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咬
1.一夜寂静的声音
深夜三点,深汕高速公路。
空调大巴。
过了午夜十二点,车上的人就三三两两开始睡觉,整个下午都在过道上跑来跑去的小女孩也安静了下来。
夜色很浓,周围一片寂静。
大巴里只有冷气扇转动和发动机的声音,咯吱咯吱的,很不稳定。
车头远光灯的白光,照着车外漆黑一片的高速路面,司机叼着香烟开车,驾驶台上荧光的指示灯在夜里分外清晰。
自驾驶台往后,便是一片黑暗。
左边路灯的光映在右边车窗上。
右边路灯的光映在左边车窗上。
只映得玻璃之外的地方分外黑,伸手不见五指。
“滴答”。
最后一排的乘客觉得似乎有水滴了下来,睁开眼睛四处看了看,没看到什么就又闭上眼睛继续睡。
过了一会儿,倒数第二排的乘客也觉得似乎哪里在滴水,扭过身体看四周,车里车外都一片浓黑,只有路灯的倒影,其余什么都没看出来,于是也心想大概是空调在滴水,闭上眼睛不理。
一夜安静,只有大巴发动机的声音。
车灯不停地扫着地面,地面时不时闪现出一条条不知是裂缝还是油渍的Z字形回痕,车身不住颠簸,路边隐约有许多车祸撞塌的栏杆,大巴却仍旧开得很快。
第二天早上五点半,到达了汕头。
司机从深夜三点开始接班,到五点半头脑已经昏昏沉沉,迟钝地转头喊:“汕头到了,下车下车……”突然噎住了声音,双目大睁望着车后面——
前排的乘客打着哈欠起来,看见司机突然脸色惨白惊恐万状地看着车后,不免也纷纷起身往后看——
突然一片死寂,再没有人发出声音,就连表情也在一瞬间凝固了。
车后三排——犹如浸在血池里,后三排的乘客都还坐在椅子上,都没有起来,都闭着眼睛,坐左边的乘客往左边倾斜,坐右边的乘客往右边倾斜,所露出的脖子上都有两排牙印。
而血……就是从那咬破血管的牙印中,慢慢地流出来的。
后三排的座位下都是半凝的黑血,堪堪流到倒数第三排就凝结了无法往前流。车座椅上、扶手上、甚至是车窗玻璃上,都有浓郁的血液流过的痕迹。
简直就像……昨天深夜,在这车后三排下了一场血雨。
“啊——”坐在倒数第四排的一个女人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她旁边的中年男人正缓缓地往她身上倒下来,靠过道那边的脖子上,赫然有个新鲜完整的牙印,血浸透了他的黑色西装,沿着袖子滴落下来。
“啊——啊——”整车的人都跟着尖叫起来,一窝蜂往车门口挤,有个小女孩跌倒在门口,被人踩了几脚,哭声惊天动地。有个稍微镇定点的乘客把她拉起,片刻之间,这辆空调大巴上还活着的乘客逃得干干净净,连吓昏的也都被朋友快速拖走了。
过了一会儿,长途客运站的保安上来察看,然而,除了十三具尸体,车里干干净净,并没有什么血。
2.第十四个死去的人
车上还活着的十二个人被客运站保安强行关到候车室,锁了起来。这十三条人命的惊天大案,客运站承担不起,必须立刻叫警察,在警察没来之前,这些人一个都不许走。
乘客们被关进标有“S”的候车室,有几个人立刻软倒了下来,瑟瑟发抖。谁也不是笨蛋,车上的乘客明显死在夜里,而车从来没有停过,也没有上下过其他客人,也就是说如果有凶手,凶手一定在这些活人中间。
也就是在身边这些人里面。
无声无息杀死十三个人的凶手,就在他们中间。
乘客们彼此相顾,神色或惊或疑,却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
沉默的时间压抑而疯狂,每个人的眼神似乎在变化,在移动,却又似乎并没有变化。
五分钟之后,有人表情慢慢开始变化,一个中年男人不停地用眼角看着身边的年轻女子,说不上是什么神色,既犹疑又恐惧,却又带着一两分诡异的笑意。那是一种比幸灾乐祸更阴沉恐怖的眼神。
那女人就是刚才坐在倒数第四排,发现身边的乘客死亡的那位。她一直处在一种恍惚的状态,突然看到那人的眼神,下意识低头一看:自己坐的椅子下面有血,再一抬手,突然发现满手湿润,浓稠的血液顺着她的无名指、小指流淌下来,滴落在地上,已经形成了好大一摊。“啊——”她尖叫起来,“我要医生!我要医生!我要死了!我被什么东西咬了!我被人咬了……”声音突然中断,候车室里很安静,只有她一个人的声音,大家都静静坐在那里,以一种冷静的姿态观察着她。女人突然明白了——这些人害怕她身上附魔或染病,这些人在发现她流血的时候就不再把她归为“同类”,现在她要死了,他们却在一旁小心地观察她将怎样死,并以之作为保命的经验!他们想要看她死!女人扑向了离她最近的那个中年男人,纤长的五指一把抓住他的头发,“你为什么……”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流血了?
