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飞驰的高铁上
（一）
2019年底最振奋人心的消息，莫过于成（都）贵（阳）高铁宜宾至贵阳段的通车了。而2020年初最坏的消息，则是新冠疫情在中国大地的蔓延肆虐。
尽管在医院工作的好友再三提醒，并强烈建议自驾，但我和爱人商量后，还是决定乘坐高铁回老家过春节。我想让孩子们体验一下高铁的舒适和畅快，况且我们都是第一次坐高铁，十分期待。
车站入口处，工作人员严阵以待，查证件、量体温……让我心中多少有一丝担忧。
列车非常准时，几乎是数秒到站，太棒了！
干净整洁的车厢里几乎只有我们一家四口，索性各坐一排。老婆历来乐观，新冠似乎并不影响她的好心情，告诉我说待会儿要尝尝高铁上的美食套餐；大女儿带上耳机听歌，只顾在自己青春期的世界里自嗨；不到三岁的小宝，扯下口罩，一会儿躺，一会儿坐，兴奋到爆棚，告诉我说高铁太棒了。很多时候，面对困难，我们要是有孩童般的自信和笑容，会不会好很多呢？
列车飞驰向前，窗外的景物一祯祯地飞速变换，快得根本没法定格。就好像人这一生，一直在路上奔忙，连思考都似乎没有空闲。回忆里经历过很多很多人和事，却都已模糊不清。如果还能记起些许，且较为清晰的场景和面孔，那一定是对自己意义非凡的。
（二）
我出生的八十年代初期，尤其是在偏远的农村，人们的生活半径基本囿于鸡犬相闻的小村落。
大姐结婚在离家五公里外的一个村庄，不常回家，这给了我出远门的机会，也生平第一次有机会“乘车”。每年春节前，父亲总会让我们去接大姐回来过年。阖家团圆的春节，父母特别希望看到子女围坐身边，共享天伦。
十岁那年，父亲终于肯让我独自去接大姐了。临出门反复叮嘱，横穿公路一定要看清楚，等两边都没车了，立即小跑过去。
默念着父亲的叮嘱，我飞奔在乡间的小路上，尽管寒风飕飕，我却无所畏惧。宽大的公路上，却没有车来车往。遇到一队迎亲的队伍，在唢呐的鼓吹下，浩浩汤汤。记忆中，老家的人一般都在冬下结婚，为的是添丁进口，且不耽误农事。迎亲的小伙子们欢声笑语，甚至盖过了唢呐，说的最多笑得最响的是新郎官今晚有白馒头吃了，听得我心里直痒痒。尾着这一群野狼般的男人，几乎是一路小跑，我很快就到了大姐家。
与大姐回程的时候，我感觉自己两腿无力，之前的一路小跑，除了酸软，脚底还磨出了血泡。我多么希望能骑个马，或是坐个车啊！
运气好的时候，你想要什么，它就真的来了。正当我无力继续前行的时候，来了一架马车，大姐招手，马车停下。大姐叫他李三妹，说是小学同学，可他明明是个黝黑木讷的男子嘛。也许，他的父母生了两个男孩，想要个女孩又不成，就叫他三妹了吧。农村不是有很多女孩都叫招弟吗？
三妹的马车是专帮人拉煤的，一车的煤，人只能坐在煤块上了。对于一天都在滚泥的山野孩子，加之脚痛，我才不在乎煤块黑不黑呢。一屁股坐上去，三妹娴熟地挥动马鞭，马儿得得得飞奔起来，耳旁风呼啸而过，我觉得自己就是电影里威风凛凛的大将军。真是太爽了！
（三）
人类不断创造出更加先进的交通工具，缩短了人与人之间的时空距离，又拉开了心与心的距离；增强了人类改造自然的信心和能力，也加速地改变着人类自己。
父亲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年轻时当过煤矿和铜矿工人。为了尽孝尽责，爷爷的一封电报，他义无反顾回到家乡，继续脸朝黄土背朝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向土地刨食的日子。
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国家经济政策逐渐宽松，时代耕种的农民也可以从事加工业了。多方讨教、认真思考后，父亲选择了做豆筋皮。
从大豆到豆筋皮成品，大致有八道工序：筛检、磨豆瓣、寖泡、磨浆、煮浆、揭皮、晾干、打包。
这是一个用生命换生存的苦活！村子里能想到其他门路的人家，都不会选择磨豆筋皮，因为真的太辛苦、太伤身体了。
磨豆瓣和磨浆是十足的重体力活，一两百斤大豆，全靠父母用双手一圈圈地转动几百斤重的石磨，一撮撮地磨成豆瓣和豆浆。幼小的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当父亲的擦汗巾啪啪啪滴水的时候，帮他快速地拧干，再快速地递给他。
煮浆、揭皮是技术活，基本由父亲独自完成。在我们家低矮昏暗的茅草作坊里，八个煤炭炉子呈圆型摆放，每个炉子上有一口大平底锅，父亲站在中间，左手拿木瓢，右手拿竹挑（就是一根粗细合适的光滑的竹竿，用来揭豆筋皮。），腾挪其间，左右开弓，一张张地揭开一家人生活的希望。一天一夜下来，父亲双眼布满血丝，咳痰都是血，因为煤炭含硫太重了。
到了周末，父亲将打包好的豆筋皮背到镇上，再找个拖拉机，由在县城读高中的二哥送到外贸公司，换取二哥的生活费和我们的学费。
这样的日子如果继续下去，一起都会好起来的。可天有不测风云！一九八七年初冬，二哥从帮我家送货的拖拉机上摔下来，颅内出血。等父亲求遍了所有亲朋好友，凑足了二哥所需的八百元手术费，一切都晚了。二哥临走时很清醒，他说对不起父亲，不能尽孝了……
自此以后，老实本分的父亲似乎变得愚笨了，也变得胆小了，尤其对于飞奔的有车轱辘的机械，他都害怕、甚至憎恨。
我不知道有没有来生，或者天堂，或者阴曹地府。如果有，父亲和二哥应该团聚了，二哥可以尽孝尽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