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时工
01
夜深了,常临仍无睡意,他有些郁闷。
已经欠薪好几个月了,明明一直挺忙的,为什么会发不出工资来呢?他们应该对这种状况集体表示抗议。
五年前,常临进入这家由国企改制后组建的金属结构公司。和他一同来这儿的共有八十个人,他们来自同一个乡镇,和他同村的就有四个人。
董事长在欢迎新员工的大会上说欢迎大家来到这个共同创造价值与美好明天的平台。说得他们心里暖暖的,而且后来的发展轨迹同样令他们感觉到温暖与自豪,单位的氛围和效益都很好。
公司之所以会招他们这些本地人,主要是企业为了搞好和属地的关系,避免一些人为的干扰而采取的举措。常临他们觉得自己太幸运了,这里的管理很规范,一切都井井有条,他们觉得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
眼见的公司发展的愈发红火,董事长忽然被调走了,常林听师傅说:完戏了,咱这搞得太火了,有人眼红了,八成又要成乱摊子了。常临听师傅说过,这家国企,是因为连年亏损才改制的。
如果不改制,怕是他们这些农家子弟也没有机会到这里入职。
情况真的像师傅说得那样,最明显的感觉是管理人员增多了,乱指挥的多了,生产秩序的顺畅性自然会受到一些影响,而为了完成订单,只能靠增加工作时间。眼见的情况越发不妙,师傅和单位里的很多老员工都设法调离了。
尽管离家不远,公司仍给常临他们安排有宿舍,他们同村的四个人住一间宿舍。因为近期晚上没有加班任务,同伴们下班后就约他一起回家,常临推说老婆孩子都没在家,回去也没啥意思,就不回了,故而今晚宿舍里只有他自己。单位里人心浮动,下班后除去家远回不去的,基本都不待在这儿。
常临在村完小当代课教师的妻子,还真的是带着孩子上县城她姐姐家了,每年的寒暑假她都是这样。可他之所以不回家,是因为他们几个带班长在一起商量了一件大事。
常临的思绪正在纷乱中,被忽然响起的手机铃吓了一跳,这么晚了,是谁打电话过来呢?
02
电话是常临所在部门的经理打过来的。
常临很不喜欢这个因裙带关系而被提拔的新任经理。
带着满腹的狐疑与忑忐,他接起了电话。经理跟他客气了几句,就直奔主题。经理说小常你跟他们几个瞎嘀咕什么呀?你和他们不一样,你是骨干中的骨干,是公司的财富,公司肯定不会亏待你。公司现在只是暂时有困难,你们就算聚集起来,不论是堵大门找董事长,还是去找政府,都不会有什么结果,困难是暂时的,企业的员工有与公司同呼吸共命运的义务,这也是受法律保护的。你们这样折腾其实既对不起公司,也对不起自己!别的不说,你想想你们的各类从业资质证不都是公司给你们办的吗,公司要你们一分钱培训费了吗?
常临心想,说得倒是好听,困难是暂时的。他听别人讲,新任董事长带着他这套班子,其实就干了两件事,一件是偷偷转移资产,另一件事就是苛扣大家的血汗钱中饱私囊,要不然怎么会订单挺多,却发不下工资来?说什么周转不灵,结不出款来,真当我们是三岁小孩呢!
常临不做声,对方倒是像看透了他的心思般接着说:兄弟啊,你放心,甭听他们瞎说,咱公司黄不了。你想想咱公可上千号人呢,改制单位怎么了,改制单位法人不也是说换就换,为啥呀,还不是因为不管改制不改制,它也都还是国家资产,怎么可能说没有就没有、说破产就破产呢?放心吧,老弟,听哥的,别跟他们瞎起哄,跟你说句到家的话,就算公司不景气,也一定会有别的办法,要不,别说你们,咱公司不还有那么多老员工嘛,真要没饭吃了,不等你们闹,这些正式员工就先造反了。咱们的国情,你应该也知道,干部一旦提拔上来了,不犯大错就下不去不是?话说回来,你们这么折腾,定你一个煽动闹事、破坏生产秩序的名号,就算不抓你,对你也没啥好处不是?兄弟,听我的,甭跟他们凑这热闹。放心,有我在这,哪天,你不想在这干了,你那个起重指挥证到时候想拿走就拿走,不会要你一分钱,不想拿走呢,我就给你挂在公司里,咋地每个月也弄个一千两千的。小常啊,听哥的,别跟他们瞎胡闹了哈。
经理挂了电话,常临的脑子里却乱成了一锅粥。他们几个商量组织青年员工集体抗议的事,经理是怎么知道的呢?是有人告密?会是谁?也许经理说得是对的,他们地抗议不会有什么作用。不对不对,如果不能起什么作用,他干嘛这么晚了还打电话过来。不听他的,继续组织,可他既能给我打电话,肯定也可能给别的组织者打了电话,我们中间出了叛徒,人家有了准备,这事肯定真成不了了。再说这么多资产、员工,还真不是说倒就倒了的,而且同来的这批人的各类技能操作证确实都压在公司里(公司花钱培训的),经理说的话要能兑现的话也是不错的选择……