她一句话没有问完,五指还紧抓着那中年男人的头发,却一头栽了下去,倒在他身上,长发倾向一边,露出脖子上一个分明是人咬的,新鲜的牙印——新鲜到连刚刚翻起来的嫩肉都很清晰,像刚被什么东西钩出来一样。
中年男人大叫一声,极其恐惧地将她推开,她脖子上的血染了他一身。而就在同时,周围的人不约而同退开,安静地远离他,在他身边形成了一个空白区。
不过四五步的距离,却让他的心彻底凉了。
他发现他们正在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他不知道他们奇怪的眼神刚才他也有。
他的咽喉发出了一阵极低的声音,他确认没有被任何东西咬到,那个女人只是从他身上滑下去而已,他还是个人!还是个正常的人!不要用这种眼神看着他!
候车室里一片死寂,看着地上的尸体,除了远离那个染血的中年男人,人们已经没有气力发出更多的声音,有几个退到门边的人突然用力敲门,狂喊:“放我们出去!”有个人再次昏倒,剩下的除了沉默,就是不断地摸索自己的脖子是否有牙印……
有个年轻人走到倒下的女子身边,按了按她的颈动脉,“她还没死。”他抬起头来扬声问道,“哪位的领带借一下?”
有个男人大吼:“不要摸那个女人,离我远一点——摸过那个女人的人去那边坐!”他指的是中年男人身处的那片空白区。显而易见,妖异的死状让人的精神紧绷到了极点,接连不断的死亡,不知道是病菌或是鬼怪或是人类作祟,凡是接触到尸体和血的人都将被视作敌人。
年轻人怔了一下,他约摸是个学生,气质斯文皮肤白皙,戴着无框眼镜,背着个书包:“她还没死,只是失血过多。”
“她伤在脖子,有领带也没有用的。”候车室里突然有个苍老浑厚的声音响了起来,很奇怪,候车室里紧张的气氛淡了很多,大家都看着突然开口的老人。
那老人西装革履,坐得十分端正,约摸七十岁上下,人很瘦削但是骨架宽大,年轻的时候想必是个威严的人物。年轻人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先生是……”
老人点了点头,年轻人坐到他身边和他攀谈起来。这位老人是退役的空军飞行员,当年驾驶的是战斗机,姓江,名字起得很古朴,叫鉴睦。这位年轻人姓唐,单名研,是某大学三年级的大学生。两个人都从深圳乘车去汕头大学,一命是受邀去演讲,另一个是去找同学。
江鉴睦和唐研在谈话,被人无声隔离的中年男人可没有在听,他正在一点一点地向人群接近,他想他要抓住每一个人,要让每一个人知道他没有事,他没有得传染病没有中邪也不会死!就在他悄悄向一个年轻女孩靠近的时候,突然发现——刚才那满身鲜血的女子身上的血消失了,只剩下一具惨白的尸体和脖子边的一排伤口。
他呆在那里,在发现那个女人身上的血消失的瞬间,感觉到了自己的脖子左侧,在衬衫衣领下的隐秘角落传来了一些针刺一样的疼痛。
隐隐约约的,并不太疼,很私密的感觉。
“啊!”远处有人叫了起来,江鉴睦和唐研很快发现女人身上的血消失了。唐研走过去蹲下,伸手一摸:她死了。
“这可不是吸血鬼。”江鉴睦坐得笔挺,一点没有老态,“咬这一口的人牙齿真好。”
“哦?”唐研微笑说,“如果是人咬的话,她怎么会没有发现?江先生不信世上有鬼吗?”
江鉴睦眼神很明朗地微微一笑,神情坦然:“世上没有鬼。”
唐研看向横尸在地上的女人,“我也相信世上没有鬼,可是那些血到哪里去了?”
