如天神手用万物,先抓住眼前的奇变,再投进血液的奔流里,最后从神经的波动进入灵魂的纹理脉络。诗中写了宿命的惆怅,物象压迫人,又让人追今夕,念来世。

《孤舟》。人人都是一叶孤舟,漂流在时间之河上。这样的观点虽然太过抽象理性,但要成诗,而且要成一首不一样的诗,就定然要有一点看透。因此,就一个标题来说,《孤舟》就已经显出了锐利。唐诗的海疆,不能说无限大,但对放大一叶孤舟来说,足以让它浸入一种无限远。诗不断在引导,投掷月夜、渡口、春潮、木叶、银镯子和空怀,都在不断逼出孤舟无法揣摩的速度。读者是不是在这叶孤舟上,更需要自己的想要。

《钟声》。写的失落了,又像不是。钟声的效果,就是要鸣响不绝,内外不惧,古今不息。写下《钟声》最强的一份心意是寻找。知晓时光在晨钟暮鼓里的润泽,明白斑驳锈迹深处的翠色,四季之音在叶子上格外夺目着绽放。诗写着这些文明的钟声,都是任谁都夺不走的音色。

《空山》。唐诗里有一类诗,由僧侣写成,诗看似空明,但怎么空也空不出天地间,就像日本人极喜欢的寒山诗。看着《空山》,脑海里便浮出这样的乱象。诗写的却是另一个空山,是作者满满心上对唐诗的一份拥有。就像我写《诗经》,《诗经》对我,也会逐渐变空一样。空山说的是一种置换,用的笔法是融,无声无息的一份拥有。拥有一座山,这并不是奢念,只是没有多少人敢这么想。而如果敢这样想,每个人都会有一座自己的《空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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