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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书良自传《第一章 卜居》

2023-06-19  本文已影响0人  陈良心

陈书良自传《通泰街》
第一章卜居

我的父亲陈暄将军经历了出生入死的八年抗战,先后参加了武汉会战、台儿庄大战、南阳保卫战等多场恶战,好不容易盼到日本投降、抗战胜利。父亲曾在“中央训练团”亲笔明志:“行见倭奴歼灭,余愿派赴东夷三岛,参加安抚流亡,宣示我中华民族之伟大,为我赫赫神州申张正义,为余唯一之愿也。”此件藏台北“国军档案馆”,我们2014年访台时风簷展读,墨迹如生,正气沛然,令人动容。然而世事难料,庆祝抗战胜利的鞭炮声尚未消歇,父亲征衣未解,征尘未洗,国共交恶,兵戈再起,神州的天空又阴云密布。

这时候父亲的68军整编119旅驻军山东荷泽,我母亲已有身孕,携姐兄住开封,自觉心神不宁,于是去开封关帝庙测字问卜,得一“扉”字。老僧解释说:“此为凶兆,主施主家庭变故。”母亲以为日寇已败,应无战事,耽心长沙的父母老病,于是带勤务兵挈二儿赴长沙湖南大学娘家探视。不料前脚才进家门,后脚凶讯就至:119旅在驻地山东荷泽被四五倍于己的解放军包围,父亲知道必死无疑,就撕下白衬衫一角,急书“速回长沙”四字,遣人觅山路小道急送开封夫人处。数日后,119旅九千官兵悉数被分割围歼。父亲喋血于鄄城刘庄,终年四十五岁。时间是1946年旧历10月24日。

母亲得讯,如五雷轰顶,悲惨凄惶!又带勤务兵挈二儿循原路北上。当时我尚在母腹,姐姐书芬四岁、哥哥书林二岁。母亲不顾险怖,将二儿暂寄开封,只身走鄄城战地,当时正由解放军清扫战场,但见尸横遍野,惨不能睹,未能寻得丈夫的屍骸。

开封旧窠已人去物毁,南望家乡又山长水阔,母亲如遭山崩地裂,为儿女生计,无奈怀抱书林哥哥奔赴南京,经父亲在军委会的一个朋友李高参(原68军军官,中将)引导,到宁波谒见了在军舰上的蒋公。

时当初冬,天气阴冷。蒋先生身着戎装,披黑色大氅,正在一间大房间里踱步。李高参禀报后,母亲麻起胆子,哭诉惨变,蒋先生听后默然,问道:“陈暄是黄埔哪一期的?”母亲说:“第四期进校,因病第五期毕业。”蒋先生叹息,以手抚摩母亲怀抱着的书林的头顶,低声徐缓地对母亲说:“你不要难过,回家好好带大你的儿女。”

于是蒋先生命侍从开给两千银元支票作为丧仪,国府抚恤令着令按高一级亦即中将待遇抚恤家属。

然而,夫君命殒,旧窠已毁,一家四口,天地虽大,何处可归?这时候,湘军刚烈坚韧的基因于后代弱女子身上给予了放大的嘉恵。“母腹南奔路几重,黄河扬子怨声吞。”无奈,母亲咬紧牙关,一手牵姐姐,一手牵哥哥,怀我于腹中,在内战炮火的“陪伴”下,一路南奔。几十年后,母亲还回忆当时没有铁路大桥,她与哥姐母子三人踉跄地步行走过黄河,一路上姐姐哭诉“走不动了!”中途四五次在河滩歇脚。就这样母子三人步涉黄河,舟越长江,凄惶南渡,奔向长沙岳麓山下的娘家。

