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命究竟可以抵几命？——滴滴事件凶手自杀有感

正如您所言，我也看到了很多类似言论，但我并没有针对此事去发表，因为人们在表达自己的愤慨，这是一种情绪宣泄，这种宣泄并没有对任何人造成损伤，人们有这样表达的权利。

只是如果您想有更深度的探讨，那我们就来聊聊。

既然是宣泄，势必离理性是更远的，像您这样能察觉到“隐隐有点不对”的，其实已经很难得，因为脑子里没有装“监视器”的人，是不会有任何感觉的。

现在应该已经不是疑犯而是凶手本人了，为什么凶手已死，人们还是感到不够痛快？难道剥夺生命不应该是最高惩罚吗？换言之，如果剥夺生命都不能让大家解气，是否还有比剥夺一个人的生命更重的惩罚？

古往今来大体有两种：

1.让相关人“连坐”

古时有夷三族、诛九族这样的做法，甚至有像方孝孺这样的被灭了十族，连门生和好友也被连累。

为什么明明一个人干了坏事儿，要跟他相关的所有人共同承担后果？一个是古时亲戚大都关系比较近，所以我不确定你是真不知道自家人在干什么，还是你知道他在干什么却不劝阻，既然很有可能是后者，那就宁可杀错不可放过；另一个是这样做能让干“顶级”坏事儿的人多掂量掂量后果，你总有特别在意的人，不是父母就是妻子或者某个小妾，就算都不是，儿女总有牵挂的，这样成本就比自己一条命高了很多。

2.让当事人死前再痛苦一番

但凡是痛苦都算在里面，无论是心理上，比如让他看着心爱的人先受尽屈辱和折磨而死，或是先让他看着自己家倒霉落魄遭人唾弃；还是在生理上，比如凌迟、炮烙、骑木驴游街等，有两个考虑，一是震慑，二是解气。

现代刑罚标准里，渐渐淡化了震慑色彩，因为如果是震慑，那么满清十大酷刑皆是合理的，更残酷一点亦可；且如果是震慑，没有犯罪的人被处死也是合理的，只要当众即可，冤魂只有被公布以后才是冤魂，在合适的时间、用全世界都瞩目的人，起到让大多数人不敢犯事的效果，他就是最大的“英雄”。

这肯定不是最合理的方式，因此“罪责相等”才在当今世界被普遍认为是更好的方式。

而我们在网络上发泄的内容，通常最大的因素只是想“解气”。

一个人已经没了生命，之所以我们说“太便宜他了”，有两个原因：

1.我们觉得他在生前所受的痛苦还不够，光是一命抵一命，从“痛苦总量”上来说，还抵不过。我们会不知不觉把双方痛苦放在天平两端去称，谁的更少，我们就要人为去另一端给加点砝码。

2.出于我们对别人的同情。对于受害人的父亲，大家充满了同情，所以很希望可以让这位父亲通过一些方式减少痛苦，比如如果允许的话，绝大部分人都会同意把凶手吊起来让受害人父亲将其虐打致死，而不是由其他人执行。

这种“解气”式的想法源于我们的同理心，同理心是如何产生的？

我们更希望生活在一个怎样的社会，就会对不符合那个社会形态的事情表示不满，与其说是一种人类独有的高级情感，不如说是一种“自我保护”——我们把自己代入其中，觉得自己会有怎样的感受，于是就或赞同或反对，其潜意识的目的就是通过每个人对客观形态的“表决”，来让社会一步步往自己想的方向走。比如我们之所以可怜他人，一种是展现优越感，另一种就是安全感的隐性表达——我希望当我也这么可怜的时候，社会上的人都会用我现在的方式来对我。

所以从单纯的发泄式情感表达来看，“解气”是刚需，大家出于这个目的用这样的词汇并无不妥之处，因为执不执行轮不到他们说话，在权力可控范围内，说说也就是说说罢了。

要是轮到大多数人说话，那就可怕了，群体在自认为多数人能决定一切的环境中会做出极其可怕的事，玛亚娜·阿布拉莫维奇就是个例子，她在表演《节奏》这项行为艺术的时候，告知众人可以用任何桌上的东西对她做任何事，而无须承担任何责任。一开始人们还略显矜持，当发现对其涂涂画画没有任何后果的时候，人们开始了兽性的释放，比如撕她的衣服，把烟点燃放进她的嘴里，甚至有人开始拿枪指她的头。

