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 少年
小时候,我是一个骑牛爱好者。之所以爱好骑牛,是因为我家没有养狗,无法像其他孩子一样,牵着只被唤成虎子或者豹子的狗,上山去打猎,或者下河去游澡。我曾无数次央求我的母亲:“我们养只狗吧!”
母亲一直嫌狗能吃,总说“喂不饱的狗,与其养狗还不如多养头猪。”
在那个需要宠物的年龄和不养宠物的乡村,温顺的大水牛成了我的宠物。我总喜欢在我家的小院里爬上牛背,笔挺地坐在上面。父亲似乎不曾骑过牛,在他望向我充满骄傲的目光里,我提提鼻绳,老牛不满地用尾巴抽打着我,朝着大山踱去。
自从村里出现了电视机后,我便不再骑牛,我爱上了骑马。
我知道有个叫内蒙古的地方,有着一望无际的大草原,和成群的牛儿羊儿马儿。我知道草原人很好客,我想我去到草原,一定会受到老牧民盛情的款待,有牛肉羊肉马肉吃,有牛奶羊奶马奶喝,晚上还可以围着大火堆和牧民跳舞,还有漂亮的女生。
我想玩腻了就换一家,草原人总有三百六十五家吧?这样我至少可以玩一年,一年后就骑着牧民送给我的高头大马回来,在村里那些牵狗的小子面前显摆。要是不想回来,就再从第一家玩下去,反正一年过去了,谁也记不得谁了 。
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了伙伴毛驴,我知道他也是一个有理想的人,从我俩经常默契地在一起逃学就看得出来。
我们在放牛的山坡上面色潮红地研究了一个下午,商量妥当后,我和毛驴眉飞色舞,我们兴奋地张臂大呼:内蒙古,我们来了!
星期一,我用背篓背上了我爷爷那口黑锑锅,拿走了父亲床上稻草下八十块钱,和整整十匣火柴。毛驴褡着十多斤大米,脖子上吊着把手电筒在胸口晃来晃去。
那时候学生还在煮早饭,整个村子还黑魆魆一片,我能依稀分辨出经常放牛的那座山在东方零星下露出黑糊糊的轮廓。我们做贼心虚,不敢打手电,甚至脚步声和说话声都变得鬼鬼祟祟起来,我想我们的样子一定像极了两个刚刚得手的蟊贼。
我们沿着半山腰一条阻拦山洪的水沟,顺着蜿蜒的水沟绕到了村子背后。
少年 少年天渐渐亮了起来,我们渐渐远离了村庄。
我们出了村子就产生了分歧,迷了路是次要的,我们迷了方向。毛驴说电视里说内蒙古在北方,而我坚持说在西方。我们争执了半天,差点散伙回家,最后决定向西北走,边走再去打听是西方还是北方。
毛驴突然问我,西北方是哪方?我抬头往四周一望,四周都是连绵起伏的青山,和我见过的所有村庄都差不多,有人家,有狗叫,有公鸡,山上同样有寺庙。
我无奈地摇摇头,一股恐惧笼罩在心头。我们像两个泄了气的皮球,后悔没有打听清楚方向。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办,毛驴蹲在地上急得呜呜地哭了出来,我看见毛驴哭了,也跟着抽泣起来。
过了一小会儿,毛驴止住了哭,说:“等太阳出来吧,太阳出来就知道方向了,我们背对太阳走准不会错。”我看见田野对面山上有座不大的寺庙,说道:“我们去那儿等太阳吧。”
我们背上锅和米褡子,飞快地蹿下山林,飞快地穿过田野,一位老农蹲在自家屋后的茅坑上神情可疑地望着我们。我们又飞快地蹿上坡,一鼓作气爬到小山坡上的寺庙。我们发现庙门是锁着的,于是在庙门口的石阶上坐了下来,无聊地坐在石阶上,恨时间不能以每秒一小时的速度来过。
太阳渐渐从丛林里钻了出来,我们高兴得哇哇乱叫。正当我们准备出发时,就发现了不对劲,毛驴说,背对着太阳我们就又回到村子里了。
我一下子完全没有了主意,不敢去想象回去是什么后果,父亲不把我吊起来打才怪呢。我们沉默了。
毛驴突然说饿了,我听毛驴这么一说,一下子也觉得有点饿。我们围着寺庙四周转了一圈又一圈,试图发现点什么,哪怕是能让我们有个主意也好。我们失望地发现,寺庙四周除了一块菜地和一口茅坑外,其余全是树林。我们失望地坐在门槛上,这时候早已把内蒙古忘得一干二净了,满脑子都是一个字:饿。
