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法自然（九）
李开不清楚那种寒意来自何方，他茫然地看着四周，人来人往，并无其他人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那种彻骨的寒意里充斥着令人惊慌的恶意，他转头一看，自己的父母亲正在整理着摊位上的手工品，他蓦然感觉自己的父母变得陌生了好多，但又说不上来哪里奇怪。
晚上回去之后，李开一家三口吃饭一如既往地沉默,只是沉默中又有一些不同寻常的压抑之感，吃完饭，懂事的李开照常收拾桌子清洗碗筷，他那瘸腿的父亲和失明的母亲则是进入了房间开始了不为人知的低语。
那目盲女人听着瘸腿男人的话，身子不禁抖了几抖。
但最终，房间里传来的，也只是一声叹息。
而此时还在辛苦刷碗的李开，根本不知道，别人的三言两语再次决定了自己的命运。
此日之后，李开觉得自己的父母对自己的态度和善了很多，虽然之前也是不错，但是那种隐约的疏离感却是时不时地缠绕在他身边，令他感到偶尔的不适。
而现在自己的父母对自己说话都感觉到一点……讨好的意味。
他没有想太多，他只是觉得很开心，觉得自己的父亲终于可以不再严厉冷漠的训斥自己，而是可以慈祥地跟自己双目对视，充满着暖意。
自己的母亲也会问自己喜欢吃些什么，而后尽力地满足着自己的愿望，甚至有时还会因为家境贫困不能满足自己的想法而感到懊恼。
李开瘦弱的身体也渐渐变得健康起来，面色也越发红润，整个人的眼神中也多了几分灵动，每天围着自己的父母跑前跑后，脸上的笑容也越发地多了起来。
生活的压力在一家人的笑容中仿佛也显得那么微不足道了。
一个大雨滂沱的晚上，槐村村头的老屋，又迎来了久违的主人，李开懂事地帮着自己的父母收拾着布满灰尘的老屋，丝毫不见疲惫之意。
附近几个村里则都张贴了一张告示，寻找一特定年龄的男童，若有告知者，必有重赏。
八字生辰标注地十分清楚，年幼的李开不识字，却从父亲看向那告示的眼神中，读到了一抹欣喜的意味。
而看完告示的父亲，看向自己时，则更是跟看着一块肥肉的恶狼一般，毫不掩饰自己的垂涎欲滴。
回到槐村的第二天，瘸腿父亲就自己一个人离开了家门，谁也不知道他出门干啥，只是晚上就有一个非僧非道之人跟着父亲回了家，而后看着自己的眼神则充满了讶异之色，嘴上却是连连道好。
自己那瘸腿的父亲在此人面前乖顺得如同奴仆一般，说话更是小心翼翼，生怕哪句话惹得对方不快，：“黄仙师，您看，没问题吧。”唯唯诺诺的男人低三下四地谄媚着。
“好，好，好，哈哈哈，很好！”那非僧非道之人则连说几个好字之后，就仰天大笑走出了破旧的土屋。
第三天，屋内又来了两位中年男人，李开的眼睛自见到那妇人后，便再没注意那中年男人，在她身上李开又感觉到了那股久违的安全感，那妇人见是李开，一脸惊讶，眉头出现不忍之色，转身继续和那中年男人说着什么。
那中年人却是轻轻握着妇人的手，摇了摇头，神色坚定，透露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感觉。
年幼的李开不懂他们在争吵着什么，只知道，自己的父母亲也在一旁不断地劝说着那妇人，只是距离有点远，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
最终，那妇人好似认命般，眼眶含泪低下了头，不再挣扎。
懵懂的李开看见那中年夫妇离开了这里，他想上前安慰安慰那个妇人，感觉她哭的时候，自己很心痛。
但是听到自己父母接下来的话后，他又变得开心了起来。
“开儿，我们外地有些事，要先离开几天，这段时间，就拖村里的李家大善人照顾你几天，你可不许捣乱啊。”黝黑的父亲说道最好还打趣了几句，整个人显得轻松不少。
“开儿，你到人家家里，可要记得听话啊。”目盲的母亲也在一旁补充到，仿佛卸下了心里的一块大石。
年幼的李开并未对父母的决定感到伤感，离开了父母的李开，只是心里觉得有些愧疚：父亲母亲，我不是不喜欢跟你们在一起啊，我只是暂时跟那个婶婶呆在一起，开儿不是不喜欢父母的坏孩子啊！
李开看着父母略带开心地把自己交给了这对陌生的夫妇，小小的脸上想要哭泣，却发现并没有悲伤的感觉，只得无奈地扯了扯嘴角，就内心略带欢喜地跟着那对夫妇离开了。
李开的内心有一个自己都不敢正视承认的想法，如果那个妇人，是自己的亲娘，那该多好啊！