也许是两个人理智的对答让候车室里的气氛镇定了不少,终于有个人插口说:“在我们之中肯定有一个人是凶手,昨天在车上害死了十三个人,现在他还在我们中间.不知道……不知道用什么方法害死了刚才那个女的。”他力图镇定,却仍忍不住声音有些变调。这句话说出口,也是说出了乘客们的心里话,大家都微松了口气,看向彼此的目光不再那么犹疑变幻。
“世上没有鬼。”江鉴睦沉稳的声音再次响起,听起来似乎很可靠,唐研却点了点头,微笑说:“不管是不是鬼,只要不是隐形的东西,那杀死十四个人的‘东西’,就在我们中间。”
候车室陷入沉默,没有人愿意惹上嫌疑,都不说话。唐研的目光被坐在人群里的一个年轻少女吸引,那少女二十岁左右,穿着一身淡蓝色的衣服,戴着一条细碎的白金项链,看起来十分淡雅秀气。他看着她,那少女似乎还很恐惧,避开他的目光,稍微坐远了一点。
过了半个小时。
“啊……啊啊啊……”突然有个人惊叫起来,“你……你的脖子……”
“啊——”
候车室一角突然尖叫声再起,几个人纷纷跳开,只见一个男人指着被大家隔离的那个中年男人,那中年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偷偷靠近了这个男人,甚至用一只手抓住了他。但浓郁的鲜血正渗透他的衬衫,顺着他的衣领和衣袖往外晕染,他怪异地看着被他抓住的人,居然笑了一下:“你看,我很安全,我一点事也没有,我不是——”他的笑容很古怪,被他抓住的那人吓得全身僵硬,竟忘了逃脱。看着抓住自己的人半身是血,男人本能地去捂自己的脖子,结果抬起手来,他惊恐地发现自己满手是血!满手是血!
别人都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纠缠在一起的,两个人脖子上分明都有一道浓郁的血液流下,顷刻之间泉水般涌出,在他们脚边聚成很大一团。“扑通”,两个人各自栽倒,面色死白。
刚才,谁也没有动过!
没有倒下的人目光都流露出恐惧,有人双手捂着自己的脖子,唯恐它突然之间长出一个牙印出来。乘客们紧握拳头,在他们眼中,不是剩下的九个人里有谁是鬼,而是除了自己人人都是鬼……
“放我们出去!放我们出去!他娘的!放我出去——”有个人突然扯起嗓门大声号叫起来,很快那声音就没了理智,只剩下些野兽般的嘶吼——显然他已经绝望,只是用嘶吼来对抗恐惧。江鉴睦充耳不闻,他站了起来,走过去看那些血,“很奇怪,就算是动脉被咬破,人要失血而死也是很罕见的。”唐研跟着过去,他伸手沾起了一点新鲜的血液,“而且动脉破裂的话应该随心跳往外喷射,要流出这么多血至少需要半个小时,怎么会这样突然流出大量血液,突然死亡?伤口根本没有那么大。”他仔细看着两个男人脖子上的伤口,因为是新伤,皮肤弹性还很充足,伤口的形状并不明显,但和前面那些尸体清晰的牙印并不相同,倒像是被戳了一排牙签大小的血点。
“所以……是鬼……”角落里一个年轻少女突然说,她皮肤较黑,非常瘦,穿着一身白色裙子,“我觉得她……她不太对劲……”她颤抖地指着淡蓝衣服的少女,“昨天晚上很晚的时候,她去了一趟大巴后面的厕所!我一直都在听歌,我看见除了她,没有人往后走过!”
随着年轻少女的话,淡蓝衣服的少女吓得脸色苍白:“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我走过去的时候人都还是好好的……”
年轻少女的面色难看起来,张嘴想反驳,这时江鉴睦抬手打断两个少女的争论:“大家还是说说昨晚都听到了些什么,说出来也许能尽早查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自己先说,他年纪大了,虽然身体很好,但是耳朵听力已经开始不行,他什么也没听到。唐研接着说他听到滴水的声音。接下来的七个人,有三个都说听到滴水的声音,三个说什么也没听见,还有一个说一直在注意空调扇叶的风扇坏了的噪音。刚才争吵的两个少女一个叫李碧嘉,一个叫杨庆洁,都是大学生。李碧嘉说她睡着了什么也没听见,杨庆洁却说她一直都在注意李碧嘉,李碧嘉中途去了一趟厕所,而且一直没有睡觉,睁着眼睛看窗外。
唐研也很留心李碧嘉,微笑地问杨庆洁为什么要注意李碧嘉,杨庆洁说因为她没有行李,她觉得她很奇怪。大家一下留意起来,李碧嘉果然没有行李,杨庆洁补充说她怀疑李碧嘉是伪装乘客的小偷,所以一直很留意在观察。然而车上没宥行李的乘客还有两个,都是中年男人,都把钱包塞口袋一个人上车,也不能说没带行李就一定是小偷或是凶手。再看李碧嘉满脸惊慌,她气质温柔斯文,只像个受害者,要知道刚才人死的时候她动也没动过,除非她真的是鬼,否则怎么可能这样杀人?