饥饿这东西就是这么奇怪,你不觉得饿时一点儿都不觉得,等觉察到时你发现浑身没有力气了,走路筋挛了,你一下子觉得你苍白了,虚弱了,风都能吹倒了,似乎体内没有一滴血了,感觉有老鼠正在啃你的胃了,你觉得自己活不久了。
我不死心地去扭庙门的锁,那锁沾了露气,滑滑的,大得手都握不住,我又试图从门下缝隙钻进去,结果连头都伸不进去,带着失望来到大门旁边的小门,我惊喜地发现那是一把锈迹斑斑的坏锁,锁骨被人有心地对着锁眼,我毫不犹豫地打开了小门。
毛驴听见开门的声音,跟打了鸡血针似的,一下子从门槛上弹了起来,仿佛是要死了的人说回春就回春了。
我们发现那是寺庙的一间厨房,里面除了简单的厨具和调料外一无所有,碗里的盐巴已经开始化掉,上面蒙了薄薄的一层油灰,水缸里的水看起来已经有点带尿的颜色了。尽管如此,还是觉得是一个惊喜,我们东望望西碰碰,毛驴不无牢骚地说,妈的,是一个穷庙。
这时候我们想起了自己有米,立刻行动了起来,毛驴负责在庙外把风,我负责做饭。没有等到米粒开花,我们就急得不行了,毛驴已经等急了连续撒了几泡尿。我们猴急地把稀饭捞起来,滗掉米汤,在米粒上涂了一层乌黑发亮的酱油,一边吹一边吃一边鬼笑着。
算是吃过了午饭,我们默契地不再去提内蒙古的事,我们把一筲箕竹筷连同筲箕一同投进了灶塘,往水缸里撒了尿,两人抬了块几十斤重的大石头数着一二三,往盛碗的箩筐投了下去。我扔掉了爷爷的铝锅,毛驴提着米袋子一边走一边撒,我们像两个醉酒的小沙弥,嘻嘻哈哈奔出庙门,朝着山下大路方向走去。
我们跟在赶集的人群后面,顺着大路来到一个曾经稍有耳闻的镇上。那一个下午,我们在镇上吃掉了四碗米粉,啃了六条冰棍儿,朝着人家后墙撒了六泡尿,在街上走了无数个来回。
午后的阳光,照得人额头直流油,脸蛋像是喝过了二锅头,耳朵里像装了无数的知了,两腿像严重缺钙。市廛上的买卖人越来越少,他们像神秘组织一样,从山间不约而同地来接头,然后又不约而同地朝着四面八方的山里而去。我感觉到自己的体力就像是被这些人用注射器抽了去,随着这些人的散去一丁一点地减少,直到小贩们收拾摊铺时——我们再也不想走了。我们再也走不动了。
日暮西山,我们坐在田埂上,疲惫让谁也不想说话。我们看着太阳一点一点地变红变大,恐惧也一点一点地被太阳放大,内心就好比悬着一块拴着细线的大石头,正被人一点一点地往下放。我隐隐地感觉到,异乡的夜晚比村子里的要恐惧得多。毛驴说,还是村子里好,就连狗的叫声都比这里好听。
我们一直疲惫地沉默着,希望对方能先开口,拿个主意,哪怕馊一点也无所谓。其实从一离开村子,我们就没了主意,就再没有提起过内蒙古,尽管我们为这次行动精心策划了几个月。
天开始黑了下来。田野四周的山坡变成了黑魆魆一团,分不清哪里是山,哪里是树,田野上空偶尔有蝙蝠逗留,它们在空中变换着各种飞行姿态,像是在追逐嬉戏,更像是在打群架。从田野里暮归的老农经过我和毛驴,好奇地打量着我俩,也仅仅是多看了两眼。
我们决定面对现实。毛驴从稻田边草跺子上抽出一大摞稻草,把稻草铺在马路边上堆成小山似的石头堆里。我们把自己塞在石头缝里,捂上厚厚的稻草,这样,即使世上真有鬼也不一定能够发现我们,而我们却可以透过石缝看清楚田野上的一切。
第二天清早,我们面朝田野,对着更远处的山丘撒尿,毛驴尿到一半,突然兴奋地叫我。他告诉我:
“去我外婆家”。
我立马来了精神, 连毛驴自己都觉得自己聪明,我们扶着小屌对准一棵小树苗用尽全力撒完尿,互相拨去身上的稻草,背上书包去小河沟洗了一把脸,我们花了小半天时间,连走带跑连蹦带跳来到毛驴的外婆家。
毛驴的外婆用了最高规格接待我们。放起了黑白电视,邀我们坐在像滩头堡垒一般的床上坐着看电视。吃饭时,还特意在我们碗底埋了两块肥膘肉。
这一待遇一直持续了三天,往后便一日不如一日,最后电视里的人影也不愿意出来了,伙食也仿佛回到了解放前。
一个礼拜后,毛驴说,“咱回家吧!”
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