当时外祖父刘永湘先生在湖南大学教授国文,一家子住在岳麓书院。外祖父母慈善,宁可拖累生活,也慨然接纳拖儿带女的女儿。

1947年阴历2月初4日,我就出生在岳麓书院忠孝廉节堂下面的平房中。我是一个遗腹子,人生的最初记忆是朦胧灯影下母亲的饮泣。

这里,我要简叙一下我的家世。

我父亲陈暄,原名诗亮,字元明,湖南桂阳泗洲寨小洑村人。黄埔五期毕业,去世时任68军整编119旅少将副旅长、政治部主任。他其实是贫家子弟,却常说自己是“楚南巨族”之后。这是指其高祖是陈士杰。陈士杰(1825—1893),字隽丞,清道光二十九年(1849)拔贡,廷试第一等第一名,当时俗话说:“举人进士靠不住,真正学问在拔贡。”陈士杰是有真才实学的。他历任兵部侍郎、浙江巡抚、山东巡抚,在晚清的政治军事上有一定的影响,在海防,河工、教育等方面都做出过贡献,是一个著名的“循吏”,《清史稿》有传。桂阳泗洲《陈氏族谱》云:“忠厚贻谋远,诗书锡庆长。”士杰公是厚字辈,我父亲名诗亮,是士杰公的四世孙。这里说一个可供谈资的小料。前几年,我整理出版了母亲的曾祖父刘长佑的《刘长佑集》,刘长佑家乡新宁县也热热闹闹地举办了首发式。后来我有次午睡,梦见一个着青长衫的老人,不悦地对我说:“你只知道帮娘家出书!”吓得我连声说:“书良不敢!”因此这两年我都注意整理陈士杰的书,今年终于将《蕉云山馆诗文集》付梓问世,这是差足告慰亡父的事。话又说回来,虽然我父亲在桂阳有族人,在长沙却没有亲人,当年在危急存亡之时我母亲当然只能投奔娘家了。

我母亲刘容,原藉新宁,曾祖父刘长佑、族高祖父刘坤一都是晚清的封疆大吏,刘长佑(1818—1887),字子默,号印渠,道光二十九年(1849)拔贡。其后投笔从戎,是“楚勇”的创始人之一,有“同治中兴四台柱”之称,是湘军系统第一个担任直隶总督坐镇天子脚下的大员,刘长佑先后出任两广总督、直隶总督、广东巡抚、广西巡抚、云贵总督等职。刘坤一则担任过两江总督兼南洋大臣。据历史学家陈寅恪分析,湘军约有三个支派,即曾国藩、胡林翼、彭玉麟系,左宗棠、刘锦堂系,江忠源、刘长佑、刘坤一系。湘军不仅充当了镇压太平天国的主力军,而且倡导了晚清的“洋务运动”,是“大清国”抵抗外侮的重要力量,对整个近代中国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刘长佑情操高尚,在他辞世近半个世纪之后,被国民政府选定为湖南古今“三十位贤人之一”。“湖南先达,官至督抚,则旁无姬侍者,惟长佑一人”。(李肖聃语,《湖南文献汇编》第2辑第200页)刘长佑虽然终生不纳妾,不二色,但他的儿子却不然。刘长佑的三子刘思谦(母亲刘容祖父)二品荫生,辗转多地做过知县,他与云南白族的小妾生了两个儿子,即刘永济和刘永湘,兄弟中排行第九、第十。刘长佑虽贵为云贵总督,但为官清廉,家产绵薄,三子刘思谦妻妾所生子女众多,永济永湘两兄弟是庶出,在家中受排挤,更无意家产,所以年轻时就先后离开新宁,到长沙求学,以后教书,自食其力。当年我父亲北伐打下武汉,我父母在汉口举行集体婚礼,主婚人就是在武汉大学教书的伯外祖父刘永济。我父亲亡故时,伯外祖父刘永济担任国立武汉大学文学院院长、代理校长,外祖父刘永湘在湖南大学国文系教授古代文学。家住岳麓书院。

那时候岳麓书院是学生斋舍,也住一些教师。我记得教师阅卷子就在忠孝廉节堂,外祖父和杨树达、杨荣国等先生正襟危坐,笔走龙蛇。逢到这样的时候,我们小孩玩耍都离得远远的,生怕惊扰了他们“神圣”的工作。外祖父有《蝶恋花》一词记“丁亥(1947)中伏评阅试卷于忠孝廉节堂”:

长夏何曾凉少许,接座衡文,挥汗真无数。几日堂簾行乐处,停思不碍捜才路。一阵红霞天欲暮,枝上蝉声,好似留人住。频搅枯肠无一语,意行袖入新词去。

家里大人规定我活动的边界就是书院大门,寂寞的我们姐弟常常抚摩着岳麓书院大门两旁光滑的石鼓,呆望着外面的世界。那时候岳麓书院外面却是一片荒凉,每到晚饭后,就有人打锣,叫道:“各家各户关门呵,小孩子莫出来,外面有豺狗!”所谓“豺狗”,应该是野狗和狼。我还记得五岁时,有天太阳西下了,有个老猎人牵着条狗,背着猎枪,双脚打着绑腿,风尘仆仆,到我们家讨口水喝。他说自己是衡山人,从南岳追一只老虎,追到岳麓山不见了,明天他就要回南岳去。那时候从南岳衡山到岳麓山一百多里山林绵延,是联成一气的,确实可供野兽来往。几年后,公安战士果真在岳麓后山击毙了一只老虎,听说打虎英雄当时还披红挂彩,敲锣游了街,老虎后来被制成标本,至今还陈列在湖南师范大学标本室。我以为,这应该就是老猎人从南岳追赶下来的那只老虎。