来到了中年夫妇家中，遇到了正在摸索行走的李心，虽然李开近期伙食有所提升，但整个人看上去跟李心比，还是略显瘦弱的。
那中年妇人一脸心疼之色：“心儿，你怎么自己一个人就走路了。”
“娘亲，不碍事的，黄仙师说我要先练习练习一个人走路。”李心的声音略显欣喜，能够重见天日，对他来说，不知道有多开心，他也想看看太阳，看看月亮，看看高山河流，最重要的，他可以看到自己的父母了。
中年男人十分高兴地说道：“你二人同姓，一个李开，一个李心，合起来正好是开心。时辰来算，还真分不清谁是哥哥，谁是弟弟，不若李开做哥哥，李心做弟弟吧。”而后又转头微笑着朝着李开说道：“你以后可要好好照顾弟弟啊！”
开心的李开咧着嘴笑了，好像这才是他梦中的家的感觉，一切都是那么得虚假不真实，一切又都是那么地令人沉沦，即便这只是一场梦，但也不愿意清醒过来。
恶意已经盯上了这株脆弱的双生花！
来到新地方的李开跟一个哥哥一样，每天都好好地照顾这李心，他也打心眼里喜欢着这个弟弟，喜欢着这里的一切，甚至在心里默默祈祷自己的父母亲可以晚来一天，再晚来一天。
中间他也偶尔见过那对中年夫妇争吵过几次，偶尔还能听到他们的只言片语，什么“再等几天”之类的话，他也不过分关注，以前他那瘸腿老爹吵起架来可是会动手的。
院子里的黄仙师对他还特别好，教他读书写字，他感觉自己多学一段时间，离开这里后，长大了还能做一个教书先生。
他能认识越来越多的字，也听黄仙师给他讲了很多书上都没有的故事，有妖异的狐仙，有生死人肉白骨的仙丹等等之类的。
他觉得，这日子，很幸福。
他好像突然就懂得了幸福的含义，这两字还是黄仙师教他的。
可是一切的美好从某天开始，就开始变得不一样了。
李开的身体慢慢虚弱，脸色苍白，李心跟着他的父母一起来看望李开，李开满脸病容地躺在床上，用力地睁着眼睛，想要看见眼前之人，可那股虚弱感和疲惫感却越来越甚。
黄仙师匆忙赶来把脉，而后满脸颓丧之色，对着李开怅然说道：“你现在体内有一股毒素正在肆虐，……”后面什么话语李开都没有听到，就直接昏了过去。
等李开再度醒来时，嘟囔了一声：“怎么灰蒙蒙的。”
他以为是晚上，想着也不方便打扰人，便想等到天亮再说。
他等阿等，等阿等，不知等了多久，他的眼前，仍是一片虚无的灰色。
直到听到了那妇人的哭泣声，他才懵懂问道：“婶婶，怎么不开灯啊！”
此言一出，那妇人再也忍不住，泪如雨下。
只听得黄仙师的声音说道：“你体内有一股奇毒，侵犯到你大脑内，无奈将其逼到眼睛中，为了取出你的生命，只能……”黄仙师说到这里，不忍继续说下去。
李开颤抖地伸出手，缓缓地摸上自己的脸，直到他摸到那两个空洞洞的眼眶，他顿觉心慌，不由得嘴唇发白，脸色发青，哆嗦道：“我的眼睛，我的眼睛……”
他发疯似地大吼大叫，最后还是黄仙师一步上前，将其点晕，又开了一些安神的方子，这才缓步离去。
等他再次醒来，他呆呆地躺在床上，连流泪的动作都做不到。
那妇人一直握着他的手，见他身体动了，便轻声说道：“以后，你就做我儿子吧！”
他愣住了。
一个年轻的声音也在他耳旁说道：“以后，我来做哥哥，照顾你吧。”
李开很想痛哭一场，失去了眼睛的痛苦与这种被人关心的感觉，他一下子无所适从，他还想着自己的父母，自己若是瞎了，岂不是又增加了父母的负担。
他不知所措地面临着这突如其来的情况。
他选择了接受。
这一接受，就是十年。
十年间，他每天喝着黄仙师的草药，黄仙师依然不停地教导他。
李心和他的父母也会每天都来看他，尤其是那位让他做儿子的妇人，更是一直不变地对他好，仿若亲生孩子。
可李开内心很痛苦，他不止一次地觉得这一切都是虚幻的。
他愤怒地想要撕碎这一切，却发现自己连愤怒的理由都没有。
我真的很痛苦，我不知道怎么去说，我看不见了，我迷路了，又迷路了，我找不到回去的路了，我用尽一切蜷缩身体，我很努力地攽直自己的每一根手指，握着自己的手。
明明好好地活着，怎么突然就哭了。
每个孩子都会长大，但我不希望他觉得长大是一件很可怕的事。
对这个世界绝望是轻而易举的，对这个世界挚爱是举步维艰的。
我好像已经很久没看过星星了，但我仍然希望天上月亮可以停在我身边。
李开的心里仿佛有无数个声音在呼唤，在呐喊，在咆哮，在劝着他毁灭这一切，可那份家人的爱，却让他一直痛苦地压抑着自己。
在没人看到的地方，有一人喃喃自语道：“怨憎会，怨憎会，想来到时爆发的这滔天怨气，定能给所有人一个惊喜。”
