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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蒲

2018-07-05  本文已影响7人  佚蓝98

我已经很久都没有见过阿蒲了。

有时候会望着手中散发着橙黄色光晕的信封想,阿蒲还在追逐着他的梦想吗?他的歌声是否已经传遍遥远的北方?他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我很想念他。

初二时,我读百中,学校里有颗年逾五十的粗壮柳树,高度和五层楼齐平。每至夏天,茂密的柳树叶下总是个荫蔽炎热的好地方,吃饭的吃饭,下棋的下棋,聊天的聊天,互不干扰。而在秋天,簌簌的落叶也是一番不可多得的景色,阿蒲说,秋天是会飞翔的落叶,落叶是会飞翔的秋天。说完这句话,他就露出腼腆的笑容,说:“我叫阿蒲。”

阿蒲原名王阿不,他说阿不很难听,就好像一个猴孩子永远长不大的名字,而阿蒲好听,像蒲苇随风飘散,落地生根,无牵无挂。他说这话时已经是冬天,雪染白了他糟糕的黑发,他的眼睛像雪一样白。我想起我第一次看见他,他抱着大柳树,眼睛紧闭神情安详,像抱着母亲一般把头偏在柳树上,我问他:“你抱着树干嘛?”

阿蒲说:“我要带着它去飞翔。”

我就这样和飞翔的男孩成了朋友,他不喜欢玩,所以都是我站在顺风向打羽毛球,而他抱着柳树飞翔。阿蒲是个有趣的人,这种有趣表现在他的虚无的幻想中,他总喜欢一本正经地对着任何柱状物说:“我带你去飞翔吧。”也幸好他没有说到做到,不然那把墙角的拖把就变成了飞天扫帚而我则变成了飞人。阿蒲除了飞翔外一般都安静地像一块木桩,不发一言。他不像个孩子,反倒像个大人。但他却反驳我的说法,说这不是成熟,这只是有理想。

阿蒲的理想就是唱歌,他常常对着我唱:“蒲苇啊,飞回家,家在哪里呀?”虽然他唱得欢快无比,但我总感觉他的歌声里有种挥之不去的酸涩,带着无坚不摧的锐意直戳人心底。阿蒲的歌声很好听,比班上文艺委员的歌声还好听,当班上男生发起文艺委员唱歌好不好听的投票时,我唯一一个持反对票。

文艺委员名叫蔡芽,唱起歌来像烂掉的菜芽,这当然只是我的个人感受,毕竟曾经沧海难为水,在听过阿蒲唱歌后我的耳膜里再也无法忍受别人的歌声。文艺委员尽管人长得不错,但心眼实在忒小,就比如我是唯一一个觉得她唱歌不好听的男生,她就总是在各处给我使绊,先是怂恿劳动委员给我加大值日任务,其次是上课故意让我出丑,诸如此类不胜枚举。我也终于觉得达到了忍耐的极限,一巴掌拍在她的桌子上,说:“蔡芽你再敢找我麻烦小心我揍你!”她睁着眼睛看我,眨巴眨巴,忽然就有两行泪从眼眶奔流直下,然后她就大声地哭了起来。

一天蔡芽把我拦住说:“你为什么不喜欢我?”

我说:“我没不喜欢你。”

她说:“那你是喜欢我?”

我发现自己慢慢被绕到圈子里,而圈子的门正要合上,我大喊:“等等。”

蔡芽说:“等什么?”

我说:“我没喜欢你,也没不喜欢你,我只是不喜欢你唱的歌。”

蔡芽又要眨巴眼睛,我说:“等等。”她睁大眼睛望着我。

我说:“阿蒲,他的歌很好听。”

蔡芽也说阿蒲的歌果然很好听,然后就没有了下文。我很讶异蔡芽居然没有喜欢上阿蒲,因为我当初第一次听阿蒲唱歌就深陷其中无法自拔。当我问到蔡芽时,她定定地看着我说:“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我以为这件事结束以后我和她就会分道扬镳各走独木桥,可谁知道她还是一如既往地缠住我,一下课就拽着我的胳膊找到阿蒲唱歌,我不免心疼阿蒲,怕他的金嗓子被我和蔡芽毁于一旦。但阿蒲好像并不在意。

这时候已经是冬天,雪密密地下了一个月,哈气成冰,寒冻三尺,我和蔡芽回到教室要用完全身力气。我坐在座位上瑟瑟发抖,忽然蔡芽向隔着几个座位的我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条黑白格子的围巾,我想起她在入冬就开始织这样一条围巾,我不明白她要做什么。

蔡芽说:“你冷吗?”

我说:“当然冷。”

她说:“那我把围巾给你围上好不好?”

我问:“为什么?”