在现代社会里，人们还是无法为所欲为的，一命就是只能抵一命，连坐更不可能，抓住了小偷也只能偷偷打两下，你再抱怨也没用，因为打死不论的事情一旦放开，就会有人蓄意谋杀。

那有人问了，如果面对一个杀了几十个人的恶魔，只需要牺牲自己一条命是不是太不公平了？

我们经常听到影视剧里说，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到了。

这里涉及到两个数学问题：

1.一个人最多能用什么为自己负责？

就算你想破天都好，一个人用自己的生命为自己做的所有事负全责，都是最大的限度。

理由很简单，无论他杀了多少人，无论他做了多少祸国殃民的事，哪怕他杀的人数再乘以1个亿——把地球上的人几乎都杀光了，你想惩罚他，他只要跳楼、服毒、开煤气，你就无法施加比死亡更重的刑罚，因为他死了就不存在这个主体了，你再鞭尸也没用，因为“他”已经不存在了，你所有的行为最多只能自我安慰。

当然宗教里还有，挫骨扬灰，不留全尸之类的，那就正是人们想自我安慰所以才信宗教的原因，不然人们觉得太不公平了，这是人们心甘情愿被“骗”的。

所以对个体来说，自己生命的一端是正无穷，另一端则可以是整个世界甚至整个宇宙。只要做好了自杀的准备，宇宙毁灭跟我这一条命也是等同的，别说干什么坏事。

2.从宏观上来说，生命是不是有价的？

对的，这也是一个数学问题。

从个体上讲，我之所以还活着，就是为了满足我的意识而存在，我的意识如果不存在了，对“我”而言，世界就不存在了，所以我的意识就是我的一切。

但由于失去生命这回事经常是有概率的，所以对每个人来说，生命的价格有时候就可以被比较。比如有个乞丐最低限度愿意为了抢1万块钱，承受1%被打死的可能性，注意，这不代表他愿意为了100万承受100%的被打死的可能性，后面的概率提升和前面的概率提升不是正比的，如果后面是90%，可能需要一个亿以上才行。

但问题是，就算给10000个亿，比尔盖茨也不会把后面调成50%，虽然生命的价格不好算，但我们都看得出，从宏观上来讲，还是可以有尺度可以衡量出不同人的价格的。

但生命有个奇怪的属性，在于它无法达到100%，因为失去了生命以后，就算是全球的财富都给你，也是无用的了，因此生命虽然在概率博弈中，数字较小的时候不同人会有不同的区别，毕竟参数设定不一样，但一旦概率的取值不断往1靠近，你会发现在极限函数中，乞丐和比尔盖茨并没有多少差别。

所以这个奇怪的属性就把生命分成了两种数学情况：

当生命还在的时候，一命可以抵很多命，所以想得到同样的金钱，愿意承受失去生命的概率不同；但当生命不在了的时候，一命就可以抵无数命——无穷乘以任何数依然等于无穷。

从以上结论，凶手并没有得到“便宜”，他的生命结束了，理应就可以化解所有他做过的事，无论有多残忍，无论有多不堪，无论有多令人不可原谅。

只是人们的情感很难接受，毕竟“正无穷乘以一万并不是一万个正无穷”这样的观点人们也不容易接受，所以只想凶手多受点罪，或就算死了，至少做点贡献，用自己的身体去平息其余人的伤痛。

只是别说通常很难如愿，就算如愿了，也仅仅是“解气”了，不过人们把自己或其他人的“气”放在天平的任意一端本就是不对的。

从这件全社会关注的事件上，去寻找机制上的漏洞，从而更好地避免此类事件的发生，这肯定是当务之急。有人说，再小心也无法避免不计后果式的激情犯罪。也不需要这样绝望，很多地方还是有进化的空间，比如当初的士司机驾驶位用透明塑料和栅栏隔离等就是一种方式，以后还会有更多的方式，每一次引起全社会重大关注之后，多少都会有点改进，只要有人不包藏私心，借此打压正确方向上的创新来迎合被改革者的利益就行。

只是对于凶手来说，这件事的的确确完结了，不存在任何便宜，他在这个世上的所有行为都随着“他”这个主体的消失而一并完结，剩下未完结的，只有其他人自己的情感体验，或悲伤或不忿或怀念，跟他已毫无瓜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