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根艾草的心事

2017-06-14  本文已影响0人  鲸鱼座桌面

王东杰

        1939年1月,钱穆在昆明发表了《病与艾》一文(收入《文化与教育》)。文中引《孟子》的话:“七年之病,求三年之艾。苟为不畜,终身不得。”一个人病了7年,却须用藏蓄了3年的艾草来治。病人“以前没有预藏此艾,现在开始藏蓄,虽知有十分可靠的希望,但是遥遥的3年,亦足使他惶惑疑惧,或许竟在此3年中死去”。钱先生于是“设想那病人心理的变化”,蓄与不蓄?急乎不急?大多数人恐怕不会“从今藏起,留待3年再用”,“然而孟子却坚决地说,苟为不畜,终身不得。他的意思,似乎劝人不管3年内死活,且藏再说。我不由得不佩服孟子的坚决”。这话当然是切合抗战的形势而发。

写到此,意思醒豁,看起来可以结束了,钱先生却转头另起一段:“但是我现在想到这几句话的兴味,却不在那病人一边。我忽想假使那艾草亦有理智,亦有感情,它一定亦有一番难排布。我如此设想,倘使艾亦有知,坐看那人病已7年,后事难保,倘使艾亦有情,对此病人不甘旁观。从理智上论,他应按捺下心耐过3年,那时他对此病人便有力救疗。但是万一此病人在3年内死了,岂不遗憾终天。从情感上论,那艾自愿立刻献身,去供病人之用。但理智上明明告诉它,不到3年之久,它是全无效力的。我想那病人的时刻变化,那艾的心理亦该时刻难安吧。”

转过几行,又说:

“这是一件怪动人情感的事。我不知别人是否如此想。病是十分危笃了,百草千方胡乱投,那艾却闲闲在一旁,要在此焦急中耐过此3年。艾乎艾乎!我想艾而有知,艾而有情,确是一件够紧张亦够沉闷的事。”

这段话看起来是“乱写”的,至少未经剪裁。一则曰“假使那艾草亦有理智,亦有感情,它一定亦有一番难排布”;再则曰“倘使艾亦有知,……倘使艾亦有情”;末了来一句:“艾乎艾乎!我想艾而有知,艾而有情,确是一件够紧张亦够沉闷的事。”落到有些有文字“洁癖”的人手中,或者要批上一句“太啰嗦”,打个不及格。

但这段话精妙绝伦,“啰嗦”处正是这有情有知的艾在理智与感情之间踌躇不安处。文章纯用说话口吻,用“这”用“那”,有宋明语录风格,仿佛那艾就在我们近旁,不由人不与之一起踟蹰焦虑。

想一想文章发表的时代,艾的踯躅便是作者的踯躅,无怪他一说再说,说到尽处,惟有浩叹。但最妙的根本还是作者能够想到艾草亦有情有知,有此一段徘徊,则非“痴人”不办也。

然而这也不奇。钱先生学问根柢本在宋明理学。与一般的印象不同,就论学风格言,理学在传统学问中最为心思细腻,富有同情,体贴及于草木。二程兄弟曾经回忆,周敦颐窗前草满而不除,“问之,云:‘与自家意思一般’。”此言使二程印象甚深。用过去的话说,此可算理学“家法”了。这又是和理学“宇宙观”分不开的。张载《正蒙》里说:“民,吾同胞;物,吾与也。”假如一个人认为万物与我同体,一举一动,休戚相关,则其“满腔子”俱是生意,自不难体会一根草的心思。

其实,“科学”地看,草木何尝有心?草木之心仍是人心。若这世界没有人,万物自生自灭,无知无情,甘为刍狗,此艾又何必多此一段思量?此一“人”字,正是钱先生论学的关键词。他曾说:“历史记载人事。人不同,斯事不同。人为主,事为副,未有不得其人而能得于其事者。……中国史学重人不重事,可贵乃在此。”(《现代中国学术论衡》)史学如此,文辞亦然。

钱先生论文学的篇章不多,篇篇着眼在一“人”字。有“人”无“人”,是雅俗之辨。他的《谈诗》(收入《中国文学论丛》)举王维的诗“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云:这一联中重要字面在落字和鸣字。在这两字中透露出天地自然界的生命气息来。大概是秋天吧,所以山中果子都熟了。给雨一打,禁不起在那里朴朴地掉下。草虫在秋天正是得时,都在那里叫。这声音和景物都跑进这屋里人的视听感觉中。那坐在屋里的这个人,他这时顿然感到此生命,而同时又感到此凄凉。生命表现在山果草虫身上,凄凉则是在夜静的雨声中。我们请问当时作这诗的人,他碰到那种境界,他心上感觉到什么呢?这是最感动过我的一段诗话,所以不惜大段地抄,希望有读者与我一同感动。我猜王维地下,也当引钱先生为知音。这里有“人”,故而果落虫鸣,不是自生自灭,于凄凉意境中自有生意。

钱先生接下来说:“我们看到这两句诗,我们总要问,这在作者心上究竟感觉了些什么呢?我们也会因于读了这两句诗,在自己心上,也感觉出了在这两句诗中所涵的意义。这是一种设身处地之体悟,亦即所谓欣赏。”这样,我们不难理解,为何一根艾草的心事,钱先生也能够体贴得那般细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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