她说:“不为什么,你不是冷吗?”

在理智和寒冷的搏斗中,理智最终落得下风,我坚持自己围上围巾,而蔡芽看着我一眼不眨,我有些发毛,问:“你看什么?”

她灿然一笑,用手拨弄两把我的头发,施施然回到了座位。

等我和蔡芽到达苇塘时,阿蒲早就等在那里,我觉得眼前的画面有着说不出的和谐:白色的蒲苇在空中肆意飘扬,而阿蒲静静伫立,眼神清冽又不失神采,像是一只哀伤的孤鸿,一种刺入骨髓的寒冷在白色的天地蔓延着。

我拍拍阿蒲白色的肩膀,问他:“你不冷吗?”

他一笑,说:“不冷。”

可是我冷,我不懂他在大雪纷飞的时候把我叫来做什么,蔡芽也是一脸不解,阿蒲说:“阿蒲是很喜欢雪的。”

我打了一个寒战,想起一句“路有冻死骨”。

阿蒲的眼神掠过我和蔡芽,说:“蒲苇的种子秋天被吹落在地上,埋在冬天的雪里,而死了的种子,春天是不会发芽的。”

我越来越不懂阿蒲的意思,我发现我从来就没有了解他。而现在阿蒲诗人一般惆怅悲伤,我只能看着他眼中的沉寂无可奈何。我知道他想要飞翔,我知道他喜欢唱歌,我甚至都知道他身上的痣都长在哪里,但我不知道他现在都想些什么。

蔡芽说:“阿蒲,你唱歌吧,你这样我难受。”

阿蒲就真的唱起歌来,他唱:“阿蒲阿蒲,不会飞翔的阿蒲,阿蒲阿蒲,不会哭泣的阿蒲。”

雪落在他的肩上,头发上,眉毛上,他像是瞬间老了许多,又像是从遥远的时间赶来,还来不及拭去岁月的痕迹。我觉得冬天没这么冷过,我转头看向蔡芽,她的眼眶已经红了。阿蒲说:“你们知不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唱歌?”

我说:“不知道。”

阿蒲说:“我母亲总是唱歌,她总是唱:‘远方的人何时回家,远方的思念何时抵达。’她一边唱,眼泪一边吧嗒吧嗒地在地板上撞响。她喜欢抱着我哭,一哭就是一整天,直到哭晕才停下来。”

“后来我也学着母亲唱歌,我发现我的心和我的声音产生了奇异的共鸣,我喜欢那种如鱼得水的感觉。那是沉寂多年的灵魂忽然苏醒的感觉。”

阿蒲的眼睛里闪着跳动的光,雪依然附着在他的眉毛,我却突然看到他回来,那个想要飞翔的阿蒲回来了。我伸出手接住簌簌下落的雪,也想,其实这个冬天并没有想象中的寒冷。

蔡芽说:“走吧,再不走我就冻死了。”

我们一步一步离开了苇塘,而我也没有问阿蒲今天的情绪这样低落的原因。雪把我们三个人的脚印一层层遮盖,我回头看时只剩下浅浅的一排凹痕,想起一首歌里唱到:我们走得太远的时候,就会忘记自己来自哪里。

阿蒲继续他飞翔的梦,他依然在秋天落尽叶子或者春天长满嫩芽的时候抱着柳树飞翔,而我和蔡芽则在他降落的时候安静地听他唱歌,听他的灵魂与声音的琴瑟和鸣,从天亮听到天黑。我们常常会在草地上坐下来,谈学校,谈毕业,谈未来。阿蒲说他毕业以后不再读书,攒钱买一把吉他,从此追逐他的音乐梦想。

初中毕业后一个月,阿蒲趁着拿通知书的时间把我和蔡芽叫到一起,他的脸憋得通红,像一只欲言又止的桃子,老半天才憋出一句:“我报名了。”

我问他:“什么报名?”

搞清楚才知道,阿蒲参加了南城的“南城之星”,报名昨天截止,而正式比赛却在两个月以后,规模不小也不大,最适合阿蒲这种没有名声却又需要名声的人去参加。我说挺好,反正我和蔡芽要去南城一中,都在南城,彼此也好照应。阿蒲腼腆地笑,不再说话。蔡芽却突然偏过头对我说,你有没有觉得阿蒲举手投足都有种范儿?我问什么范儿?蔡芽说,明星范。

我才重新审视了一遍阿蒲,发现确如蔡芽所说,阿蒲的行为都有莫名的值得咂巴的味道,只是我不知道这种味道是阿蒲先天具备还是后天养成,也不知道是好是坏。

转眼就是开学,高中的大门在期盼两个月后终于打开,我和蔡芽大包小包地把东西搬进后车厢,阿蒲拍拍我的肩膀,说:“好好学习。”

