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祖父的木楼

2018-05-18  本文已影响7人  琴舍

春节或清明回家时,我的四叔不止一次流露出想拆掉老房子,在原来基地上建新房子的想法,他说,村里像他这个年纪的没有建新房的只有他了。迟迟没有行动的两个原因:一是现在的老宅属于我三叔和四叔共有的,而以我三叔的能力,至少目前他是无法新建房子,拆掉了三叔就没有住的地方;二是虽然积攒了一些钱,但是农村现在建一栋三层三开的砖房至少要三十万,他那点钱远远不够,而国家的危房改造政策阳光又迟迟照不到他身上。因此,他和三叔就一直挤住在那栋已经很朽的木楼子里。

他拆不掉老房子,我内心有一丝窃喜。

三十年前,我就在这栋老房子里呱呱坠地,即使三年后我的父亲在大寨新建了自己的房子,可是大部分童年光阴,我仍然是在老宅里度过的,那时候的老宅木楼里住着我的祖父祖母,住着我的几个叔叔和姑姑们,每次放学我都将书包往大寨我的新房子一扔,就跑到祖父的老木楼里,吃了晚饭过后,我的叔叔或姑姑将我送到大寨新房父母身边,可是他们前脚刚出门准备回去,我后脚又跟在了他们身后返回老屋。

老屋木楼三层三间两进,在寨子里算是大房子了。那时候的老木楼一楼没有隔间,全是泥巴地板,穿过一楼到房侧,从木梯登上二楼前厦走廊,通过走廊才来到正屋,人主要居住在二楼,而三楼也只装出一间房子,其余空间都是堆放杂物。我在那长长的前厦走廊迈出了人生的第一个步子。

而在老木楼之前,在那个地基上也是杨家的老宅,我在村人向我描述中得知,那是一栋四间二层的很老很旧的木房子。在那个杨家人丁兴旺的清末,在那栋老老宅里住着我的高祖杨启志和他的三个堂兄弟,一共四户,他们都是目不识丁的农户,勤劳而善良,他们同处一个屋檐下,也为一些鸡毛蒜皮之事产生矛盾,就像现在我的叔叔们会产生矛盾一样,每一个年代都有着属于自己的生活故事。

由于我曾祖父早逝,我曾祖母改嫁他乡。我的祖父就和他的祖父,也就是我的高祖父在那栋老老宅相依为命。我的高祖父出生清光绪年间,他是一个比较有志气的人,一生思考着如何兴业发家,清末到民国期间,在那个深山里的寨子,兴业唯一途径就是拥田占土,因此,养大一头猪,就换一块小田,几十年下来,竟也置换了不少田地。

谁想,当他以为为子孙留下一片家业的时候,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1952年土改划分成分,政府本来准备将他划成富农,他连连摆手“我没有文化,当不了富农,让我当个中农吧。”果真是没有文化救了他,政府觉得这样老实的人也成不了富农,才划为了中农。

于是,当不了富农,老宅也才保留下来。当年人气颇望的杨家老宅到了我祖父这一代,家道中落,只有了我祖父和二祖父继承香火。后来又通过置换,我二祖父搬到他出另辟新房,那老宅就完全属于我祖父。

高祖父过世后第二年,也就是1958年,18岁的祖父孤零零地在那栋老老宅迎娶了十里之外的吴氏之女,也就是我的奶奶。在那栋老宅里,我的伯伯我的父亲我的姑姑和叔叔们陆续出生,新一代杨家五男三女,让曾经辉煌又没落的老宅又热闹起来。

1972年,也许是看到了别人家起了新房,也许是看到儿女增多不够住,祖父萌生了建新房的念头。那是一个及其艰难的岁月,我的父辈年龄幼小,最大的伯父也才14岁,小的叔叔还没有断奶,白天祖父去参加集体劳动挣公分养家,建房的活只有留给夜晚。那栋老老宅在经历了不知多少年后,终于被祖父拆掉,然后他利用夜晚时间进入深山老林,靠着肩膀将一栋三层三间的房屋木料一根一根扛回了家。

祖父不仅要建自己的新房,还要建至少看起来不输于别人家的木房,一般侗家人木楼进深三根柱,祖父按五根柱的标准建,建了正屋,还在屋两旁建披厦,正屋前加前厦,这样一来,木楼在村子里看上去很气派雄伟。

建了新房的祖父心里心花怒放,至少他觉得靠他自己的力量也赶上别人,靠他一己之力也能为儿孙留一片祖业,他可以在自己建造的木房子里看着儿孙长大成家。

祖父风风光光地办了一场乔迁喜酒,多年后我从他那布满灰尘的竹篮里看到那本泛黄的礼簿,那应该是他人生中办的第一场喜酒,礼簿上记载着亲戚送的礼,有木桶、有稻米等物品,也有几毛钱的现金,最贵重的礼金是我的舅公也就是我祖母唯一的亲兄弟送的五元现金,那是家里最亲的亲戚,然而时至今日,祖母这一方的亲戚只是当作一般的亲戚走动,远没有那时的亲热。

祖父的后半生就在他自己一柱一板建起来的木楼里度过,在这栋木楼里陆续为儿女成家,陆续迎来孙辈的新生命,他也在木楼里听到自己儿子远在国家边疆为国捐躯的噩耗……新色木楼伴随着祖父一生的乐喜悲哀渐渐变成青灰色。

在祖父生命最后那几年,由于风湿以及一次摔倒骨裂,已经完全不能行走,所以他经常坐在二楼走廊那里,看护堂弟堂妹,或者做些手工活,不时与楼下经过的行人打招呼。前些年,我每次回家,忽然出现在楼下喊他的时候,他眼神就会闪出异样的兴奋,那是一个祖父看到远游孙子回家才有的眼神。这些年,我回去的时候,每次也习惯先往那走廊尽头望一眼,却再也看不到那个眼神。

2013年春夏之交的一个上午,我正在办公室里编辑当天的稿子,忽然接到三叔妈的电话,祖父上午乘面包车到镇上取药,说头疼得厉害。我让她赶紧让她将祖父送到镇卫生院,但紧接着,叔妈又来电话说祖父意识有些模糊了,我电话让她联系卫生院将祖父送至县医院,同时一阵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当我赶到县医院时,祖父已经完全没有意识,医生说大量脑出血,手术意义不大,还是将老人接回家吧。

当时我面临着人生最艰难的抉择,是听医生的回家,还是搏一回送至大医院抢救,送至大医院有可能途中断气,老人最大的意愿是在家里了此一生。最后,我还是将昏迷的祖父送回老家,隔了两日,祖父在他亲手建造的木楼里寿终正寝。第二年,祖母也随祖父而去,他们身后,是枝繁叶茂的杨家子孙。

但是,木楼依然还在那里,虽然有一些倾斜。住着我的三叔和四叔两家人。每次回家都要去那里蹭饭,已然没有当年一大家子的味道。

谨以此文,悼念祖父逝世五周年。

戊戌年农历三月廿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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