在众人的目光中,唐研问李碧嘉:“同学,你是要去汕大吗?”李碧嘉轻声回答:“不是,我要去姑妈家,只要坐一个晚上的车,所以没带行李。”唐研点点头,望着血液又已再度消失了的那两具尸体,轻声说:“遇到这种事真倒霉。”李碧嘉点了点头,继续沉默不再说话。
候车室里再次沉默,此刻距离他们被关进候车室已经半个小时,出了三条人命,警察却还不来,保安听说里面死了三个人竟然躲得不知所终。
3.剩下五个人
又过了十分钟,一只麻雀飞到候车室的窗户上,停了停,似乎觉得气氛不对,仓皇飞走。刚刚飞起,便重重地跌了下来,咚的一声跌进候车室里。随着什么东西坠地的声音,大家齐刷刷转头去看,那麻雀就在刹那间淹没在一片鲜浓的血液里,已经死去,过了片刻,血液再一次消失了。
那么小一只麻雀,根本不可能流出那么多血,几乎把自己淹没的血……
“咚”的又一声重响,正在大家的目光被麻雀吸引的时候,东面的一个中年妇女往后跌倒,后脑撞在地上,浓郁的血液刹那间又染红了整个地面……
第四个人。这次大家的神经似乎分外镇定,经历了几个人诡异地死去,大家陷入出奇的沉默中,似乎在等待下一个倒下的是谁。
正在鸦雀无声的时候,江鉴睦的声音响了起来,“那些好像不是血。”
剩下的七个人顿时纷纷注意去看血泊中的中年妇女,过了一会儿,地上的血迹消失了,只有在中年妇女撞到地面的后脑附近,有一摊不大的血迹。唐研立刻走了过去,再次伸出指头摸了摸那血迹,出声道:“这些是血。”江鉴睦目光锐利地盯着那具尸体:“但是刚才那些浓得过分的东西不是血,倒像一点一点极小极小的虫子聚在一起,一旦散开就什么都看不见了。我想那些杀人的小虫子现在就在我们附近,甚至是我们身上,我们却看不见。”
他这句话说出来,那个一直在嘶吼的男人突然停了下来:“那就是说,我们这些人都不是鬼……杀人的是见鬼的什么小虫子……他妈的,我讨厌虫子……”
随着李碧嘉和杨庆洁开始拍打自己的身体,其他乘客也纷纷开始拍打,仿佛都能感觉到那些微小的虫子似的。突然“扑通”一声,一个老人骤然倒下,原来他已经死去很久了,刚刚因为椅子的震动而摔下来。这一倒,候车室里却静了,嘶吼的男人一拳一拳地捶着大门,他的声音早已喑哑:“让我出去——让我出去——”吼声一声比一声低,最终淹没无声,他安静下来的时候那诡异的“血”淹没了他,流了满地。
一个小女孩恐惧地走过来拉住唐研的衣角,闭上眼睛不敢看死人的画面,全身发抖。唐研轻轻摸了摸她的头以示安慰,但在这一刻钟内又死了三个人的地方,他又能安慰女孩什么呢?“你叫什么名字?”“张童童。”“爸爸妈妈呢?”“妈妈叫我自己坐车去找爷爷,爷爷会在车站接我。”唐研叹了口气,把她抱起来放在自己身边,“别怕。”张童童就那样坐在了唐研和李碧嘉之间,李碧嘉看了她一眼,她也看了李碧嘉一眼,却都没有说什么。
杨庆洁一直站在唐研身边,张童童没有看她,她却看了张童童几眼,突然跳了起来,指着张童童惊讶出声:“你……你……”看见她的表现,唐研吃了一惊:“杨小姐?”杨庆洁却不理他,指着张童童自顾自地说:“我上车的时候没看到她,她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听到她的话,大家疑惑起来,都看了过来,张童童细声细气地说:“我比姐姐早上车,是我妈妈送我上车的。”杨庆洁忽地指着李碧嘉和张童童,大声说道:“胡说,你们两个肯定不是好人!一个没有行李,另一个根本不知道是哪里冒出来的……要不然你坐在我根本看不见的地方——”她说到一半,突然张口结舌,唐研刚刚呼唤了一声“杨小姐……”却见浓郁的鲜血从杨庆洁嘴里涌了出来,她向前扑倒,微微抽搐了一下,立刻不动了。她的脖子并没有牙印,但嘴里冒出来的“鲜血”却仿佛要把她整个人淹没,过了一会儿,杨庆洁全身僵硬,伏在大家脚下,那些“血”消退得千干净净。杨庆洁死了。
剩下五个人。
江鉴睦和唐研互视了一眼,目光从李碧嘉和张童童身上掠过,另一个还活着的是一直在旁边瑟瑟发抖的中年男子,他目光涣散地望着地上的尸体,显然已经精神崩溃,只怕已经说不出任何话来了。李碧嘉楚楚可怜,张童童躲在唐研身后,偷偷看着李碧嘉。
“现在来看,”江鉴睦看了唐研一眼,镇定地说,“我相信不只是虫子杀人,我们中间肯定有个人是那些‘东西’的同谋。”唐研点头:“‘东西’如果只是些虫子,是不懂得杀人灭口的。”他看向了李碧嘉,李碧嘉全身颤抖,突然抬头看唐研,“你是说我就是凶手吗?因为杨小姐说我是坏人,所以我就害死她吗?”唐研笑了一下——温文尔雅地微笑:“不,我想杨小姐说出了一些也许很重要的事,所以她就死了。也许她说的线索对那‘东西’不利,但不一定是针对你们两个的那些。”
江鉴睦点头:“两个孩子不要着急。”
李碧嘉微微松了口气,没再说话。张童童一直看着李碧嘉,看见她松了口气,却突然指着李碧嘉说,“这个姐姐肯定是坏人!她都没有手机!”江鉴睦和唐研闻言一怔:现在的年轻少女,没有手机的确是件很奇怪的事。只听张童童继续大喊大叫:“她的车票呢?她什么也没带,她有带钱吗?”