因为六、七个姨妈舅舅都未参加工作,我们母子来投,家中又平添四口,一家十几口人,全靠外公一人的工资过活,很快妈妈带来的抚恤银元就用完了,所以我们的生活是很清苦的。外公除了在湖南大学教授古代文学以外,承蒙好朋友曹典球先生帮忙,还在湘江东岸的文艺、艺芳中学等校兼了课,有时坐着轿子去赶课。长沙那时不大,俗谚说:“南门到北门,七里又三分。”全城有九个门,一乘小轿,两个轿夫,健步如飞,外公教了一天课回来,常拍打着身上的粉笔灰,自我解嘲说:“今天又做了一次‘九门提督’了。”

我的儿时并不快乐,甚至充满忧伤。因家中经济拮据,佣人辞退了,母亲一天到晚做饭洗衣,很晚了还要凑到如豆的煤油灯下为三个儿女缝补衣裳。每当看到小伙伴被父母牵着手的欢乐情景,我口里不说,心里很酸楚,怕引发妈妈伤心。我常常一个人坐在书院天井的大树下,默默地想象父亲的模样,有时一想就好久好久。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四、五岁时的一天,我在后房午睡,这时有个街邻大婶来访,与母亲谈及凄凉困苦的生计,劝母亲将“小伢子”送人,因为“伢子小,别人带得亲”。母亲当即拒绝,送客后,返坐床畔抚摸我,默默流泪。我假装睡熟,五内俱焚,又惊骇又悲伤。天下还有什么比这更使儿童心伤的事情吗?直到少年时,我最害怕的事就是与母亲、哥姐分离,从那时起,我就狠下决心,一定不要成为家中的拖累。

岳麓书院山居的童年生活是清苦凄凉的,我看惯了一觉醒来外祖父边咳嗽边阅卷的背影,看惯了那些教授胸前的粉笔灰,看惯了穿着破旧的学子在寒冷的走廊里徘徊诵读。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清贫的外祖父家又是充满学术意味的。外公的同事、好友杨树达、王啸苏、杨荣国等常过来聊天,他们常将我抱置怀中,带我吟诵古诗。我总觉得。疏庵(王啸苏)爷爷一边咪缝着双眼,一边拍打我,吟诵的诗词是极其美妙的音乐,一定包含着极其动人的故事。这些爷爷都是海内鸿儒,他们对我十分怜爱。有一次疏庵爷爷请客在山楼面食,小笼包子刚刚上席,他就夹出两个,要外祖父带给我。后来外祖父还填写了一首《金缕曲》纪其事,中有句云:“向高楼,登盘快啖,袖中笼取。”老人家加上脚注:“疏庵以二馒贻我小孙。”

因为妈妈和外祖母从早到晚劳累,外祖父就担负了对我媬抱提携之责。外祖父信奉“不动笔墨不读书”,读起书来左手执卷,右手执笔,神情显得那么肃穆和虔诚。我常常依偎在他的身旁,看他用笔在书上圈圈点点,有时还在天头地脚批上一行行遒劲的小字。慢慢地我也看出了点门道。有一次,我趁他暂时离开,拿起笔在书页的“子曰”下画了一个稚嫩的小圆圈,外祖父一看乐了,他说:“人字易写人难做。你没有父亲,要靠自己发愤,以后不管命中注定做什么谋生,做工人做农人还是做生意人,都要做一个读书人。”

饭后,外祖父常常携我在斋舍散步。有一次,时当隆冬,寒风嗖嗖,我看见学生在走廊边读书,有个学生衣着破旧,脚后跟生了冻疮,红肿得像个小包子,不能穿袜子,趿着旧棉鞋,在忘情地诵读。我就问外祖父:“他生了冻疮不痛吗?不痒吗?”外祖父说:“学问者,天下之公。为公的追求,让他忘记了个人的小痛痒。”他又补充说:“细伢子,这些你不懂。”