明天一早,要不要继续组织呢?继续组织,可能啥也弄不成,对自己也没什么好处,可是不去,那自己岂不成了叛徒。去还是不去……
03
常林连夜骑摩托车返回了家里。
做事留一面,事后好相见。双方他都不想得罪,家里有急事要办,是不能参与这次活动最冠冕的理由,虽说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信,但最起码不至于撕破面子。
为人处事,搞好关系极其重要。他能被招进来,就是最好地证明。当时对照招工要求,其实他已经超龄,要不是他托了镇上一个过硬的关系,按理说是进不来的。
他在金属结构厂的主要工作是起重指挥,虽有一定的技术含量,但这个专业,小队伍用不着,远地方他又不想去,所以就业的灵活度却比车钳铆焊及电工等专业的人差一些。
他是个追求体面的人,在此之前,他曾在一个施工队干过一段时间,从内心讲,他很排斥那种经常东跑西巅,且动辙每天忙活十几个小时的工作,所以只要还过得去,他更想保留这份稳定且离家挺近的差事。
随后的事实证明,他那晚果断地离开是正确的。到了约定的日子,聚在门口的只有十几个人,公司高层都连面都没出,被保卫科长一个人连哄带吓唬,便殃殃而散了。
不久之后,工资发下来了,但收入比以前少了很多。尽管工作量仍然不少,可公司说金属结构这块儿竞争太激烈,效益差也是没办法的事。一个大老爷们,每个月才两千左右,很多人靠不起,同来的不少人都选择了另谋出路。常临在坚持了半年之后,也选择了离开。
他的起重指挥证原件留在了公司,公司每月仍会支付给他一千元。他知道,这并非全是因为经理说话算话,据说他在外边另有一个队伍,需要这些资质才能承揽更多的工程。
辞职之前,他就在一家人力中介机构报了名。
04
中介很快就给他联系到一份工作,是离他家四十公里外的一家国企,工作属性是可以长期干的临时用工,给他按有基本技术专长的用工算,日薪一百五。如果有加班,加班费另算。
中介老板把他送到第三方公司(这家企业所有外雇工均由该公司管理),经过短暂培训后,他来到了他的新岗位。这里总计有十来个他们这种性质的临时工。
临时工和正式编制职工在福利待遇方面的差别,无论是来自做代课教师的妻子地抱怨,还是常临自己的认知,他都有比较明确的认知,所以并没有什么太大地落差,只是就算是要求他们参加的生产安排会或安全会,他们也只能是坐在靠边的位置或者角落里,稍微让他有点不舒服。
与以前他工作的单位不同,他发现他们与正式职工之间好像存在一些天然地隔阂。
他们十几个人被分成两组,分别待在一个房间里待命。通常他们总是在甲方师傅地带领下工作,干得基本上都是些搬搬抬抬、卸螺丝、抡大锤之类辅助性糙活,好在总体工作强度确实并不大。临时工里大多是没有什么技术专长且年龄偏大的人。
经过一段时间的接触,他从师傅们那里了解到,企业之所以会雇用他们这些临时工,是由该企业职工年龄日益老化、各种原因导致的一线人员减少,以及国企用工及管理改革等多重作用的结果。收入虽然不高,但胜在稳定,而且离家也不是很远。为了多挣那一千两千,让老婆守空房、孩子做留守儿童,其实也并不值得。何况自己每月还有那个指挥证雷打不动的一千块,所以他觉得这样也还不错。
俗话讲,一技傍身,方能安身立命。有了以往地经历,他对这句话有了更深的感悟。自己还年轻,在干好力气活的基础上,他决心要尽快练出一身熟练地检修技能。
勤快、虚心好学,这还不够,他开始在师傅们中物色,并找到了一个更容易接近的人。他将要把这里做一个主要的突破口。
他从家里回来的时候,会时不时地给这位师傅带点儿农产品,功夫不负有心人,在这个师傅地相助之下,他不仅得到了不少技术上地指导,还通过从他这儿掌握的各种信息,用各种小恩小惠与殷勤,将良好的关系扩展到更多的人身上。
其实他哪有那么多花样的农产品可带,有很多时候都是他从老家的市场上买来的,说是自家产的,既便宜还自带情分,送的人不尴尬,接受的人也很心安。他在这方面的分寸拿捏得很好,与大家相处的得越来融洽。
05
常临在这边处得不错,他媳妇那边也传来了喜讯,当了十年代课老师的她终于考上正式编制了。这样,不仅家庭收入有了很大地提高,而且倍有面儿,他为此高兴了好一阵儿。直到有一次,几个哥们在一起喝酒,有个朋友开玩笑说,哥你真有福,就算不上班,嫂子也养得起你,真是太有福了。说者无心,但这句话却深深触动了他,他竟然隐隐的有了一种压迫与危机感。