江鉴睦走到李碧嘉面前说:“李小姐,可以看看你的车票吗?”李碧嘉脸色僵白了一下,“我的车票上车查完就扔了。”江鉴睦牢牢盯着她的眼睛,沉声问,“那可以冒昧看一下你的钱包吗?”
李碧嘉脸色更加苍白:“我没带钱包。”唐研微笑地看了她一眼,“你到姑妈家不用带钱?”李碧嘉点点头,却不再说话。江鉴睦追问道:“你姑妈家的地址是哪里?”李碧嘉很流利地回答:“汕头市明江区百岁里三十三栋707。”江鉴睦点了点头,没再问下去。
4.奇怪的唐研
问过李碧嘉之后,活下来的几个人又陷入了沉默。
“我想这是一种稀罕的狩猎。”唐研在候车室诡异的沉默中静坐了一会儿,侧了一下书包,在其他三个人各自沉思的神态中微笑着说道:“如果把那些消失的血液当成是一群吸血后分散的小虫,而我们看见‘鲜血’流出来应该只是小虫子从人的身体里吸完人血后涌出来的情景,那么从昨晚到现在,死去的人都只是某种未知生物的食物而已,就像传说中的吸血鬼,那‘东西’在狩猎。”
江鉴睦点了点头“有道理。”唐研继续微笑,笑得很斯文:“但如果只是一群没有思想,小得如果不是江先生这么好的视力就看不见的小虫,哪里来的牙印呢?”江鉴睦脸上的皱纹微微颤动了一下,陡然扬起眉毛:“有人的牙印就证明,有人。”唐研只是微笑,更正说:“有牙印就证明有牙齿存在,如果是人的牙印,那就说明有一个‘人’和这种生物有关;但在我看来,这些牙印除了能表示‘是人的牙印’之外,还能有另一种意思。”
江鉴睦扬起的眉毛微微皱在了一起,那是个古怪的表情:“还有什么意思?”
“除了能表示‘是人的牙印’之外,还有另一种意思,就是‘很像人的牙印’。”唐研神色自若,“就像江先生所说的,有人的牙印就证明有人,那‘很像人的牙印’就是证明有‘很像人的东西’存在了。我不知道小虫和那‘东西’有什么关系,或者那些小虫就是那‘东西’本身?但无论是有一个人和吸血的怪虫有关,或者是有什么‘很像人的东西’和吸血怪虫有关,要在人的脖子上咬出这样的牙印伤口,显然就像江老先生说的,必须要有一口好牙。”他补充了一句,“和尸体上伤口形状吻合的好牙。”
他的目光和江鉴睦碰了一下,转向李碧嘉和张童童,语气温和:“大家最好展示一下自己的牙齿。”他的语气一直都很温和,李碧嘉呆了一呆,张童童满脸的不情愿,江鉴睦却张开了嘴,里面是一副整齐的假牙。李碧嘉也慢慢张开嘴,嘴里居然也是一副假牙,张童童嘴里的虽然不是假牙,却戴着牙套。唐研让大家检查过他自己的牙齿,他的牙齿健康整齐,没有蛀牙,但是长得像标本那样整齐的牙齿却未必能咬出那么鲜活的伤口。大家仔细看过伤口之后心里都有共识:要咬出那么切口清晰连淤痕都很少的伤口,也许要有一副鲨鱼般的牙尖,但按伤口上这牙齿的排列以及切齿、犬齿、臼齿的数目看,显然是人咬的。
那是副什么样的牙齿?唐研检查过躺在旁边瑟瑟发抖已经半昏死状态的中年男人,他缺了一颗牙齿,有一个缺失,显煞不符合死人脖子上的牙印条件。放开那个中年男人,唐研回头对江鉴睦、李碧嘉、张童童微笑,“可以脱下你们的假牙和牙套吗?”