我当然不懂。当时我只是一遍一遍重复唸叨外公的话。人生就是这样,有些话要以后才能理解,也许要用一辈子去体验的。

外祖父在湖南大学国文系的生活是颇为惬意的,他的专著《文字学》《文范》相继由学校石印印行;校长曹典球先生注重交谊,尊重学问,时有诗词唱和。“大佬”杨树达则是外祖父、谭戒甫、王啸苏等一班学究的领袖。遇夫先生1942年被教育部聘为部聘教授,1948年被中央研究院选为院士。外祖父《巳酉首夏祝杨遇夫先生六十寿》诗有句云:“明经颂洽关西圣,祭酒年尊稷下师。”可以反映出遇夫先生在“群彦中崇高的威望。兼之湖南大学风景幽雅,外祖父真愿意在岳麓山下教书育人,终老此生。

新中国成立后,祖国处处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学校亦不例外。从表面上看,杨树达仍旧受到礼遇,他先后被选为全国政协委员、省人民政府委员、科学院学部委员。毛#泽#东三次与他会面,多次与他书信往还,视为上宾,以致陈寅恪风趣地称杨为“丰沛耆老、南阳近亲”。然而,随着党对学校领导的深入,“学界领袖”的基础—“学界”,正在悄悄地发生变化,得到改造。虽然说,自律、克制、容忍是老一代知识分子试图适应新时代的必然,然而客观现实又往往使他们仓皇、尴尬,以致慢慢产生了疑惑、迷惘,甚至失望、无奈。

这种水银泻地似的改造当然始于人事。1949年6月以后,有两位先生一前一后,飘然步入岳麓山下的千年学府。他们是杨荣国与谭丕模。

杨荣国,长沙人,上海群治大学毕业,学的是教育。据他自己说,出身不是名牌大学,亦没受过名师指点,做过几年中学教师,自学成才,用马克思主义辩证唯物论来指导中国思想史研究。在抗战时期,杨荣国追随左派文人郭沫若、吕振羽、邹韬奋等三次流亡,从长沙到邵阳,到桂林南宁,到重庆,经常在进步刊物上发表文章,加入了共产党,并且在南宁因支持学潮而坐过牢。顺便说一下,杨荣国将学术绑上政治战车的本领到“文革”后期发挥到极致,以至江青将他的法家研究系列成果视为“评法批儒”的利器而一度名扬天下。当然,随着“四人帮”的覆灭,杨荣国重重地跌落,暗淡地结束了自己的人生。这是后话了。

与杨荣国相比,谭丕模的政治背景更为雄厚。他是湖南祁阳人,北师大中文系毕业,与中南局书记陶铸、省委书记黄克诚、省委宣传部长唐麟都曾同学,而且关系都很好。谭丕模还曾救过陶铸的命。周小舟甫到长沙,找的第一个人就是谭丕模,并于1950年3月介绍谭重新加入了共产党,让他当省教育厅厅长,谭丕模不愿意,说自己擅治中国文学史,于是留在湖南大学担任中文系系主任。他与杨荣国都成了杨树达的顶头上司。谭、杨二人表面上是教授,其实是共产党领导湖大的五人秘密小组成员。一般老师书斋里长大,讲台上谋生,哪里知道这些奥妙机关呢?

杨荣国尚且自顾自研究先秦诸子,谭丕模则雄心勃勃,要以延安鲁迅艺术学院为模式,改造湖南大学国文系。

谭丕模认为,旧湖大国文系是一个顽固保守的“经学堡垒”,只重古文,不要今文(白话文),学生作文只许用文言,不准用白话,有所谓白话文不许过江(湘江)之说。考生答卷如用白话,一律不看,不给成绩。课程单一,不是古文字,就是古文学,毫无现代气息。凡此种种,远远落后于时代,必须大刀阔斧地进行改革。

这个改革的突破口,就是整顿教师队伍。首先,谭丕模解聘了“反动分子”陈书农教授,将魏猛克、王西彦、冯放等左翼文人补充进来,却又让好几位教古代文学的老师改任研究员,停课学习马列,客客气气地剥夺了他们上讲台的权利。恰好这些老师都是杨树达的朋友,用谭丕模的话来说,就是压一压杨树达的“嚣张气焰”。我的外祖父也改任研究员,黯然走下了心爱的讲台。再后来,谭丕模荣调北京,1958年随中国文化代表团访问阿富汗,飞机失事辞世。这时距他在湖南大学行使威权才过去五年。记得外祖父是从《长沙日报》上读到这则消息的,当时他叹息一声,摇摇头,郑重地收起了这张报纸。这是后话。