遇有特殊情况,他们有时会被要求留下加班,他发现其实有些班实际上只要手头稍微紧一紧,是完全可以不用加的,但如果带着他们的师傅想加班,不仅节奏会放缓,而且可能在正式下班前一个多小时就停下工作,联系吃加班饭的事了,然后在下班前回到办公室洗洗手、抽支烟、喝点水,饭后再歇会儿,歇够了才去现场干活,而加班时间是从正式下班的点开始计时的,而且有时候,工作内容比较简单,也完全没有什么危险性,带班的师傅有可能只到现场看看就回去休息了,待到他们汇报工作结束,并把现场照片传给带班师傅,师傅确认后再去消票(所有工作均有工作票),这其中的水份和“余"量还真是不少。
常临他们的这俩个临时工小组,各有一个考勤员,加班计时也是考勤员的内容之一。划好的考勤由所在班组及所在部门的专工双确认后才能生效,他们这个组的考勤员是老纪,已经在这里干了五六年了,为人老成稳重,在这方面从来没有出过什么问题,正常情况下,这个兼职差使会一直是老纪的。
可在不久之后老纪却栽了跟头。
06
老纪栽在了酒上。因为公司有制度,老纪中午通常是不喝酒的,可那天常临对老纪说:哥,我来了个朋友,咱这几个人,就你有派儿能端得住,帮兄弟个忙,陪陪客人,要不人家大老远来的,咱也不多喝。老纪经不住央求,就去了。老纪本来酒量就大,又没喝多少,觉得自已没什么事儿,下午就照常上班去了。
常临说要陪朋友,请了一下午假。
老纪下午在工地上正忙活的时候,被负责安全检查的人闻到了酒气,被狠批了一顿,做了经济考核,并且这个事很快就反馈到第三方和中介老板那里,被臭骂一顿不说,还取消了每月二百元的考勤员补贴。
常临取代老纪成了这个小组的考勤员。
常临脑瓜灵活,人又勤快肯学,嘴还挺甜,技术上进步很快,在不少小活上都具备了独挡一面的能力。这让他获得了很多正式职工和管理人员地认可。
常临做了兼职考勤员之后,同组的几个临时工对他可比以前对老纪客气多了,他们有时候也会给常临行点小“贿″,因为和常临搞好关系,真的没有亏吃。
常临把挤水份和″余量″的能力几乎发挥到了极致,自己地收入增加了不少,经常性的会有比一般正式职工收入高的情况出现,夏季防汛那几个月,月收入竟然超过了万元。
常临考勤里的水份,其实并不是看不出来,但常临向来不吃独食,对于能给带来经济利益的事儿,或事前,或事后,总会用妥当的方式给相关负责人点儿实惠,再说他做的手脚,都是一打马胡眼就能糊弄过去的,所以也就都睁只眼闭只眼地合作愉快。
07
无需像其他打工者那样舍家撇业地四处奔波,常临每个月都至少能挣到七千以上(含他原单位每月给的一千),妻子很是吃惊,这让常林很是得意。
他在甲方混得挺开,甲方有些师傅和基层管理人员,有时还会在私人聚会时叫上他,他在酒桌上的表现也很得体,这让他获得了更多好感与信任。他觉得,自己与正式工的隔阂好像已经不复存在了。
离常临供职的单位不远,有另一家国企,这家国企实际上是他来之前不久,才从他所在的这家单位分离出去的。因为这层关系,两家企业之间总是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常临他们的工作量并不是很饱和,赶上对方很忙,而这边又不是很忙的时候,对方对口的单位偶尔会从这边借劳力,而借出去都是有报酬的。有这样的机会,通常会让常临带一两个人去。有时候,对方也会到这边的库房借一些零部件,原来都是那边派人凭相关管理人员签字的领料单来取,后来干脆联系好后直接让常临骑电动三轮送过去,有时候送下新的,对方还会让他把一些对等的旧零部件带回来。这个活儿,能让自己一个临时工参与,而且处理的一切都很顺利,这让他的成就感更高了几分。
近段时间,常临所在的国企进行了中层调整,他所在的这个部门一把手也换了,但这并没有给常临带来什么影响。
直到有一天,他被直接叫去了一把手的办公室。
常临敲门进入办公室,一把手脸上并看不出什么。他示意常临坐下,待常临坐下后才用不愠不火的语气说:说吧,你们都做过什么?常临有点懵,不知道他所指何事,故而说不出话来。一把手看看他的表情,笑了一下接着说,我跟他们几个都谈过了,你们也太猖狂、太不把我当回事了,想想,这一阵子,你频繁地骑着三轮车往对面跑,你都送了什么?这些东西全用在系统上了吗?常临这才知道是说他往邻近国企送零部件的事,于是他说这些都是有手续的,也是安排我送的啊!对方听了又笑了笑,接着说,你知不知情我不想细问,但你们这个事呢,可大可小,往大了说,我只要报上去,你们这就是倒卖套现的刑事犯罪,到时知不知情,可不是你说了就算的,但我并不想这样做,因为那样肯定会有人坐牢;往小了说呢,据我了解,你们这样做的时间也不长,损失不是很大,我也可以把这件事压下来,可如果什么都不做,你觉得合适吗……
常临失业了。他不知道他这个临时工是不是背锅侠,因为他毕竞已拿了对方给的辛苦费,但是他知道,主动离开,这已经是他当下最好地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