江鉴睦脱下假牙,他的牙齿早已掉光,连一个牙齿都没有。李碧嘉犹豫着卸下假牙,她居然也是一个牙齿都没有,张童童不会拔牙套,唐研检查了一下她的牙齿,齿形和牙印不合,张童童的牙齿也比较小。
到底是谁咬的?莫非真的是无形无影的鬼?没有牙齿的江鉴睦,没有行李也没有钱包手机又没有牙齿的奇怪少女李碧嘉,突然出现的奇怪女孩张童童,唐研对这三个人的态度一直都很温顺平和,却突然对着江鉴睦笑笑,问道:“江老先生认为,咬人的究竟是谁?”
江鉴睦的目光盯在他身上:“你。”
唐研反问说:“因为我有牙齿?”
江鉴睦点头,严肃地说:“活着的人必然有一个是‘那东西’的同谋,我们中间,只有你有符合的牙齿,我虽然惊讶,但是不得不相信是你。”
警车的鸣笛声响起,塞车的警车终于到了客运站。
“快快快,那里有个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五六个警察在客运站保安的催促下翻上那辆出事的客车车顶一一车顶已被撬开,在空调风扇扇叶中间卡着一个古怪的东西。
那东西只有蝙蝠那么大,看起来有点像只鸟,有两个翅膀,颜色却是暗灰的。黏答答,温乎乎,虽然样子有点像鸟,但更像一个破烂的肉囊,头已经被风扇扇叶绞没了,肚子里面透明的汁液点点滴滴地不断往下滴落。古怿的是,只看到它往下滴、汁液到半空就不见了,却依然还是能听见“嗒”的一声水滴落地声。
那是什么鬼东西?刑警队长突然福至心灵:“去查查坐在这空调下面会溅到这些水的人是谁?”其佘的警察纷纷后退,有个警察突然大叫一声道:“你们看!”他正往车上刷显示指纹的炭粉,突然之间,他刚刚涂上去的炭粉四下散开,就像涂上了一群什么东西的背,把它们吓跑了一样。
“打电话去问防疫站或者大学生物老师,查清楚这究竟是什么东西,大家后退,不要随便进去……”
就在这时,候车室里传来惨绝人寰的尖叫声:“有鬼啊——”那是个孩子的声音,警察们大吃一惊,马上越过几道拦车的铁栏杆冲向候车室,打开门的时候,触目就是两具尸体,吓得开门的年轻警囘察紧跟着倒退三步让开,仔细看候车室里,发现里头尸体遍地,只剩下一个当众大哭的女孩子、一个全身发抖的年轻少女,还有一个口吐白沫奄奄一息的中年男子。据他们掌握的情况来看,算一算人数,进来的时候十二人,只剩下十个人,还有两个人失踪了。
二十具尸体被陆续辨认出身份,刑警队长一一对着名单问道:“乘客名单上的江鉴睦到哪里去了?”李碧嘉轻轻指了指地上,警察仔细一看,倒抽一口凉气,地上是一张人皮,蜿蜒地铺在那里,五官空洞的孔洞里缓缓流出和那只风扇里的怪鸟一样的黏液,也是流出来不久就奇怪地消失了。
小女孩吓得哇哇大哭,死死拉着一个年轻警察的衣角不放,警察只好把她抱了起来。李碧嘉在接受调查,幔慢地讲述她刚才看到的和昨天晚上看到的一切,“其实……我昨天晚上上厕所的时候,刚要开门出来时……看见……江老先生两个眼睛发着红光,慢慢在后几排的乘客那边走来走去,好像在咬人的脖子。我……我觉得很可怕,躲在厕所里不敢出来。后来江老先生回了座位,我又等了很久才出来,那时候也没发现具体后几排的人有什么不对。坐回我的位置后我睡不着,一直通过窗户的倒影在看江老先生,可是他的眼睛又不发红光了,我不知道是我的幻觉还是别的什么……总之我觉得很害怕……我什么也不敢说……”她轻轻指了指地板,“后来……后来……在这里好多人死了,剩下一个年轻人叫唐研,江老先生说是他杀了这么多人,唐研说……唐研说……”她突然颤抖起来,颤声说,“唐研说‘人不能自己咬自己的脖子。’然后他解开外套的衣领,他脖子上也有一个牙印,可是他没有流血也没有死……”
警察听着她离奇的讲述,面面相觑,不知该不该信,做笔录的警察尴尬地停在那里,只听她继续说:“看到唐研脖子上的牙印,江老先生突然变了,他的眼睛鼻子嘴巴耳朵脸上都冒出了很多像那样……”她指了指地上的人皮上的黏液,“那样的东西,喷到唐研身上,江老先生之后变成了一张人皮掉在地上,我和童童尖叫起来,闭上眼睛不敢再看,然后你们……你们就进来了。”
刑警队长怀疑地看着李碧嘉,有些好笑,“按你这样说,刚才有两个怪物在这里自相残杀,一个变成了一张人皮,另一个不见了?”