这一切,杨树达都看在眼里,如冬饮水,冷暖心知。杨树达及其朋友们都是许身学问的鸿儒,他们认为,学术是一片特殊的空间,它是要对历史负责的一片领地。它与政治不能挂钩,政治可以有欺骗,可以讲利益,但是学术是讲责任的,重在求真求实,所谓“上有千秋,下有千秋”,所谓“自由之精神,独立之思想”。杨树达尤其是一个典型的书呆子,他长于学问,昧于世事。

1950年杨荣国出任湖南大学文学院院长,杨树达感到大惑不解。当有人告诉他广播电台已经广播,他居然不信:“肯定是广播员念错了!杨荣国先生的特点不就是错别字多吗?这样的人怎么能当文学院院长呢?”1951年7月,杨荣国在《新建设》杂志上发表文章,其中引用甲骨文、金文屡屡出错。杨树达看后十分生气,当即撰文质问,一一指出其误。不仅如此,杨树达还对湖南大学领导说,杨荣国学力不宜任教授,可以当图书馆馆长或总务长,以免贻误青年。领导听后默然。杨树达哪里知道,杨荣国是湖大秘密五人领导小组成员之一,校行政如何敢表态?天真的杨树达还在日记中记下此事,然后说:余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之号召为此,言而不能用,则余之责任已尽矣。”

不久,湖南大学评定教师薪水等级。最高为六级,荣膺者有十名教授。对于杨树达,群众不仅公认第一,而且认为应再加一级。但是,当杨树达听说谭丕模和杨荣国两人也是六级时,大为不满:“谭丕模连《中苏条约》极浅之文字都看不懂,亦评六级。余提议应减,无人见信也。平心而论,余评最高级,决不为少,而与杨荣国、谭丕模同级,则认为一种侮辱也。”

结果当然杨荣国、谭丕模仍旧都是六级。至于职务,杨荣国也没有改任图书馆馆长或总务长,而是堂而皇之地就任湖南大学文学院院长。杨树达的尴尬可想而知。

于是,杨树达索性上书毛东。

杨之所以敢于上书,是因为所恃者有二。一,自己与毛东有特殊的关系,当年毛东在长沙求学时曾经听过杨的课。故五十年代初期,毛东每次回湖南都要接见杨。杨每有事上书,毛都会回复。二,他深信毛东有很高的学术素养,非一般领导干部可比。

然而,杨树达万万想不到的是:在友谊与利益之间,毛东选择了利益。在学术与革命之间,毛东选择了革命。可悲的是,以后几十年,在对待学术这个问题上,毛东正是以迎合政治需要程度来判断其质量与地位的。

东没有给杨树达回信。后来,有人向他晓示“意旨”:“今日教授当以思想为主。”杨树达方才幡然醒悟,于是“自悔孟浪,遂再奉书”,表示歉意。毛回信:“所论问题,先生在第二封信里已作解决。我以为取这种态度是较好的。”

在这种情势下,杨树达便不得不离开工作了十余年的中文系,转入法商学院的历史系。

也就是在这种情势下,外祖父在麓山诗社夏课中写下这样一首《夏日田园杂兴》:

水田如卦逐层低,界断青苗一字堤。
识我往来鸥鹭狎,为谁欣戚鹊乌啼。
抛书有梦依池北,垂钓无言到日西。
藕碧榴红清兴在,不须争向冷云棲。

这首诗博得了王啸苏、徐桢立等诗友一片叫好,评为了夏课第一。

1952年冬,由于高校院系调整,湖南大学国文系并入湖南师范学院,外祖父的课也大幅减少,兼之他常犯哮喘,要常去医院。我们随着外祖父一家搬迁到河东居住。家具不多,有工友搬运。于是我们一家携带细软,从牌楼口坐小木船过江。牌楼口的对面渡口就是朱张渡,南宋时候,朱熹主讲岳麓书院,张栻主讲城南书院,他们常常一叶扁舟,往来于城南、岳麓之间,河东的渡口就叫做朱张渡。那时湘江虽然已有轮船过渡,但是是湖南大学、湖南师范学院师生进城都喜欢从牌楼口坐小木船摆渡。

