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上了笔下的姑娘
那时我还很年轻。一个二十几岁,没有工作的年轻人,往往会把自己想象成一个作家。我尽情挥霍着想象力,不知疲倦地履行上帝的职责,为每一个人物编织相称的命运。
写作往往发生在深夜。城市里虚假的光明尽数泯灭,喧嚣开始睡眠,墙壁上的钟发出刻板的滴答声,隔壁的水龙头没有拧紧,男主人幸福的鼾声上下起伏。
也许寂静并不符合这个世界的喜好,它刻意为我制造了幻听。有时是女人的低语,有时是孩子的撒娇。形形色色,各有不同。他们像是来自陌生的国度,喋喋不休着我不关心的事实。
一个声音说:请不要喂我吃青椒,我很讨厌它!
一个声音说:你为我报了仇,我可以安心离开了。
一个声音说:还没有找到大秘宝,你怎么可以安排我死于毒蛇的一吻呢?
我很忙碌,无心追究,只醉心于笔下的故事。我希望它完整,丰富,人物的功能性尽可能地淡,为此添加了有趣的细节,比如饮食的偏好。
直到我写废了一百八十个故事之后,恍然大悟那些声音的来源。我激动地从揉烂了的废纸堆里找到最初的故事,把它摊平,一个看不见脸的小孩嘲笑我:哈哈,又失败了。谁让你逼我吃青椒。
我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说:你又不是野原新之助,怎么会讨厌青椒?
没有脸的小孩叉着腰说: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一个诡异的想法闪现在脑海,我奸笑几声,在纸上写下:狂吃青椒三千克。
小孩痛苦地离开了。“你就是个大坏蛋!”
这项技能令我陷入短暂的狂热,并认真思考了它的出路:
我可以用它见证世间百态。
对于作家,阅历是开了光的神兵。依靠灵感与天赋不过痴人说梦,只有见过高山,才谈得起人生。
我可以写下性格极端的人物,在每一个夜晚张狂地跳舞,携带膨胀的幸福和黑洞般的忧郁。人生短暂而无力,我很难在现实生活中集齐他们的脸孔。现在这一切变得可能。
可怜的是,那时我太过天真,以为苦难与悲痛才是最难得的奇遇,并对此无限好奇。
写作的倾向改变,我不再打磨它的过程,只急于见证它的结果。
我要写下一个女子,她善良,真诚,能捕捉到这个世界所有的怦然心动。她清纯而不愚蠢,灵秀而不喧哗,像是沾了露珠的兰草,身旁是挥舞着四根刺的玫瑰。
我要她生活在巴蜀大地,不染城市的尘埃。有100个小伙子疯狂示爱,她只对其中2个回以笑颜。她最喜欢读诗,却红着脸说自己太笨作不出来。她一直期待有个不俗的人,理解她并非造作,只是不愿(像我一样)自作聪明地去写。
我要让她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保持心平气和,仿佛那个人明天会来,不过再一个昼夜黑白。
但我并不急于安排。
在清冷的夜晚,她毫无预兆地出现,沉静地看着我。
我笑着打招呼,说:嗨。
她点了点头,说:谢谢你,我家窗台的花开了,很好看。
我说:你不怪我吊你胃口,迟迟没有写下那个人么?
她摇摇头说:满怀期待,也是很好的事啊。
我惊奇地看着她,可是就像之前出现的小孩,看不清脸。
等她离去后,我想是时候塑造他了。
这个男人理应很完美。他出身望族,惊才绝艳,人品好,长得帅,虽有恃才傲物之举,但也侠肝义胆。他绝非如我一般,经常不可一世,实则一事无成,当某人问起我的成就只好哑口无言。他年轻而强大,毫不媚俗,看不起浮夸的世间百态。
在我的计划里,这个年轻人要去蜀中旅游,并且与她相遇。
请先等等,这绝不是一个普通的爱情故事。
两人在一起的时候,姑娘往往静静地听,年轻人看着高山大川,告诉她自己的家乡很漂亮。姑娘相信他说的每一句话,此刻却说:王先生,这里也很美啊。
年轻人笑着说:是啊。
有人请他去政府单位工作,他说自己有病,去不了。姑娘调皮地笑。
年轻人在蜀中呆了三年,终于要回家了。
姑娘再次出现,我问她:他离开了。你不会在强忍伤心吧?
她轻笑:他是凤毛麟角的人物,世界对他来说都太小了,何况巴蜀。
我说:如果他不回来呢?
姑娘沉默了一会儿,道:他说很喜欢这里的。
我终于笑出了声。这就是我的剧本。
当他们还是陌生人时,我提示他们冥冥中有一种力量拉扯彼此,得以相遇。当他们阅过山水,互相倾诉后,我要让一个人生硬地离开。当曾经聪慧独立的女子变傻,被思念吞噬了她的意志,我再告诉她:
“你等的人,再也不会出现了。”
她站直身子问我这是什么意思。
我跷着二郎腿说:你可知你那王先生是何人?