李碧嘉缓缓地点头,刑警队长摇摇头道:“继续给她做笔录。”显然江鉴睦的人皮虽然就在地上,听众依然不相信李碧嘉的说辞。接着,刑警队长接过乘客名单,喃喃地念,“唐研……唐研……不对,乘客名单上没这个人啊,”他疑惑地看着李碧嘉,“你没记错名字?”
李碧嘉和张童童面面相觑,脸色苍白,眼神之中充满恐惧。
死亡二十人。
这是个惊人的案件,做外围走访的警察将候车室围了起来,技术科的资深法医带着一个金属提箱轻轻走到门口,小心翼翼地换了鞋套。他慢慢打开候车室的大门,里面静悄悄的,充斥着浓郁的血腥昧。
一具具尸体就像凝固的蜡像,以各种古怪的姿势,散布在候车室的角落里。
他们的肤色惨白,身体扭曲肿胀,散发着古怪的气味。
没有太多的血。
一具向后仰倒的女尸脑后有一摊近乎干涸的血迹,但血量很少。
脚下另一具尸体的脖子上有呈月牙形状排列的伤口,因为尸体的肿胀而向外张开,伤口暴露出白色的脂肪和粉红的肌肉。
没有血。
法医一瞬间以为自己走进了飘荡着冷雾的停尸房,每一具尸体都已经清洗干净,做完了解剖,每一道伤口,也全都这样隐约露着白色和粉色的组织。
太干净了。
他毛骨悚然。
在一片异样的寂静中,法医向前走了一步,深吸了一口气,就从倒在他脚下的那具尸体开始,逐一开始检查了起来,他慢慢为尸体搜身,检查他们的伤口,逐一登记、做好简单的标示,随即指示将尸体运走。
没有搏斗的痕迹,脖子上的牙痕状伤口并没有能撕裂动脉,但血液却离奇地消失了,并且——尸体肿胀着。
这很奇怪,这些人里有的死亡不到一小时,也许尸僵偶尔会在死亡后十分钟出现,但发生尸体肿胀却一般要死亡三到六个小时后,由肠道细菌引起尸体腐败,才会逐步引起尸体肿胀。
候车室里全部的尸体都肿胀着——并且十分均匀,最容易出现肿胀的腹部,并没有肿胀得更加明显。
似乎另有什么东西加速了尸体的腐败,并且那个“什么东西”侵入的并不只是肠道,而是全身。
法囘医用一根湿棉签轻轻擦了擦牙痕状伤口附近的皮肤,那上面隐约有一层黏液。
他把棉签收进了试管中。
这是个非常古怪的案件,也许会是他一生中遇见的最古怪的一个。
5.谁说终极BOSS只能有一个
经科学研究人员检验,那些棉签上的黏液是某种生物的消化器官,但消化方式很奇特。这些消化器官的细胞比寻常细胞都大,它的消化方式有点像原始的单细胞生物,一个细胞吞下另一个细胞,慢慢地将它化为自己的养分。而最奇怪的是,这些消化液居然是活动的,能够四下爬走,如果不是研究室里的紫外线和红外线双重摄像,差点让这些细胞爬满科研人员全身。
显然,黏液是某种生物器官的一部分,很有可能就是在空调大巴里被风扇扇叶绞死的那个怪鸟的一部分。怪鸟死了,它的消化器官却不但没死,反而还依附在人身上,不断地寻找下一个“食物”。
坐在风扇位空调下面的正是江鉴睦,他的整个身体内部,不仅仅是血液,连骨头都被这种消化器官消化了。而车上的其他乘客仅仅是血液被吃掉了——可能那活动的器官侵入人体后基于某种方式融合了人类的大脑,也开始学会了挑食。
在死去的乘客身上,都找到了残余的这种器官消化细胞,死亡之谜被解开了,被操纵的江鉴睦咬破乘客的脖子注入消化细胞,细胞吞吃血红细胞后涌出,回到江鉴睦身上——这种奇怪的细胞居然能操纵人的思维,控制人的语言和行为,真是闻所未闻。并且,这种细胞聚集起来似乎能形成像牙齿那么尖锐的东西,江鉴睦的那张人皮上居然附有一排奇怪的黄色小牙,呈锯齿形,排列和数目与人的牙齿一样,可以缩入到牙龈中不被人看见。
但是不清楚这些牙齿是被奇怪的细胞黏附之后长出来的,还是江鉴睦本来就有的,这让研究这件怪事的科研人员迷惑不已。
其次的问题就是唐研,李碧嘉和张童童都一口咬定有这个人,是个去汕大探望同学的大学生,可是乘客名单里,包括买票记录都没有这个人存在。唐研是谁?他到哪里去了?
