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爪龙

五爪龙，五爪龙，龙行千里遇虾公，双螯一翻入水中。

——高凉古谚

五爪龙是一种草药，虾公是一座山，在我们家后山的后面，挺远的。小时候奶奶教我唱这一句童谣，里面有一个故事，哪怕时间间隔已久，可我记得很清楚。

我回家的时候，奶奶正在用砍刀削着野木薯的皮，她说削好了皮，煮熟后可以喂鸡。我说煮熟后再剥皮不是更容易吗？她说不是。我就说她对鸡比对人还要好，小时候煮木薯给我们吃，要我们自己剥皮，给鸡吃就先剥好皮再煮。她说怎能一样，这是喂鸡。再争论下去，她就会说好吧好吧，然后继续剥着野木薯的皮。

她要做一件事，只要你顺着她，她就会很高兴，会跟你说起邻长里短的事，如果你不顺着她，她就会说好吧好吧，然后继续做自己的事情，你再说什么，她都当听不到了。她70岁的时候，背就已经驼了，大家劝她不要那么辛苦，可她总是停不下来，一有空，就去忙，到地里去，到山上去，割草拾柴浇菜喂鸡种豆，哪怕头顶烈日，哪怕寒风揭瓦。可是你劝她也没用，因为她认定了一件事，就会去做。

小时候我是跟着奶奶长大的，所以我对她感情非常深。奶奶经常说起一件事，在我一岁多的时候，家里年例，她背着我走进屋子，我看到了桌子上的啤酒，就嚷着“啤酒，啤酒”，在我们当地，“啤酒”的读音和“背走”是一样的，奶奶以为我想出去，所以就把我背走了。每次说起这件事，大家都哄堂大笑。

我一周岁了还不会走路，而且长得很小，把双腿盘起来，能坐在喂狗的盘子里，奶奶说，那时候的我，也就十来斤吧，瘦的不得了。因为我走路迟，所以经常被奶奶背着，一背就背习惯了，当我读小学了，还要跟奶奶背。我现在还记得那个场景，小时候去村里要经过一条河，那时候的河水很深，哪怕踩着石头过，也要卷起裤筒，我就在奶奶的背上，晃晃悠悠地过河去，一边听着奶奶讲关于水鬼的故事。

那时候奶奶住的房子，床被蚊帐都是黑麻做的，屋里光线不多，看起来很黑，但是我却一点都不怕，因为有奶奶哄着我睡。奶奶给我讲很多的故事，其中有一个关于人熊婆的，吓得我好多年不敢走夜路。

我很黏奶奶，她去到哪里，我都会跟到哪里。我最喜欢的，就是跟她去赶集。

去赶集，要经过一个大湖，要经过大湖，就要坐船，大船。看着湖水在身边荡漾，看着风景在船后飞速离去，我会拉着奶奶，问许多稀奇古怪的事情。那时候的船，有三个地方可以坐，船头、船尾、船舱，船舱最大，能坐三十个人，船尾很窄，只能坐几个人，我最喜欢坐船头，因为那里是船长休息的地方，非常干净，木板的床有一层光亮的包浆，很有些年月了，小孩都在上面打滚。

到了集上，首先跟奶奶去喝一碗云吞，那时候的云吞真好吃啊，食指一动，嗞溜一个，嗞溜又一个，吃完了，还要把面汤都喝得一滴不剩，不停啧吧着嘴。

在我的记忆里，奶奶一直是老迈的，其实她也有年轻的时候。有一回她带着身份证去村里办事儿，我拿过她的身份证，上面贴着一张相片，相片是一个短头发的女人，我认得那是奶奶，于是我说：“奶奶年轻时候那么好看啊！”于是，周围的人都笑了，是啊，你奶奶年轻的时候很好看的！

可是那么好看的人，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药罐。奶奶年轻的时候过得很苦，落下很多病根，她以前会说这个病是什么时候落下的，那个病是什么时候落下的，这里痛是因为当初生谁的时候冷到了，那里痛又是因为当初生谁的时候扭到的。她总记得很清楚，可是每次说出来，都会被我爸、我叔骂，他们总说你理由那么多。可是我知道那些不是理由，因为奶奶的记忆力很好，她79岁的时候，我买了一台手机给她，爸爸说买来有什么用，她根本学不会，可是奶奶学的很快，每一个按键都记得清清楚楚，会接电话也会打出去。

因为被骂的多了，现在她也不诉苦了，有什么都是自己悄悄到药店去，如果要去的药店太远，就会叫我爸或者我搭她去。有时候，她只会轻轻叫你一声，如果你没听到或者没及时回应，她就会自己默默地到马路上自己搭车。她在我家活得很自尊，但是对我叔我婶却不是这样。