她说:他是王子安,大名唤作王勃的。
——是的,我从来没有告诉别人。他们并不是这个时代的情侣。那个才华横溢的年轻人,三尺微命,一介书生,在写下“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千古名句后沉入冰冷的大海。
当我策划一场离别,他的死亡越过时间的瀚海来到我的笔尖。生离死别双双横亘在她眼前,期待与等待,希望与无望反复交替后姑娘会明白,这就是现实,这就是宿命。我提前揭晓了伏笔,静待姑娘失声痛哭,咒骂这个世界。
姑娘看不清五官的脸变得煞白。我饶有兴致地观察她。如果我以后要写一个报复社会的故事,她此刻的表现将是我入木三分的基石。
然而她只为我呈现出无尽的沉默,像一座石桥。我很疑惑,难道她如此超脱。
她终于开口:我要去找他。
姑娘离开了巴蜀,去了长安,在一棵老槐树下卖茶。京城鱼龙混杂,休憩的时候她向过路的人询问,有谁见过那个明亮的年轻人。
终于有人回答她:那个年轻人南下探亲,现在应该坐船去了海上。
槐花纷纷扬扬地洒落,姑娘放慢了拿捏茶叶的手指,说:哦。
我很失望,非常失望。我几乎要放弃这场角力,不再用外界的打击令她失魂落魄,而是直接用句子把情绪强加于她。
这个故事我一直写得很快,如今只好搁浅。深夜不再有故事发生,我呼呼大睡。
在没有幻听的寂静的今晚,我未能如愿,彻底失眠。辗转反侧忽然想到:这样好的一个女孩儿,我为什么要对她如此糟糕?
她没有做错什么,为什么我要给她安排黑色的命运?
我为什么一定要看她悲痛欲绝?
我没有忘记我的初衷——我要看见心碎的人,才能书写真正的心碎。可是摇曳在我目之所及的黑暗里,全是她在故乡种花时的身影。她小心地拨弄泥土,弯曲的腰肢弧线优美,拭汗后将头发撩在耳畔。
我想起她的笃定,她的欣喜,她的安详、腼腆、信誓旦旦与不发一言,她坦率的鲜活她悲怆的沉默。我想起关于她所有的一切,除了她未曾相见的容颜。
我从来没有遇见这样的人。
我多想真的有这样一个人。
如果她不是只在我的想象中存在,而是住在街角的红房子里,我想我的性格不至如此恶劣。
我不会让她拥有注定死亡的爱人,自己躲在阴影里看戏。我肯定会努力让她开心,给她吃很多好吃的,让她有处可归。
即使她真的难过,我也要用尽一身本领,把全部可爱的事物摊在她的面前,告诉她这个世界并非一无是处。
对了对了,她不是这个时代的人。该死,我竟然把她丢在那么遥远的地方。
幻想的快乐与现实的懊丧短兵相接,东方发白之时我一跃而起。我要改写她的命运,一切都来得及。我是金色的上帝。
然而令我惊恐的是,这个故事已经失控,我无法拯救她,就像我无法将王勃复活。
当你构造一个故事,如果不能自圆其说,就只能自食其果。矛盾与冲突必须有合理的碰撞,决不能嬉皮笑脸地糊弄。即使我并不高明,也明白死亡与爱是最庄严的文学主题。
如果有一样神奇的东西,超越了死亡与爱,我就能救她。可是没有,所以这个故事不再属于我,而属于她。
我为她安排了所有女孩梦寐以求的仰慕者,我让她不止一次地得以周游世界,我想令她像《泰坦尼克》里的Rose一样,怀抱坚硬的海洋之心并度过柔软的一生。
她拒绝了所有人,从未离开长安城。那棵槐树花开花落,红颜子弟,老死江湖前。
在她弥留之际,梦见那年初上长安。槐树还不很老,她也并不精通茶艺,何况常常出神。
一位风尘仆仆的年轻人俯身拾了一碗一饮而尽,笑得很明亮。
她怔怔地望着他。
年轻人问:你怎么来了长安?
她说:等你。
年轻人静静地听。就像很多年前的姑娘一样。
她说:我一生都在等你。
写下这个恶俗的结尾令我彻底心碎。我把窗帘拉开,打开窗户,将写字用的书桌一脚蹬出去,砸落地面发出剧烈的声响,惊醒了某人的长梦。
后来我找到了工作,定时领取微薄的薪水,因为加班到深夜而睡得格外香甜。
单位里的同事在讨论新版《天龙八部》的电视剧,无崖子和李秋水隐居在无量山,他雕琢了一个玉像,并爱上了它。
真蠢。他们笑着说。我点头以示同意:真蠢。
很多年后我结了婚。妻子是星巴克的员工,我对她一见钟情。
新婚之夜她好奇地问我:为什么第一次见面,你一直盯着我,嘴里念念有词什么“原来你真的存在”啊?
我神秘地笑了,想起二十多岁的某个夜晚。那时我还很年轻。
我一字一句地告诉她:我曾经见到过你,在长安的树下,在我的窗前。我从未看清你的脸,只知道你很美,但对我来说现在的你更美,仅一个照面就令我领悟你是谁。
她红着脸说:这是诗句吗?我太笨了听不出来。
我捏了捏她的脸。
我没有爱上自己写出来的人。
我只是写出了自己会爱的人。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