在牌楼口到朱张渡这一段水路,南来的湘江被橘子洲一剖分二,江水在洲头的撞击下变得更激昂,夹着寒风,吐着白沫,凌厉锐进,似乎拥有悠悠不尽的岁月的风雨晨昏。

我们家这次搬迁的目的地是长沙城北左文襄祠,属于通泰街地区。

民国时期的通泰街还是一条主要街道,到五十年代初期,虽说形貌上差不多,却已现迟暮之态了。如果还要追溯远一点,长沙的旧城墙是西汉王吴芮修筑,砖士为基,明初改筑古基。徐勇、洪承畴降清后,全然不念故主旧思,将明吉藩城砖拆下来,加高加厚城墙。到了咸丰年间,太平军围了长沙,在南门一带猛力攻城,掘地道放地雷乱炸,将晏家塘、魁星楼等处的城基弄得千疮百孔。后来经过骆秉章、刘琨等抚台前后重修,才恢复原貌。长沙城还是颇为壮观的,周围二千六百三十九丈,广五里,长十里。当时有俗谚云:“南门到北门,七里又三分。”应该是民间相当精确的丈量。全城原本有九个门,东边是小吴门、浏阳门,南边是黄道门,西边因便于水运,有德润门(小西门)、驿步门(大西门)、潮宗门、通货门四门,北边有湘春门、新开门。到1901年后,东北角又新开了经武门。旧时所谓城池,有城便有池,池就是绕城的便河,俗称护城河。城要高,池要深,叫做“金城汤池”。“固若金汤”,别人才不容易打进来。1917年,湖南都督谭延闿下令拆城墙修建环绕马路,所以待到我家搬到河东时,除天心阁还保留一段城墙外,老城墙已荡然无存了。

城墙和城门虽然无存,里面的市井格局还在。西城四大城门之一的通货门,因通货码头而得名。清乾隆《长沙府志》云:“旧有通货门,盖言货所从入也。”可见其得名颇早,应在清初以前。通货门,又称通泰门,进门即为通泰街。从这个意义上说,通泰街是通泰门正街。也正由于此,胡林翼、陈宝箴等的宅第才会在这条街。

我迁入时的通泰街东西向,约500米长,约9米宽,麻石铺成“三块板”型。亦即将凿成长条形的麻石长者整齐横排在路中间,两头砌以直条形麻石,两侧又是横排的长条麻石,不过较路中之石条短一些。路两边又砌以直条麻石。据陈先枢金豫北编著《长沙地名古迹揽胜》卷一,长沙用麻石铺路始于清雍正年间至光绪初年,长沙无论大街小巷均满铺麻石,形成市貌的特色。石料则来自湘江下游的丁字湾,我记得小时的童谚就有“丁字湾的麻石,五百年长一寸”的说法。当时长沙的下水道不设管道,大多是土质明沟,麻石就顺路势铺排在明沟上。如果石条缝隙大,还可以看得见其下汩汩的流水。每逢雨后,麻石街面冲洗得干干净净,走在上面又感到十分舒适。尤其是在夜晚,市嚣渐息,长沙男女喜穿木拖鞋上街,石板路上又响起一片橐橐声,别有一番韵味。

通泰街作为通货门正街,街道两旁还有一些小街巷,有些通其它街道,有些则是“死巷子”。街北侧面从西到东挨次是保城堤、茅棚街、胡家菜园、忠信园、泰安里、三义里。街南侧从西到东挨次是草河街,草墙湾、龙王宫、寿星街、慕莲里、泰润里。通泰街的东端是头卡子。

所谓头卡子,清朝时是从城北湘春门入城的第一道关口,设有木栅门,故称头卡了。我搬到通泰街居住时,头卡子是通泰街、北正街、成功街交叉的十字路口,已成为了热闹的菜市。

我家搬到通泰街是1954年春,往73号湖南师范学院宿舍,因为当时经过院系调整,外祖父由湖大调入湖南师范学院。过江之初,我们家是短暂租住在距头卡子几步之遥的左文襄祠。

为什么外祖父一棹烟波,要卜居通泰街,卜居左文襄祠呢?

理由很简单,外祖父一家二十年代初就住过此地,对长沙城北风物相对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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