第三个问题是:那些细胞以江鉴睦的身体为家,现在倾巢涌出后,究竟到哪里去了?听说它们扑向了唐研,消失不见的唐研又在哪里?难道整个都被消化了?
这桩案子被命名为“夜行大巴二十人死亡案”,列入了无法侦破案件的名单。
汕头市。
一个年轻人正在麦当劳和朋友聊天。
他背着书包穿着休闲鞋,戴着无框眼镜,气质斯文面容清秀,正在和所有年轻人一样悠闲地吃着汉堡。他对面坐的朋友头发用发胶弄得竖起,穿着鲜红鲜绿色的球衣,带着个篮球,十分新潮。
一切和普通的大学生聚会一样。
“唐研,你一直都很神秘。”那新潮的穿着鲜艳球衣的男生说,“你到底是哪个大学的?网上认识三年了,还不告诉我。”
唐研微笑,玩着手里的一个瓶子,瓶子里是一些透明的黏液:“很普通的大学。”
男生耸耸肩:“你不说算了,对了,上次那个游戏,我玩通关了。那一关的终极BOSS其实有两个,咱们上次联手只打死了一个,怪不得怎么都出不去……”
唐研闻言微微一怔,皱了皱眉头,看着手里的玻璃瓶说:“不止一个?……”
男生奇怪地看着他,“怎么这表情?吃完饭我们去网吧上网联机吧!”唐研点头,心里却在想:他可能犯了一个很严重的错误……
为什么终极BOSS只能有一个?
为什么不能有两个,甚至三个?
“队长,我发现一件很奇怪的事。”公安局里,正在收拾档案的警察拿着乘客名单,指着上面一行,“司机说,张童童是通过妈妈的关系没有买票就上车的,所以她没有固定位置。因为小女孩在过道里跑来跑去,很不听话,司机把她托给了自己的朋友照顾,他的朋友姓黄,坐在倒数第二排,张童童坐的位置不是在他的左手边,就是他的右手边。但后面几排的乘客不是全都死了吗?张童童为什么安然无恙?虽然说在风扇空调正下方的是江鉴睦,可是张童童曾经在过道跑来跑去,也可能跑到那个位置附近。”接着他又指着过道另一边,“还有,你看在江鉴睦的另一边,不就是李碧嘉吗?如果她站起来站在过道上,那岂不是也正对着空调的大风扇?”
刑警队长一怔:“那就是说,他们三个都可能被那细胞消化器官附身?快去查李碧嘉和张童童现在在哪里!”那年轻警察立刻应了一声:“是!”
刑警队长翻看着笔录,看着李碧嘉所做的陈述,如果李碧嘉也可能沾到细胞,那么她所做的这份陈述,就很难说是真的还是假的了。说不定在后面那十三个人脖子上咬一口的,其实并不是江鉴睦,而是李碧嘉!而如果对张童童的推断是对的,能在后面那十三个人脖子上咬一口的人,除了李碧嘉,还有张童童!
张童童正在被警察叔叔送回她在汕头的爷爷家。
警车中。
“警察叔叔,你好好好好啊,警察叔叔抱。”张童童稚声稚气地说。
年轻的警察接住凑上来要抱抱的张童童,心里想:现在这么乖巧的小孩已经不多了。
他没看见,抱着他的张童童慢慢张开了嘴,从她的第一排牙齿后,伸出第二排黄色锯齿形的利齿,慢慢地往他的后脖子咬了下去。
有黏液,从她的嘴角流出。
“队长!队长……”警察冲进刑警队长的办公室,喘着气大叫:“送张童童去爷爷家的警车不见了,开车的小陈,怎么打电话都没有回应!还有李碧嘉……李碧嘉……”他满脸恐惧地说,“汕头市明江区百岁里三十三栋707,这个地址……查无此地、查无此人……”
夜里。
唐研在汕头街头吃着冰淇淋看着车水马龙的车辆和人群。
夜景流离闪烁,每个城市的夜都很美。
这是个魔鬼出没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