十几年前，我爸、我叔两兄弟分家了，爷爷奶奶都随我们住，可是叔叔认为我们是不要他，是欺负他，所以一直怨恨我们，迁怒他的父母，也就是我的爷爷奶奶，不断地诅咒我们大家。奶奶总会过去串门，虽然都会挨骂，每次杀鸡了，有好东西了，都会端一些过去，可是我叔婶都是直接端回去给她，根本不要她的东西。我不知道奶奶怎么想，如果是我，我一定觉得很心痛，毕竟是自己的儿子儿媳啊。可奶奶一如既往地这样做，哪怕是挨骂挨诅咒，只是想过去看看。

我知道，她最想要的，就是我叔一家能对她好一点，希望他们的儿女能叫她一声奶奶，可是，这个愿望有点难实现。十几年了，他们家的儿女都读中学了，可是看到奶奶，是漠视的。

有次我回家，看到奶奶拿着一根五爪龙给婶婶，被婶婶一把扔了。奶奶说，觉得她最近胃口不好，又常咳嗽，五爪龙可以治这个。我说这么多年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她怎么对你，为什么还要这样呢？她默默的，没有说话，扛着锄头又往山上去。

我知道，她还要去挖五爪龙，五爪龙的根长得很深，很难挖，于是我也跟着过去。

五爪龙，其实就是五指毛桃，又称土北芪、南方的北芪、牛奶木等。五指毛桃并不是桃，它生长于深山幽谷中，因为叶子长得像五指（有的五指不明显，只有三指，也叫三爪龙），而且叶片长有细毛，果实成熟时像毛桃而得名。用它来煲汤，有一股类似椰子的香气，大家非常喜欢它。

奶奶一边挖着五爪龙，一边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我知道，她要讲关于五爪龙的故事了，这个故事我听了很多次，可是我没有打断她，由着她讲。

从前在我们村里，有一个良善老人，他平时注意积德积福，对人特别好。有一回，他接待了一个落魄道人，道人临走前送给他一句话：“三爪龙，五爪龙，龙行千里遇虾公，双螯一翻入水中。”

老人问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道人说，群峰连绵到此，这是千里来龙结穴聚福。龙行千里聚灵气，这千里灵气都汇聚在那座虾公山上，山上有两块真龙宝穴，相伴相生，其中一块出贵人，另外一块出富翁。你这虾公山上的人，是旱虾，如果得了真龙宝地，那就如同旱虾入水，从此逍遥自在，富贵四海。你是有福之人，可以选择其中一块地，但是切记，不可将这消息泄露给别人。

老人又问，那如何辨别这两块宝地呢？

道人说，其中一块地，长着一株草药，叶上有三爪，这是富地；另外一块地，也长有一株草药，叶上有五爪，这是贵地。

老人到山上查看，的确有这样两块地。他就想啊，自己兄弟二人，弟弟的家境不好，如果得了一块宝地，那他后人的日子就会好过很多。

于是，老人把这个消息告诉了自己的弟弟，谁知道他弟弟的儿子不是个好东西，看到自己的老爹身体安康，担心多年后宝地被别人埋葬了，就暗中药死了父亲，连夜把他父亲扛去埋葬，想葬在五爪龙宝地上。可是，到了山上，他却发现，整座山长满了五爪龙和三爪龙。

再也辨别不出，真正的龙地在什么地方。

关于虾公山上有宝地的说法，谁也不知真假，但是关于它的传说，就这样流传下来了。

奶奶，就像一台留声机，一字不漏地把这个故事又给我讲了一遍，在不久后，她又会给你说第二遍、第三遍。爷爷还在世的时候，她有什么话都会跟爷爷说，虽然两个人争争吵吵，日子过得磕磕碰碰，可是很充实。现在，她有空的时候，就到村里去串门，听各家各户各种的议论，又将这些议论记在脑海里，等看到我们，就装作不经意地说出来，如果你爱听，她就很有兴致，如果你说，这都听腻了。她就会默默地走开，好委屈的样子。

五爪龙长得很深，奶奶挖了很久，终于又挖出了一根。她坐在地上休息，说着闲话，百年后，就给我找一块长着五爪龙的地儿吧。我说，那是传言，你还当真了呢，而且你还要活很久，说这些干嘛呢？

她说，哎，求个心安吧。

她虽然很啰嗦，可是我知道，她心里惦记着的，始终是儿孙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