我同样拍拍他的肩膀,说:“好好唱歌。”

阿蒲决定留在百镇,等到初赛时再住进南城,他已经预租好比赛场地附近的房子,蔡芽调侃阿蒲:“你做事最让人放心。”阿蒲的眼睛像蔡芽一样扑闪扑闪。

最后车子缓缓地离开百镇,阿蒲闪闪发光的眼睛和飞扬起来的灰尘被远远甩在后面,看着窗外飞逝的树影,我不知怎么觉得我和阿蒲会像这样越来越远,最终背道而驰。蔡芽闭着眼睛喃喃一句,阿蒲是不会离开的。

开学的一个月里,整个人像是被新生事物吸引,不知道沉溺于什么样的世界里。直到蔡芽提醒说,阿蒲快要比赛了。我一个机灵,想起一个月前因为发现阿蒲的比赛时间在我和蔡芽刚刚上学之后,我说:“阿蒲,看样子我没办法去看你比赛了。”

阿蒲没所谓地笑笑,说:“没关系。”

蔡芽说:“阿蒲,你肯定会成为大歌星的。”

阿蒲咧开嘴笑,手指停留在标记着决赛时间的比赛规则上久久没有挪动,我以为阿蒲在担心决赛的事,我说:“没事,你决赛肯定过。”

阿蒲紧紧地抱我在怀里,什么也没有说。而我也知道他欲言又止的感动,于是拍拍他的背,一起沉默。

阿蒲果然没有悬念地闯过了初赛复赛,在十二月初终于有惊无险地闯进了半决赛,而我和蔡芽也恰恰在阿蒲决赛的时候放假。阿蒲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两张观众席的票,让我和蔡芽的欢呼不用隔着电视也能传到他的耳边。

到了现场,大部分人都已经落座,我和蔡芽一边找着座位,一边在心里为阿蒲默默祈祷。在来的路上,我和蔡芽就约定好要极尽所能给阿蒲最响亮的喝彩,我负责鼓掌和欢呼,蔡芽则负责跺脚和尖叫。

灯光暗下来,主持人简单的开场之后就是歌声的比拼,十六个人当中,阿蒲是唯一一个没有伴舞的选手,他只是静静站在舞台中央,轻轻哼唱,遗世独立。蔡芽说:“像风铃。”我说:“像流水。”

阿蒲上场,他的眼睛弥漫大雪又充满坚定,配乐响起一阵后,他唱:“some say love,it is a river……”他的声音忽地融进了十二月的初雪里,轻盈地盘旋在灵魂上空,又在炫目的翩跹中悄然融化。我看见阿蒲的眼睛里是雪融化后的晶莹,蔡芽也在一旁轻声抽噎。最终歌声在一片欢呼喝彩里走到尽头,留下一些待人思索的余味。

比赛结束,阿蒲轻松地进入四强,蔡芽翘着嘴角唱歌,阿蒲在前面领我们走向餐馆。

席间,阿蒲说:“比赛快结束了,我也要想想接下来的路怎么走。”

我的手一僵,筷子在红烧肉上打着旋,我问:“你想好了?”

阿蒲的视线投向窗外暗沉的夜色中,说:“没有。”

蔡芽说:“阿蒲,我希望你能留下来。”

阿蒲沉默半晌,说:“但愿。”

接下来的时间里充满了晦涩的安静,我好像察觉到什么,却又不能把这种感觉描述出来,我感到压抑,眼前的灯暗了又亮。

最后的告别也是出奇地平静,我抱着阿蒲说:“加油。”蔡芽则抱着阿蒲说:“走好。”阿蒲笑笑后转身,背影一点一点没入到黑暗的牙齿里,我觉得悲伤。

即使身体被温暖包围,我也依然感到如飓风过境般肆虐的寒冷。我看到一栋房子缓缓裂开,内里是深不见底的巨大沟壑,在壁虎般的裂纹爬满房子之后,轰然倒塌。

后来阿蒲意外地获得了亚军,蔡芽喃喃道:“不可能的吧,阿蒲怎么会只得第二名呢?”

但不管怎么说,阿蒲已经结束比赛,他的时刻离开竟像炸弹一样埋在我和蔡芽心里,嘀嘀嘀地倒计时。直到十二月的末尾,炸弹在胸腔炸开,心上是一片血肉模糊,蔡芽说:“阿蒲走了。”

他还是走了,我想起有一次阿蒲在降落时说:“蒲苇是没有家的。”然后又轰隆隆地起飞。他的随风飞翔的眼睛,他的渴望歌唱的灵魂,仿似一点点地遣散在风里,消散在城市熄灭的灯火里。他不属于这里,而他要离开这里,是不用说再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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